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漢哥說:“你只有這一次機會?!?/br> 明亮說:“我不稀罕?!?/br> 她拉開防盜門之后,回過身來:“最后我要告訴你,老子不是護士,是醫生!” 那天晚上的月亮半明半暗,很是曖昧。 碎花小鱷無疑是個“大叔控”。在她眼里,漢哥竟然那么完美。男人太會偽裝了。 弗林醫院西南角確實有個石頭涼亭,六根柱子,頂是圓的。涼亭前沒有池塘。涼亭背后,長著密匝匝的綠草,夾雜著幾朵黃色的大花。這些在碎花小鱷的眼里并沒有變形。 碎花小鱷每次都從涼亭背后溜出弗林醫院。她能跟人交流,懂得貨幣交換,每次去城里轉一轉,最后都知道乘車回來。對待這種病人,醫院沒有采取人身管制,只是在她離開之后,主治醫生必須時刻盯著她的大腦監視器,防止她走失。 涼亭背后并沒有什么豁口,可是,碎花小鱷固執地認為那個地方有根鋼筋被人弄彎了,并且把那里當成了一條“秘密通道”。所有鋼筋之間的距離都是相等的,那種空當成千上萬,但每次碎花小鱷都從同一個地方鉆出去,非常奇怪。每次她的腦袋都被擦破皮。 那次,碎花小鱷溜出弗林醫院,站在公交車站牌下等車,其實是明亮通知那個紅色出租車司機的,當時他不是在清河,而是在醫院門口。明亮叮囑他,不管碎花小鱷去哪兒,一定等著她,再把她拉回醫院。 一天夜里,碎花小鱷回到弗林醫院的時候,看見涼亭里坐著一個女人,又看見涼亭下有個池塘,呈現出那個女人的倒影。 通過大腦監視器,明亮也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太模糊了,明亮甚至覺得那個影子有點兒像自己。當時夜已經很深了,三層診室里只有明亮一個人,沒開燈,診室里只有電腦屏幕的光。明亮真的被嚇著了。 第二天,這個記憶延續,碎花小鱷對飯飯談起了涼亭里的那個女人。 從病房監視器看,碎花小鱷確實對飯飯講了,而飯飯盯著墻角,一直在自說自話:“那個女人做化療,毛發都掉光了,哎呀媽呀嚇死人了!后來,他的頭發長出來了,眉毛長出來了,陰毛長出來了,睫毛卻不長。大夫從他頭上切了一片毛囊植入眼線,頭發長得快啊,睫毛長得慢啊,從此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胡子,剪睫毛……” 下午,碎花小鱷又離開了弗林醫院。 這次明亮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沒有坐車,一個人慢慢朝清河方向走。一般人看來,這個女孩沒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只有明亮知道她的根底,有一樣東西就露出了馬腳——她的懷里抱著飯飯的枕頭。她覺得她是跟飯飯一起外出的。 明亮遠遠地跟著她,來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廠,她在廢墟里坐了足足有十分鐘,然后又抱著飯飯的枕頭返回了弗林醫院。 走進診室,明亮查看她大腦監視器的記錄,大吃一驚: 碎花小鱷認為她和飯飯一起見到了飯飯的表姐,這個表姐講述:弗林學校曾有個女生,姓李,莫名其妙地被人殺死了,后來,這個女生被埋在了學校西南角…… 明亮真的被震驚了。 過去,弗林醫院確實有個姓李的女醫生,她工作努力,為人善良,有一天卻被人殺死在了診室里,胸口插進了一把剪刀。醫院趕緊報了警。警察確認是他殺,不過,她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沒遭到任何性侵犯,也沒丟失任何東西。不為劫色,不為劫財,那只能是情殺或者仇殺了。可是,大家都知道,這個李醫生離婚后一直獨居,從來不跟男人來往,更不是同性戀。要說仇人,她的交際圈非常小,除了女兒就是同事,不可能有人對她產生殺機…… 一直沒破案。 醫院猜測,她是被她某個患者殺死的。就算抓住了兇手,由于精神病患者沒有自控能力,這個人也會逃脫法律制裁,最后還得被送進弗林醫院,成為另一名醫生的患者。 為了紀念這個姓李的醫生,醫院把她埋在了醫院西南角,并在那里蓋起了一座涼亭…… 明亮剛剛進入弗林醫院的時候,偶爾聽過這個傳聞。那時候,估計碎花小鱷剛剛出生。十多年過去了,大家早已經忘記了這樁無頭案,它怎么出現在了碎花小鱷的幻覺中?而且,連受害者的姓氏都一樣! 從那以后,明亮偶爾路過那個涼亭,心里也會吹過陣陣陰風。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世界中,她感覺那個涼亭像座墳,真是太形象了,六根石柱把頂部舉起來,就像一座墳被掀開了…… 碎花小鱷電腦里的“父親”是存在的。碎花小鱷不在病房的時候,明亮檢查過她的電腦,看到了這個奇特的軟件。明亮的父親亡故多年了,她也想得到這樣一個“父親”。可是,她不知道這個軟件是從哪兒來的,上網搜了搜,沒有任何相關信息。 她想試一試,于是打字對碎花小鱷的“父親”說:“你好?!?/br> 碎花小鱷的“父親”在屏幕中冷冷地看著她,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話:“你是誰?” 他竟然知道電腦前的人不是碎花小鱷! 明亮只好說:“我是她的醫生。” 他問:“她病了?” 明亮說:“嗯,她的精神出了點問題,不過很輕微,很快就會好的?!?/br>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你的精神才有問題吧!” 明亮忽然感到對方有思維,他的回話不像是提前設計好的,兩個人的對話明顯是交互的,因為里面有情緒。 明亮想了想,突然打字問:“你現在在哪兒?” 對方一愣:“你說什么?” 明亮繼續打字:“我想知道,你是在電腦前還是在電腦里?” 對方的臉上竟然飄過一絲很難察覺的笑:“都不對,我在……電腦后?!?/br> 明亮移開筆記本電腦,看到了床頭柜上的那個相框,碎花小鱷的父親在相框里微微朝她笑著。 明亮感覺,照片上這個人是有靈性的,正是他在跟自己對話。她把相框轉過去,等了一會兒,它并沒有自己轉過來,明亮注視著相框后的擋板和支架,開始猶豫了——難道他說他在電腦后只是個巧合? 離開109病房,明亮去別的病房轉了轉,回來,再次經過109病房,她推開門朝里看了看,依然沒人在,那個相框卻已經轉了過來,碎花小鱷的父親遠遠地看著她。 最不合常理的是,一天早上,碎花小鱷拿著照相機來到了配電室墻根下,對著墻拍了十四張照片。晚上,她把那些墻的照片都輸入到了電腦中。 明亮通過病房監視器觀察她,她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目光射向了門。 沒錯兒,病房的玻璃上貼著報紙,黑色大標題是《專家:中國須加強掌控海外資源》,旁邊小標題是《乘州擬在公交站設置公共自行車》,黑白新聞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現實世界和幻覺世界,一字不差。 終于,碎花小鱷把目光收回來,開始查看那些照片。 病房監視器無法看清那些照片,明亮只能通過碎花小鱷的大腦監視器,也就是碎花小鱷的眼睛??粗粗髁恋刮艘豢诶錃狻约撼霈F在了碎花小鱷的照相機里!那是第九張照片,明亮背著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靜靜地看著鏡頭…… 是的,明亮是個中年女人,短發,方臉,穿著一件黑色t恤,一條絳紫色裙子,一雙白色平底皮鞋。 實際上,碎花小鱷的日常生活專門有人護理。作為她的主治醫生,明亮很少在她面前出現,她一直遙控觀察。在碎花小鱷的心目中,明亮就是那個令她恐懼的女人,就是那個替換她物品的女人,就是那個躲在暗處想害她的女人。 這時候,明亮在診室里真正感覺到了什么叫恐懼。 第二天早上,明亮確實在配電室那里遇到了碎花小鱷,明亮避開她的視線,趕緊回到了門診樓。 最后一天,碎花小鱷從城里回到弗林醫院,正好趕上護士為她更換了病號服。原來的病號服確實太舊了,藍色洗成了白色,白色洗成了藍色,后勤處剛剛在服裝廠定做了一批,送到了。在碎花小鱷看來,除了牙膏,她所有的物品都被人替換了。 另外,醫院在她的床頭柜里放進了一本書,那是專門為精神病患者印制的,只是一本鮮艷的畫冊,卻被她當成了ipad——季之末也沒有什么ipad,這個患者比較聽話,天天不聲不響,更多的時間都是坐在床上看醫院配發的畫冊。 碎花小鱷發瘋地抓起那兩件病號服,扔到了地上,接著,她決定逃離。 她之前曾經逃離過,住進了八寶旅館。明亮派一個雙眼皮的男護士跟蹤她,被她察覺。后來,她自己回到了醫院。在她的幻覺世界中,飯飯給她打了電話,為她揭開了所有謎團,其實,那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希冀。 這次,明亮親自出馬了。她趕到病房的時候,碎花小鱷已經離開,明亮看見一個黑影朝醫院東北角走去了。也就是說,她們在樓道里并沒有發生身體接觸。 明亮追了過去。 到了鐵柵欄前,碎花小鱷爬了上去。這時候,明亮已經來到了她的背后,她看到碎花小鱷的身體在劇烈地抖動,她擔心她摔下來,于是幫了她一把。 碎花小鱷爬上鐵柵欄的頂部,回頭看見了她,尖叫一聲,摔了下去。 明亮說:“小鱷,別怕。我只想問問,你要去哪兒?” 碎花小鱷一步步后退,終于撒腿跑掉了。 明亮立即通知了侯先贊。侯先贊也是弗林醫院的大夫,他和明亮只隔了一個癲癇診室,那天他值班。 侯先贊馬上帶著兩個男護士開車去追趕。 他們在海天旅館找到了碎花小鱷,試圖把她帶回來,沒想到遭到了碎花小鱷的激烈反抗。明亮一直在診室里監控著碎花小鱷大腦里的圖像,她感覺這時候的碎花小鱷已經接近一個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了。 回到醫院,侯先贊把碎花小鱷送到了明亮的診室。在碎花小鱷看來,她不是上到了地上三層,而是下到了地下三層。 由于碎花小鱷一路上又踢又踹,兩個男護士把她捆在了診室的床上。 明亮看著她驚恐的眼睛,心里有些悲涼。她觀察碎花小鱷多日了,她感覺這個患者具有極大的康復可能,她正在探索有效的療法,可是,今天看來,她的病情迅速加重了。她才只有18歲,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 明亮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在碎花小鱷旁邊坐下來,輕輕地說:“我叫明亮?!?/br> 第二章 說一小段 讀到第二部第二章,你會認為這是一個關于精神病的故事。我寫了十幾年恐怖小說,會把一切都歸根于精神病嗎? 不是精神病的故事,那是什么故事? 繼續看下去,你會大吃一驚,我保證。 第三章 噩夢在現實中重演 侯先贊把碎花小鱷帶回來之后,明亮對她使用了催眠術,在精神世界的最深層為她進行校正。 當時夜已經很深了,門診樓一片死寂,沒有半點聲音干擾。明亮催眠不借助任何東西,比如鐘擺或者音樂,她只用語言。 這是明亮第一次給碎花小鱷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治療。老實說,她沒抱多大希望。 她望著碎花小鱷兩眼之間,開始慢悠悠地說話—— 天上一片大霧…… 地上一片大霧…… 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大霧…… 你看不清我了…… 我看不清你了…… 我們都是白色的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四兔子死了……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死了…… 七兔子死了…… 八兔子死了…… 九兔子死了…… 十兔子死了…… 十兔子其實就是大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明亮的聲音越來越小。 一般說來,不出三分鐘,治療對象肯定陷入意識模糊狀態,但碎花小鱷不同,她一直恐懼地瞪著明亮,這種緊張是一種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