第27節
碎花小鱷低著頭,一邊靜靜地吃一邊說:“沒有。” 明亮:“過幾天我就要給你辦理出院手續了。” 碎花小鱷并不驚喜,只是淡淡地說了聲:“哦。” 明亮:“你媽會來接你吧?” 碎花小鱷正夾起一塊排骨,她放下了,抬頭認真地看了看明亮,突然笑了。 明亮驚了一下。她那個笑太深邃了,似乎明亮問的這個問題很白癡,不,不是很白癡,而是很錯誤。明亮想不通,這個問題有什么不對嗎? 碎花小鱷沒有回答她,收拾了碗筷,輕聲說了句:“我先走了?!比缓缶妥叱隽耸程?。 明亮能感覺到,她背對明亮的時候,依然在使勁兒憋著笑。 明亮怔怔地想了半天,這個女孩怎么了? 就在這天晚上,明亮的命運發生了巨大改變。 吃完飯,她一個人回到了診室。 打開診室的一剎那,她聞到了一股陌生的氣息,就如同她把家里的房子賣了,一戶陌生人家住了進去,多年之后,她再次走進了那個家一樣。 她一點點移動進去,仔細查看了一下,寒意從各個毛孔鉆進了身體——她的床單被換了,枕套被換了,被罩被換了,洗漱用品被換了——屬于她的私人用品幾乎都被換了! 雖然床單、枕套及被罩和她過去的相同,卻沒有了她熟悉的那種氣味,現在,它們散發著嶄新的被服廠倉庫的味道。還有洗漱用品,比如說臉盆,雖然兩個臉盆一模一樣,但過去那個用手摸多了,很潤滑,而這個臉盆卻顯得生冷;比如說毛巾,雖然兩條毛巾都是橙色的,角上都有個小海豹的圖案,但過去那條毛巾用久了,絨面很軟,現在這條毛巾的絨面就像剛剛剪過的草,都是硬撅撅的;比如說剃毛器,雖然兩個剃毛器都是同一個牌子,同一種顏色,但過去的那個刀口有些鈍了,勉強還能用,而這個的刀口卻非常鋒利,一看就是要喝血的…… 只有牙膏沒有被替換,二分之一是癟的。 明亮快步走到電腦前查看,電腦還是原來的。 她迅速打開101的病房監視器,嚇得一激靈——碎花小鱷正在盯著監視器看,那張臉有點兒變形,兩只眼睛離得很遠。 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明亮死死盯著她。 一直過了兩三分鐘,碎花小鱷始終一動不動,明亮以為畫面卡住了,正要重啟電腦,病房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矮胖的護士,碎花小鱷的目光這才離開監視器,朝那個護士看過去。護士只是例行查房,很快就出去了。碎花小鱷再次把腦袋轉向監視器,繼續和明亮對視。 她想干什么? 明亮驀地后悔了,應該讓碎花小鱷繼續戴著電極,這樣就可以從電腦屏幕上看到她心里的所思所想了。碎花小鱷患精神病的時候,明亮沒覺得她可怕,就像一個外科醫生不會害怕一個人缺胳膊斷腿?,F在,碎花小鱷醒了,變回了一個正常人,明亮忽然覺得她可怕了,她的眼神那么深,她在想什么? 同時,明亮也有了一個心得:作為一名精神疾病醫生,她應該懂得,看一個患者犯病時大腦里出現了什么幻象并不重要,想徹底治愈她,必須更關注她不犯病時大腦里在想些什么。 外面起風了,吹開了窗戶,“啪嚓”一聲,好像一個什么配件掉了。 明亮關掉監視器畫面,走過去,關上窗戶,彎腰找了找,沒看見掉下什么東西。 接著,她拿起碎花小鱷治療時戴的那頂帽子,走了出去。她不知道誰在搞鬼,更不知道這個人想干什么,就像面對無數緊閉的窗戶,她知道其中一扇里藏著陰謀,但是她不確定是哪扇,無助中,她必須隨便打開一扇,看看里面是什么?,F在她能打開的,唯有碎花小鱷這扇窗戶了。 走到門口,她又返回來,打開辦公桌下面的柜門,找到了自己的一頂黑色頭巾帽戴上了。她自己戴著帽子才好說服碎花小鱷戴上帽子。 她快步來到住院部,走進了101病房。 在她的想象中,碎花小鱷肯定還在盯著那個病房監視器。她敲了敲門,沒等碎花小鱷說話就推門進去了,碎花小鱷正坐在椅子上看畫冊。 明亮說:“小鱷,我來看看你。” 碎花小鱷淡淡地說:“謝謝,我不需要的?!?/br> 明亮走到她的床前坐下來,問:“漢哥沒來?” 碎花小鱷說:“你認識他?” 明亮說:“認識。認識一個人很簡單,但是真正認識一個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碎花小鱷聽出了她話中有話,眨巴了幾下眼睛,繼續低頭看畫冊。 明亮指了指那個病房監視器,說:“咱們醫院的病房都裝著這個東西,擔心有些重癥患者傷害自己……你已經沒問題了,它跟你沒什么關系。” 碎花小鱷抬頭看了看那個監視器,突然問:“誰在看?” 明亮猶豫了一下,說:“我?,F在你住在這兒,而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應該由我看。不過,我早把畫面關掉了。” 碎花小鱷沒有接話。 明亮掂了掂手里的治療帽,又說:“雖然你要出院了,但還是遵守醫院的規定,把這個帽子戴上吧?!?/br> 碎花小鱷有些警惕:“這個帽子是干什么用的?” 明亮撒了謊:“它里面有些裝置,材料是電氣石,可以讓人體放松,舒緩緊張情緒,減輕壓力,屬于保健類。你看,我也經常戴它?!?/br> 碎花小鱷把治療帽接過去,戴在了頭上:“其實我挺喜歡戴帽子的?!?/br> 明亮說:“它很柔軟,睡覺時也可以戴著。好了,你休息吧,我要下班了。沒事的時候,不要總一個人待著,出去轉轉,或者跟mama通通電話?!?/br> 碎花小鱷看了看明亮,又一次很突然地笑起來,好像聽到一個孩子說:蘋果的mama是梨。 明亮瞇著眼睛問:“小鱷,你笑什么?” 碎花小鱷說:“沒什么,我想起了一個笑話。” 明亮問:“什么笑話呢?” 碎花小鱷說:“我不想說,很無聊的?!?/br> 明亮想了想,說:“好吧,那我回家了,晚安?!?/br> 碎花小鱷整理著頭上的治療帽,好像非常喜歡它。 明亮并沒有回家。 她穿過花草夾著的甬道,回到了診室,迫不及待地觀察101病房監視器。她的電腦上有兩個系統,可以隨時切換病房監視器和大腦監視器,既可以了解患者的一舉一動,也可以了解患者的所思所想。 碎花小鱷果然沒有摘下那頂帽子,她從椅子上移到了床鋪上,繼續看畫冊。明亮注意到,她的一只眼睛被書擋住了,另一只眼睛留在了外面,可以看到病房監視器。雖然現在她的兩只眼睛都在畫冊上,但明亮覺得她是故意的。 她在想什么? 明亮打開了她的大腦監視器,奇怪的事發生了——電腦屏幕里出現了一個小電腦屏幕,小電腦屏幕里又出現了一個更小的電腦屏幕,更小的電腦屏幕里又出現了一個更更小的電腦屏幕……層層疊疊,就像無窮盡的鏡子。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碎花小鱷正在想象——明亮回到了診室,坐在了電腦前,正在監視她的大腦? 明亮霍地明白了! 隨著她注意力的轉移,畫面上一下變成了一頂黑色的頭巾帽。 她猛地把帽子拽下來,朝里看了看,里面裝著十六個電極!有人把碎花小鱷治療帽里的電極卸下來,裝在了她的帽子里! 再看屏幕,什么都沒有了,變成了黑屏。 明亮心神不寧地在診室里走動。她陷入了碎花小鱷患病時曾經有過的那種恐懼中——到底是誰? 她是醫生,她知道,天下本無事,某些精神病之所以成了精神病,正是因為不停地自己嚇自己。她告訴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再想這些事兒。沒什么危險,只有一種危險,那就是你認為自己有危險…… 她強制自己放松下來。 干點什么呢? 戴上這頂帽子,再從電腦屏幕里看看自己在想什么,嗯,一定很好玩兒。 這樣想著,她就重新戴上了帽子,然后坐在電腦前,注意力卻沒有放在屏幕上,她回憶起了她的前夫。畫面中出現了他的容貌,很多年沒見了,他的五官變得有些模糊,他對著她大吼大叫。她記不起他們在吵什么。說起來很悲哀,兩個人離婚并不是因為“小三兒”,僅僅是兩個人的性格合不來。真的合不來。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1400天。1400張日歷是一本厚厚的書,里面有1400種滋味。 佛說:修500年才同舟,修1000年才共枕。三生修一世。 明亮一直覺得,她和他很可能太急切了,只修了750年就來到塵世做了夫妻,這導致他們欲合不能,欲分不能。有的男女同船過渡,分開后,結束就結束了??墒撬麄儾灰粯?,偏偏多修了250年,這不可改變地注定了他們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邂逅;有的男女同枕而眠,結了婚,開始就開始了,可是他們又不一樣,偏偏少修了250年,這毋庸置疑地注定了他們要發生無休止的爭執和吵鬧。 250年太漫長了,他們想減掉它,但前生前世的那兩份虔誠是不可抹殺的。他們想利用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日子一點點填補它,但他們的生命又沒有那么長…… 作為一個男人,他太挑剔。他因為她認為他太挑剔而認為她太挑剔,她因為他因為她認為他太挑剔而認為她太挑剔而更加認為他挑剔…… 最后,她放棄了。 過去這么多年了,她實在不想再回憶那段痛苦的生活。 想想現在吧! 乘州建設得越來越好了…… 屏幕上就出現了市中心新蓋的宏大購物中心。 漢哥泡妞真是太舍得花血本了…… 屏幕上就出現了那輛兩輪轎車。 碎花小鱷這樣的小女孩,絕對擋不住他的進攻。明亮知道,這種大叔型男子,對付小女孩太有辦法了,比如他可能根本不進攻,而是選擇退守,其實那是另一種進攻…… 碎花小鱷現在在干什么? 畫面中出現了碎花小鱷,她躺在床上看畫冊,看著看著,露在畫冊外頭的那只眼睛就朝病房監視器看過來,接著她慢慢放下畫冊,坐起身子,朝監視器走過來。她越來越近,最后貼在了監視器上,太近了,已經看不出那是一張人的臉。她好像鉆進了監視器,順著纜線一點點朝明亮爬過來,她的臉越來越扭曲,眼睛始終盯著明亮,終于電腦屏幕“啪”一聲碎了,碎花小鱷滿臉血淋淋,朝明亮伸出了一只手…… 明亮使勁兒搖了搖腦袋,把大腦里的想象趕走了。屏幕上一片漆黑。 她忽然想到,既然她想什么畫面中就出現什么,為什么不在大腦中導演一部恐怖片呢? 她開始想象了…… 屏幕上出現了黑夜中的一扇老木門,它“吱吱呀呀”被拉開,里面蹦出一具僵尸,他的一只眼睛在顴骨上耷拉著,嘴巴已經爛得露出了黑色的牙齒,一只胳膊斷了,滴著血,怪怪地嗚咽著,踉踉蹌蹌地朝她走過來…… 接下來,明亮實在想不出什么故事了,那具僵尸就一直在畫面中朝前走著。 太俗了。 想個黃片吧,不需要情節,有動作就行了。 于是,畫面中的門診室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面容模糊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羅馬角斗士的服裝,露出兩只強健的胳膊,顯得比正常的胳膊略長。他的頭上戴著頭盔,看不清面孔,隱約能感覺到他棱角分明,透著英氣。 他大步走過來,不容反抗地抱住了明亮,開始親她。 明亮的身體由僵硬變柔軟,被他推著,一步步后退,終于倒在床上。他麻利地扯掉了她的衣服,豎起中指,罵了她的身體。她全身頓時變得麻酥酥,像過電了一樣。接著,他迅速脫掉了衣服,肩膀寬厚,胸肌發達,小腹平坦,他豎起身體的中指,進入了她的身體。他高大威猛,壓在明亮身上,擋住了她全部視線,這時候,他是天,把明亮蓋得嚴嚴實實…… 電腦前的明亮開始氣喘吁吁了,她雙眼迷離地注視著屏幕,一步步后退,真的躺在了床上。她開始自己罵自己,床上很快就濕透了…… 這一夜,明亮是戴著黑色頭巾帽睡著的。 早晨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她轉頭看了看電腦,一夜沒關,處于休眠狀態。 她把黑色頭巾帽摘下來,扔到了一旁。 昨天夜里她做夢了,夢見她來到了古羅馬角斗場,遇到了意yin中的男子,兩個人是對手,打斗很恐怖,最后她敗了,那個男人沒有殺掉她,他好像說,看在一夜情的份上,留她一條命。夢里的角斗場有個規矩,輸了就得把身體送給對方。那個男人的短劍沒有插入她的身體,他只把身體的短劍插入了她的身體…… 終于,她看清了頭盔里的那雙深邃的眼睛,細長,睫毛又黑又密,那是一雙迷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