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第二天下班之后,明亮又留在了醫院。 該吃晚飯了,她沒有去食堂,而是留在了診室里。她打開101的病房監視器,盯住了碎花小鱷。碎花小鱷也沒有去吃飯,她正在化妝。 是的,明亮開始懷疑這個女孩了。 沒有人會給她送來可樂,除了碎花小鱷。 也許,她的精神病貌似好轉了,大腦里卻依然有一根弦病著,這根弦藏得很深,電腦屏幕沒有任何圖像顯示。她依然認為明亮是時刻要害她的人,于是,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那么,她是怎么進來的? 這個診室只有明亮一個人有鑰匙。 難道她是從窗戶爬進來的?不可能,這是三層,一層和二層都沒裝防護欄,樓外沒有任何可以攀緣的東西。 碎花小鱷一直在化妝,動作很慢。她背對著病房監視器,明亮只能看到她的后腦勺。她似乎很專注。 碎花小鱷越專注,明亮越感覺——就是這個女孩干的。 她為什么不轉過臉來? 明亮死死盯著她的后腦勺,想從她的動態中抓住蛛絲馬跡。 終于,碎花小鱷的后腦勺偏了偏,接著明亮從她手中的鏡子里看到了她的臉,以及掛在病房一角的監視器,她的眼睛定定地朝著鏡子中的監視器看過來,朝著明亮看過來。 明亮抖了一下,本能地朝旁邊躲了躲。 碎花小鱷從幻覺中走出來了,她知道病房里掛著監視器。難道兩個人的眼神是無意中撞到一起的? 終于,碎花小鱷放下了鏡子,轉過身來,正面盯住了那個病房監視器。 明亮做醫生十多年了,她接觸過很多精神病患者,從沒像現在這么緊張過。 碎花小鱷看了監視器一會兒,慢慢走出去了。 她離開了明亮的視線,明亮不確定她是去吃飯了,還是來門診樓了。 明亮趕緊走出了診室,躲進了斜對門的廁所中。從住院部到門診樓,步行大約需要四分鐘。等了五分鐘之后,樓道里依然死寂,沒有腳步聲。 明亮慢慢探出身子來看了看,不見人影兒。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外面也不見人影兒。她快步朝食堂走去,想看看碎花小鱷是不是去吃飯了。吃飯化什么妝? 去食堂要經過住院部,明亮遠遠地看見了碎花小鱷,她穿得漂漂亮亮,在住院部門口張望著,好像在等什么人。明亮在一個花壇旁蹲下來,觀察她。 碎花小鱷一直在那里轉悠,并沒有走向門診樓的意思。 終于,明亮聽到了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從醫院大門口開過來。她轉頭看去,生平第一次見到一輛球形兩輪轎車!車身涂著藍色的漆,瓦亮瓦亮,一看就是高檔車。明亮想起來,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中出現過這輛車的話題,看來漢哥確實答應過她,那應該是她在6s店工作時的事。 那輛車開到了碎花小鱷面前,停住了,漢哥走下來,那輛車搖晃了兩下,又站穩了。 漢哥對碎花小鱷說了幾句什么,碎花小鱷甜甜地笑了,然后有些笨拙地鉆進了車里。漢哥也上了車,那輛車像摩托一樣靈巧地掉了頭,然后朝醫院大門口開去了。 她去跟色狼約會了,這個幼稚的女孩! 明亮站起來,慢慢走回了門診樓。她在想,也許明天就該讓這個女孩出院了。從醫生的角度說,這有些不負責任。但是從自私的角度說,她希望這個又正常又不正常的女孩離她遠一點兒。 一層。 這時候天還沒有徹底黑下來,明亮朝樓道里看了看,光線暗暗的。 二層。 樓道盡頭有一盞燈亮著,比窗外透進來的夕陽殘光亮一些。各個診室的門都關著,沒有一個人。明亮的腳步很輕很輕,那盞聲控燈是壞了,整天亮著,有點兒像死了的人卻瞪著眼睛。 三層。 明亮跺了跺腳,所有燈都亮起來。 她走到診室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閃身進去,回身把門鎖死了。 她的床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根棒球棒。她哆嗦了一下,猛地看了看屋角,掃帚靜靜地立在鐵簸箕上。 她呆住了。 她親眼看見碎花小鱷被漢哥帶走了,那么,這根棒球棒是誰送來的? 她走過去,彎下腰,警惕地查看這根棒球棒,鋁合金材質,和碎花小鱷幻覺中的那根一模一樣。 她沒有碰它,后退幾步,在椅子上坐下來。 她是個醫生,b型血,獅子座,她的精神很正常,內心很強大,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意志。她從小到大很少哭,更不像一些女孩那樣多愁善感,她甚至很少做噩夢,越是艱難她越理性越堅強。 究竟是誰在嚇自己? 侯先贊大夫? 侯先贊在四診室,在明亮隔壁的隔壁。今年,明亮評上了主任醫師,侯先贊比她大一歲,只是個主治醫師。無非一個中級職稱一個高級職稱而已。侯先贊看過碎花小鱷的病情記錄,還幫明亮提供過治療建議。他也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但絕不會采取這么孩子氣的手段整人。 老同學c? c是混黑道的,明亮跟他基本沒什么交往。上周,他來過一次弗林醫院,找明亮幫忙,他有個兄弟涉嫌故意殺人被抓,關在看守所里,眼看就要開庭審判了,無疑是死刑。他求明亮走個后門,給那個兄弟開個精神病證明,被明亮拒絕。 可是,這個老同學并不了解碎花小鱷的事兒。 那么還有誰? 想著想著,明亮換了思路——也許,并不是碎花小鱷幻覺中的事件在明亮的現實中重演了,而是明亮現實中的事情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中預演了。 天黑了。 明亮起身離開診室,下了樓。她要回家好好睡一覺,靜觀事態發展。 她的車停在地下車庫。地下車庫很大,很冷,只停了十幾輛車,所有車窗都黑乎乎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明亮的車停在車庫一角,她快步走過去。 她不怕鬼,她怕車庫里藏著變態。鉆進車里之后,她首先鎖上車門,然后系上安全帶,發動著車,快速開出了車庫。 她開的是一輛紅色吉普,一個人坐在里面,感覺很空蕩;她家是三室一廳,一個人住著,也感覺很空蕩;她的診室是里外間,一個人用著,同樣感覺很空蕩。 說到底,其實是她的心里很空蕩。 這個世界很奇怪,一個人就空空的,兩個人就滿滿的。 在公路上,明亮再次看到了那輛球形兩輪轎車,在路邊速度很慢地朝前移動著。 她開過去一看,碎花小鱷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駕駛。漢哥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指導著她。 這是一個尚未出院的精神病患者在無照駕駛一輛沒有經過審批的特種轎車! 明亮按了按喇叭。 兩輪轎車頓了幾頓,很生硬地停下來。 明亮也停下來,搖下車窗對他們說:“多危險啊,要玩找個練車場玩去!” 漢哥下了車,走到明亮的車窗前,小聲說:“上路前,我們坐在草地上,她花了一個鐘頭時間練習掛擋。沒問題!” 明亮說:“胡扯,坐在草地上怎么練習掛擋!” 漢哥很炫耀地笑了笑,用更小的聲音說:“我的身上有變速桿。” 明亮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不想搭理他,說:“如果你們再胡來,我會報警的。” 漢哥說:“好了好了,聽你的,人民的護士。” 說完,他回到兩輪轎車上,跟碎花小鱷換了座位,掉轉車頭。 明亮這才把車開走了。看了看反光鏡,一條公路空蕩蕩,那輛兩輪轎車不見了。它的速度這么快? 第二天下午,明亮來到了弗林醫院。 這次,她把車停在了醫院門口。 太陽很好,花草被曬得蔫蔫的,似乎隨時要打個哈欠。醫院沒有專門的園丁修剪和澆灌它們,就像一群沒人管的野孩子,都快長到甬道中間了。 明亮看到了飯飯,她在路邊摘花,她看到了明亮,趕緊說:“大夫好。” 飯飯不是明亮的患者,但明亮比較了解她,永遠自說自話,今天她竟然向明亮問好了。明亮沒穿白大褂,她卻知道明亮是醫生。 明亮并沒有表露出驚訝來,只是淡淡地說:“飯飯好。”然后就走過去了。 作為醫生,看到患者好轉,心里總是高興的。 她打開自己的診室,停在門口朝里看了看,一切正常,除了桌子上的半瓶可樂,還有床上的棒球棒。她跨進門檻,分別把可樂和棒球棒扔進了垃圾桶,盡量表現得很平靜。她不知道那個背后使壞的人是不是藏在某處監視著她,她要讓這個人知道,別再折騰了,對她無效。 接著,她去了財務室,找出納解決一個工資問題。 半路上,她拐彎抹角地想到一件事:碎花小鱷生病時,認為她見過飯飯的表姐,那個表姐在一家涂料廠當出納。通過碎花小鱷的大腦監控器,明亮也見到了這個人,她至今都記得對方的長相以及說話的表情,栩栩如生,可這個人并不存在……想到這里,明亮的心里生出一種古怪的恐怖感。 來到財務室,明亮愣在了門口。 出納不是原來的出納了,她長著一張瓦刀臉,胸平臀癟,給人一種干巴巴的感覺…… 此人不就是碎花小鱷幻覺中的“表姐”嗎? 出納轉頭朝明亮看過來,笑了笑:“明大夫,有事兒嗎?”她也叫明亮“明大夫”。 明亮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你是新來的?” 出納說:“來了一個多星期了。” 明亮又問:“你過去在什么單位?” 出納說:“一家涂料廠。” 明亮快速地思考著——也許,碎花小鱷之前去過那家涂料廠,見過這個出納,于是,這個出納才出現在了她的幻覺中…… 只能這么解釋了。 明亮稍微松了口氣,走進去。 工資的事并不麻煩,不過,這個出納像計算機一樣刻板和較真,整整處理了一下午。明亮一直在旁邊觀察著她,并沒有發現更多可疑之處。 離開財務室的時候,明亮問了她一句:“你見過碎花小鱷嗎?” 出納說:“誰?” 明亮說:“哦,沒事了。” 今夜,明亮不打算回家了。 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她遇到了碎花小鱷。一個醫生和一個患者坐在一張桌子上用餐。明亮點的都是素菜,碎花小鱷點的都是葷菜。 明亮:“小鱷,想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