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看我實在幫不上什么忙,還經常堵在門口發愣,摩根好心遞給我五十塊錢和一個能塞在耳朵里的同聲傳譯器,說這是沒投放市場的實驗室級高科技產品,可以同時傳譯四種語言。叫我下樓去漢堡王吃點兒東西,而且務必要吃久一點,最好等天黑后再上來。 我沒奈何出了門去吃天殺的漢堡,傳譯器很好用,但解決不了不會說的問題,所以大家都以為我是個啞巴,給予了我格外熱情的照顧。 漢堡王只耗了我半小時的時間,估計摩根和咪咪在上面才剛剛開始裝無影燈,干點什么好呢?脫衣舞俱樂部可能會在哪個區呢? 打開隨身帶的城市地圖研究脫衣舞俱樂部可能在的區域,忽然,我的眼睛定格在了某條街道。 芝加哥北區,距離密歇根大街四個街區,沃爾頓街。 我這輩子沒來過芝加哥,上輩子也沒來過,地圖上所有的街道名對我來說都十足陌生。 只有兩個是例外。 十二 丁通的掙扎 我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錢,照著地圖指示的路線去坐地鐵,換乘公車,還走了一段。我對英文毫無概念,但靠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對著猜站臺的名字,也能估摸個八九不離十。 整個過程中我一無所想,一無所見,唯一的小插曲是在地鐵里遇到兩個黑人,都穿著連帽衫,看我的神情絲毫不友好,而且還慢慢踱過來,對我形成前后夾攻之勢。 他們都比我高兩個頭,齜出白得發亮的牙齒俯視我,來者不善。 我吸了口氣,瞪大眼睛,在他們還沒完全逼近之時,大踏步主動沖上去,幾乎和他們臉貼臉。我直截了當地戳了戳他們胸前的肌rou,用這幾天才學到的英文咬牙切齒地問:“what?” 旁觀的乘客都趕緊躲開,用一種“這小子真是嫌命長啊”的眼神看著我。 而我所有的全都是炙熱的興奮,心中熱切地期待著一場街頭混混式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酣暢淋漓的rou搏。 那個充滿mri和拉丁文醫學名詞的世界跟老子真的沒緣分。 但眼下是我熟悉的世界,不管要打架的人是白,是黃,還是黑。 估計是橫的怕不要命的,氣場能說話,那兩位黑朋友被我戳了之后,考慮了一下,哧溜地從我身邊越過,sao擾別人去了,叫我和看戲的人們都好不失望。 大概四十五分鐘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繞圈子,反正我就站在了那個在心中已經爛熟的地址面前。 北沃頓街1418號,史蒂夫·辛格所住的地方。 標準的美國夢實現者應該住的房子。早上八點左右,車庫半開著,主人可能正準備出門工作。兩部車,捷豹和克萊斯勒,角落里堆著小孩子騎的三輪自行車和滑冰鞋,自行車是藍色的,滑冰鞋是粉紅色的。 奇武會給的資料上說,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站在花園外長久凝視著那扇白色的閉著的門,想象著門后有一個怎么樣的世界。 肯定是和我的不一樣的世界。我在我的世界里喜歡吃臭豆腐,嗯,他們大概吃那種藍色的長霉菌的奶酪,摩根給我聞過一次,我當場就翻了白眼。 習相遠而性相近,貌似如此而已。 但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走進某個老太太獨自居住的房子里,把她對人生最后階段的一切計劃或夢想都結束在一把鋒利的刀片下,變成一種粉碎的狀態,無論物理意義上還是比喻意義上。 他會不會呢? 我看著那棟房子,看不透墻壁。 墻壁比人心單純多了。 那我又憑什么去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該死呢? 他們不是一杯酒,一杯酒會把所有信息纖毫不差、恒定不變地展示在那里,只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敏感,就能把它們區分得清清楚楚。不存在冤枉,也不會有誤會。 我打了個寒噤。 咪咪和摩根帶給我一種奇異的舒適感,似乎這個世界上任何奇怪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的。 就算有人會因為我的一句胡言而死于非命,這都更接近一個黑色的笑話,而不是真實的悲劇。 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一個即將被摧毀的小世界。 這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傳來小姑娘清脆歡快的笑聲,在沖著某處喊著:“爹地!!快點,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我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棍,轉過身落荒而逃。 那天我在芝加哥街頭游蕩整日,心亂如麻,不斷走進各種超市順手牽羊,又在混出大門之后把東西丟回購物車里。 晚上,我回到西爾斯大樓的辦公室,從電梯剛出來就以為自己走錯門兒了。 燙金門牌高高掛在門外,寫著咪咪和摩根的大名——全名,我都是看了他們的護照才知道的,帶著各種令人肅然起敬的頭銜和后綴。 入門處是雅致整潔的接待臺,旁邊是候診室,擺設舒適大方,那沙發看起來就想叫人摔一屁股,茶幾上放著最新的八卦雜志和嚴肅報紙,足夠迎合各種口味。 無論從哪個細節看,這都是一個完備專業的私人診所,而且是非常高檔的那一種。 最絕的是接待臺后,早上咪咪帶回來的那個金發笨女郎正在整理東西準備下班,看樣子還蠻辛苦的,多半是工作了一整天。 她微笑地看了看我,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丁通先生,您的合伙人都在醫生辦公室等您。” “明天見!”臨出門她還這么跟我招呼,跟真的一樣! 而后她就施施然走了,半點都不擔心自己這份工作可能壓根就拿不到薪水。 我半信半疑地走進去,好家伙,這是怎么搞的?就一天的工夫,什么都齊全了,醫生辦公室、候診室、治療室、隔間都弄得漂漂亮亮的,哪兒來的魯班牌裝修隊? 我溜達了一圈,回頭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摩根坐在靠墻的沙發上,咪咪靠在落地窗旁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各自盯著某個點發呆。 我沒驚動他們,蹭過去看了看屋子內的裝飾,印象深刻啊!咪咪跟美國各種政要、好萊塢明星、歐洲王室成員的合照,摩根的各種科研成果獎、各種學位證書都框起來了,很巧妙地放在各種小地方,叫人不覺得那是炫耀,但又不可能不注意,一旦注意到就會臉都嚇青,頓時肅然起敬。 我滿懷欽佩:“怎么合成的?技術真好啊!” 咪咪隨便瞥了一眼:“都是真的。” 他指指某照片中摟著自己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某位名媛——傳說她喜歡買不同顏色的賓利車配衣服:“各個地方都換得差不多了,再換估計就要全部散架了。”又指指另一位曾經在it世界跺一腳四方云動但現在已經掛掉了的大佬,“死活不相信我的判斷,等其他人確診已經可以死了。” 他的語氣跟談論街上有一條流浪狗愛吃rou骨頭差不多:“芝加哥算比較傳統的,還認這個,以前我在紐約,大家就只認錢。” 摩根這時候打斷了我們:“小丁,干活。” 我以為還有什么要搬搬抬抬,挽起袖子:“干什么活?” 他手一揚,丟過來兩個小紙團,我接過一看,立刻就明白了。 紙團里是那兩個人的名字。 史蒂夫·辛格。 薇薇安·紹恩。 后腦勺兒很沒有出息地一麻,那個小姑娘脆生生的可愛聲音穿過時間和空間,在我腦海中回蕩。 “爹地!!快點,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我軟弱地垂下手,喃喃地說:“三個星期,不是還長嗎?還長呢……” 摩根冷靜的眼睛一直看進了我的內心深處,看穿了我的掙扎。 “奇武會的風格你可能還不清楚,但想象一下,十號酒館的老板乘以十,就差不多了。” 我牙齒都酸了,十倍于十號酒館老板的德行,那是要逆天啊! “你選一個,另一個就沒事了,你兩個都不選,就兩個都得死。” “總得搏一搏吧。” 他說得很隨便,很沒心沒肺,但邏輯無懈可擊。 我吞了吞口水,展開那兩個紙團,盯著看,就像在看花爺的項鏈和寶格麗的金筆,在看拉菲和善本書,在看價值連城的元青花罐。 我希望有一個人的名字上會浮起一層血色,那些受害的無辜老人將冤魂附于其上,向我傳達昭然若揭的暗示。 室內寂靜無聲。 但兩個名字還是呆呆地在紙條上刻著,毫不生性。 它們只是圓珠筆寫成的兩個藍色名字。彼此之間,毫無區別。 盡管摩根和咪咪都沒有看我,但他們都在全神貫注地等待,那種被期待卻深知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的腦子,腦汁都被刮得要發燙了。 我猛然把那兩個紙團一丟:“我做不到。”想了想,我糾正了自己的說法,“準確地說,我做不到只看名字就下判斷。” “我要看到活生生的人,要有足夠多的時間觀察他們。” 咪咪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我有這個要求,他給了我一個痛快:“難度不大,明天就滿足你。” 然后,他轉過身去問摩根:“那個病人會什么時候到診所?” 摩根看了看表,面無表情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已經上來了。” 這時候門鈴叮咚一響。 摩根干脆利落地將身上的外套一脫,穿上白色的醫生制服,不知上哪兒摸了一副平光眼鏡戴上。我在懊惱中還有閑心八卦:“什么病人啊?” 咪咪在旁邊說:“芝加哥警察局前任總局長。” 我咽了一口唾沫,被這個偉大卻非常不應景的頭銜鎮住了:“你,是準備跟人家自首嗎?” 咪咪一點笑容都沒有:“哪有,我只是拿他的命跟他換點東西罷了。” 當天半夜,給前任警察局總局長朋友看完病,咪咪和摩根又循例失蹤了,這兩位上的可能是吸血鬼的醫學院,否則沒法解釋為什么他們如此偏愛在月明星稀的時候大展拳腳。天亮的時候回來,門鈴按得震山響,叫我到大廈停車場后面的空地集合,我下去一看,得,一人開了一輛車。 我擦了擦眼睛,實在沒法相信自己的視覺能力。 但我的大腦根據它對眼前人的了解,認為這一切都是合乎道理的。 獻血車。 我躥上去看了一圈,確認這不是“西貝貨”,是正兒八經來自美國紅十字會的獻血車,連放在門口的獻血光榮宣傳單和紀念徽章都是齊全的。 上哪兒弄來的?真新鮮,原來美國也有這種東西。 咪咪直樂:“美國當然有,還有獻血獻得上癮的,哭著喊著拖不住的呢!”他像背教科書一樣念叨,“鼓勵公眾義務獻血是最有效得到免費血液資源的途徑,應該在全世界推行。” 他穿上白大褂,也戴上平光眼鏡,和摩根對拍了一掌:“我們兵分兩路,丁通你先跟我去。” 我莫名其妙:“去哪兒?” 咪咪探頭往駕駛室的gps上看了一眼,說:“東華盛頓街八十一號。” 我心里一沉。 那是另一個我熟悉的芝加哥地址——薇薇安·紹恩住的地方。 十三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 車子停在東華盛頓街八十一號的路口,旁邊有一處純住宅街,斷頭路,在這個路口能看到所有居民的出入,無論是步行還是駕車。 路口并不寬,無論什么車或者什么人長期停在這里,都會引起其他人高度的關注。 但獻血車例外,尤其是當獻血車上有一個如假包換的醫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