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的所有行動都目標明確,邏輯清晰。 這一次她遇到了比較像樣的抵擋。亞裔男孩身體后仰,那雙大得與身體和臉孔不成比例的手合攏,干脆利落地攫住了那條帶子,絲毫不懼鋒刃可能帶來的傷害,一聲斷喝,堅決往下猛奪。 女人的速度與精準度無與倫比,但她畢竟是女人,在絕對力量上并沒有太大的優勢。 她立即發現自己與對方在這一點上很難抗衡,于是當機立斷地放手,根本不見借力或作勢,整個人隨之往后翻了一連串的跟斗,漂亮得像舞臺上一場彩排了一萬次的雜技表演。在所有的瞄準器轉移方向之前,她已經消失在遙遠的街道盡頭。 亞裔男孩從車上跳下來,向光頭男人奔去,兩人對望了一眼。 “愛神。奇武會核心的唯一女性,媚行者,擅長色誘,輕功,還有身刃。” “身刃?” “她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能變成殺人的利器,比任何匕首都鋒銳。” “這是什么特技?!” 亞裔男孩覺得不可置信,而另外一件不可置信的事情是——“她是怎么藏在那扇窗戶上面的?一百多雙眼睛看著。” 光頭男子皺了皺眉:“那是傳說中的縮骨功。可以將身體拉長到無法想象的程度,而后折疊或彎曲,我猜她剛才是讓身體順著窗框與之完全重合在一起了。” 亞裔男孩似乎很有心給自己兩個耳光,確認這場行動不是發生在夢中:“我以為傳說只是傳說而已,或者,根本算無稽之談。” 光頭男子的眼光投向死在迫擊武器后的四個人,臉色陰沉得猶如雷暴天氣:“那些人也許不這樣想。” 身為這場行動的總指揮,他無暇再談論傳說與現實,隨即扭身向大部隊奔去。手指塞進嘴里發出長長的口哨,聲音尖銳得如同防空警報,這是事先商議好的指令——強攻,全體強攻。 所有掩護、殿后、埋伏的團隊全部動作起來,天空中的直升機也列出了攻擊隊形,包圍圈猶如天羅地網,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原則,第一步就是對各個出口進行滅絕性的掃射,接著投放催淚彈。這一切迅速進行的同時,大家還是難免擔心樓上會再度出現像剛才那扇窗戶一樣兇險莫測的襲擊,就算直升機在那兒罩著,還是有人不時分出精力,仰頭望天。 那根防備的弦繃得如此之緊,殺氣如此之重,以至于有兩只正在慢悠悠地飛過的鴿子在禪所上空都剎了一翅膀車,趕緊轉到其他地方溜達去了。 那兩只鴿子漸漸變成空中的兩個白色小點。所有的出入口都被耐心地清理過了,沒有埋伏,也沒有機關。各個分隊正準備分批次進入,這時候有人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天空中忽然充滿了許許多多的白色小點,像大雪初降之時的景象,紛紛揚揚的白往下墜落,遮天蔽地,浩瀚無邊。 阿波羅馭日的神馬似乎忽然之間喝得有點兒高,便讓位給了風雪之神。在正午最熱一刻的阿姆斯特丹,世界變成一片素白,并且有冷冽的寒意伴隨,這方圓之地像突然進入了另一個季節。 連直升機的轟鳴和實體都被完全遮擋了,它們近距離盤旋所發出的驚人的噪聲似乎瞬間進入了另外的空間,遠遠的,遠遠的,遠得毫不真實。 盡管被包裹在重重的戰斗服之下,卻有人忍不住打起了寒噤,更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接那看起來十分真實的雪花。 但他所得到的只是手腕上微微的一涼,些微錯愕過后,動脈血管悄無聲息地破裂,鮮血噴涌到其他人身上,起初是溫熱的,隨后就冰涼而黏稠。 雪花的涼意對每個人都很公平,只要能夠接觸到細微裸露的皮膚。 在第一個死于雪花的人倒下之前,光頭男子已經發現了事情的蹊蹺,他伸手從背后摸出一把微型沖鋒槍,對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給了一排精確的點射。 子彈在空中與許多銳利而堅硬的東西狹路相逢,那爆裂的脆響與硝煙的味道如此清晰真實,令所有人如夢初醒——這絕對不是冬玩飛雪的風雅時刻。反應過來的人抱著被愚弄的憤怒和迷惘,所有槍膛上指,頃刻之間將漫天的白色暗器打得七零八落。 但為時已晚,滿地死傷狼藉,殘肢四處,七零八落。對手只出現了一人,其他的頭都沒露,就將這號稱超級精銳的雇傭兵隊伍打成了篩子。 亞裔男孩顯然被激怒了。 他從光頭男子手中奪過槍,以步話機指示直升機掩護,而后大步向禪所走去。他那雙執槍的手青筋暴起,力量感體現得淋漓盡致,就這么身先士卒地闖入了禪所的大門,暴怒的命令在他身后回蕩:“跟著我,遇到活物一律格殺勿論!” 所有人都消失在了房子里面,光頭男子仍然紋絲不動,他抬起頭,看到第三樓第一個房間那空空蕩蕩的窗口,忽然出現了好幾張人的臉。 中年人飽經世故的臉,年輕人瘦弱溫存、嘴角還含著笑意的臉,陰沉不祥、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臉,蒼白如雪癆病鬼一般的臉。 他們都在凝視著光頭男子。 房子里久久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光頭男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腳下好像被定住了,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禪所里面,幾十個全副武裝、全身心做好殺戮準備的職業軍人早已應該深入每個角落——那里最多只有七八百平方米的面積。 但半小時緩緩過去了,里面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沒有死的聲音,也沒有生的聲音。 安靜得像無人呼吸的暗夜。 那四張臉仍然堆積在窗口。 光天化日之下,如同成了氣候的鬼魅,絲毫不畏懼人世的陽光。 光頭男子退了一步,奮力出手,那先前攻擊過愛神而未逮的明亮的武器劃過長空,帶著壯志未酬的嘯叫,向那窗口撲去。 只是在它到達之前,那些人似乎已經看夠了,他們在某一個時刻開始逐一離去,很慢,也很快,幻影一般地消失了。 那長長的、沒有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凝視,似乎只是一個例行的儀式——為他們命中注定要面對的敵人。 十一 去了芝加哥 芝加哥。 那天晚上,我在摩根家里看完了無復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的官網之后,基本上整個三觀都崩塌了,我想賴在地上裝死,或者找人隨便借點錢就玩消失。摩根對這兩個想法都沒意見,他只是提醒我:“那兩個人就都完蛋了。” “我靠!你少說兩句會死嗎?” 我哭喪著臉,順手把那個狗屁網站關掉了,坐那兒深呼吸,深呼吸,卻去除不了心上那沉甸甸的悶氣。 摩根陪我坐了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跑去做他的新藥研發的小白鼠試驗了,還挺高興地哼著什么歌兒,我覺得所謂的天才就是老天爺多給了他們一大堆腦容量之余,卻根本少給了他們一根筋。 這時候咪咪從外面進來,還是那副好像被人從垃圾站踢出來的鬼樣子,不曉得去干嗎了,他隨便地對我點點頭:“談得怎么樣?” 我指指自己如喪考妣的模樣:“你覺得呢?” 他不置可否,問摩根:“那幾只白鼠的藥物代謝完了沒有?完了今天晚上好烤來吃了。” “我求求你們,去外面吃點正常東西啊!菜市場的大盤雞專賣店還沒關門呢。” 咪咪簡潔地說:“懶得出去了。” 他的理由還挺充分:“不吃掉怎么辦?越養越多很麻煩的。” 然后轉回他剛才問我的問題,一來一回銜接得你不知道有多自然:“他叫你干掉誰?” 我把事情又說了一遍,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跳起來大罵斯百德發神經或者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而是:“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當然不夠。” “我錯了,我應該去正常人的世界尋求幫助啊!” 咪咪撲哧一笑:“哪個正常人會叫你一言定生死?” 他摸著下巴沉吟了一下,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電話,看了看,撥了一個號碼。 開口是倍兒溜的日文,我豎起耳朵想聽聽看會不會有我熟悉的詞匯出現,但很遺憾,“干巴爹”和“亞買碟”似乎都和他在談論的話題無關。 接著他電話一掛就跟我說:“三個禮拜。” 我說:“什么?” 他清清楚楚地說:“三個禮拜的時間,確定你要干掉誰。他們的行動組已經全部安排好了,三個禮拜之后,你沒有確定人選,他們就兩邊同時動手。” 我嘆了口氣,喃喃地罵。 然后,我們三個人就去了芝加哥。 之前,我連護照是什么樣子都沒見過,考慮到我在派出所打架斗毆的小案底有一本書那么厚,我還很擔心國家機關壓根就懶得發護照給我。 但約伯拍胸膛跟我擔保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問題。 他還拿了好幾本給我選呢,里面有的貼了日本的終身簽證,有的貼了南非的長期居住簽證,有的貼了歐洲八個國家的聯合簽證。老子連“簽證”兩個字的意思都沒有搞清楚,就發現那張貼在證件上的我已經去過他媽二十七八個國家,個個戳兒看上去都是真的,而且那張照片也是真的! 除了搞搞護照和簽證,本來約伯說他也要來,這讓我和摩根都很高興。根據以往的經驗,有約伯在,我們就好像帶了一本《超級人形孤獨行星全球版》,無論去到哪里,要干什么,他都能第一時間搞定,我和摩根完全可以弄瓶二鍋頭什么的談談人生理想就行了。 但后來十號酒館的廚子木三去請示了一下老板的意見,老板說小王八蛋你今年一年燒了老子三次酒館,休了四個月的假,現在又想丟下生意不管,你想死在芝加哥就趕快走吧,不要回頭。 老板這個人雖然很少出現,但言出必行,我們都很了解他。他說要你死在芝加哥,你就算請了全世界最好的殺手狙擊自己,也沒可能會死在去芝加哥的路上。 所以約伯含淚留在了十號酒館繼續忽悠酒客和糟蹋姑娘,一邊殷切地希望我們的行動九死一生,他好得到舍生取義孤注一擲的機會來救我們。 飛往芝加哥的航程大概有十五小時,我在飛機上一開始老實看電影,后來實在坐得煩了就開始“坑蒙拐騙偷”,等從飛機上下來,我贏了鄰座的英國夫婦一小筆英鎊,還有后面的牙買加姑娘的一塊表以及無數巧克力和免稅香水。咪咪對此表示不可思議,他說那種超簡單的紅藍鉛筆的騙局理論上連三歲小孩都蒙不到,但到最后居然包括空乘人員在內,整個飛機的人都在排隊玩,排隊輸給我,甚至連必要的語言溝通我都不需要。 我告訴他術業有專攻,打仗,我不行;打牌,你不行。摩根說應該改成“打針,我不行”。 機場一出來,咪咪就一改整趟航程委靡不振的死豬狀態,立馬活蹦亂跳地拉我們去踩點。踩點這事兒我熟,東門菜市場賣羊rou串那倆維吾爾族兄弟老沒個定點,要去收保護費之前,我非得踩一回點看看他們今天在哪兒開賣不可。 但咪咪的點就高級太多了。 西爾斯大樓。 曾經是芝加哥的驕傲,全美最高的摩天大樓,現在在全世界也能排上號,不少游客排隊在那兒等觀光梯上摩天臺看風景,每個人都一副興奮激動、傻乎乎來大都市見世面的樣子。 我比那些游客還等而下之,離那個樓還有一百米就開始深深地自慚形穢,一到大門口直接腿肚子轉筋,摩根和咪咪死拖活拖都沒把我拖進去。同是保安,這樓里面的兄弟看起來可跟我們家樓下王大爺的檔次相去甚遠啊! 摩根好言相勸:“沒事,他們不會揍你的。” 咪咪則直接對我的緊張情緒表示不滿:“你怕個毛線,我們是租戶好吧,給錢的大爺好吧,米飯班主好吧,他們要對你敬禮的!” 我哭喪著臉:“什么跟什么,你要我租哪兒?門口那塊兒墊腳的地方嗎?” 把我血都賣光了估計都住不起這兒吧。 但輪不到我考慮賣不賣血的事,咪咪大搖大擺就進去了。說起來他的行頭比我還寒磣呢,偏偏人家似乎對此毫無意見。 他上去看了一圈,找到最貴的那一處空置房隨便看了兩眼,發現里面有洗手間,有小廚房,水電基礎生活設施完備,就馬上表示滿意。而后從隨身背的包里摸出一大堆綠油油的美金現金,跑到物業管理的辦公桌上一摔,說:“這地方我要了!” 我覺得他至今沒被綁票的盯上,一定是在祖宗墳上燒了高香啊! 在西爾斯大樓租下一個貴死人的地盤,這件事跟我來芝加哥的目的有什么關系,看起來大家都不清楚,也沒人交代,總之大家就這么住進去了,里面什么都沒有,摩根和咪咪對此也無所謂。 開始的兩天咪咪宣布要倒時差,總是貓在空空如也的房間的某個角落里蒙頭大睡,照他那投入的姿態來看,我好幾次都懷疑他是不是直接死了。摩根對他的了解很深,叫我不要去管他,而他自己所干的事情就是不斷地看電視,買大量的本地雜志和報紙回來。本地的電視,本地的報紙,尤其專注于社交版,尤其專注于登了大幅狗仔偷拍照片的那些八卦消息。 我問他這是在干嗎,他就指給我看:某某印堂發黑,估計已經得某某病到了第三期;某某手指甲下有黑色斑點,邊緣銳化,癌細胞正在潛伏期;某某嘴角抽搐被拍了個特寫,神經控制肯定是出了問題。 每發現一個名人即將英年早逝,他就大喜過望,那德行實在難以形容。 然后,他打開電腦給人家寫郵件,預告這個令人激動興奮的事實——為什么誰的郵件地址你都有? “人家根本不會理你的郵件吧。” “等他病得要死,他就會理了。”摩根下了個結論,“這些,就是我們的提款機,你知道嗎,丁通?” 我搖搖頭:“幸好老子不知道。” 這么混了好幾天,某一個半夜,咪咪忽然跟鬼上身一樣從角落里鯉魚打挺般爬起來,打開冰箱找了兩個雞蛋和一碗冷飯——都是我們這幾天去唐人街吃飯打包回來的殘羹冷炙。他三口兩口吞下去之后,穿上衣服就出了門。我眺望著窗外半夜三更的芝加哥連鬼都沒幾個的空曠城區,心想他這是要出門去打劫嗎? 以咪咪的素質看,如果他的專業是打劫,一定也是不世出的天才打劫犯,因為天亮的時候他回來了,還帶來了大量醫學檢驗設備、治療儀器、手術設備、全新的醫生制服、辦公桌、接待臺以及改善候診環境用的大株綠色植物。 最扯的是還來了個金發碧眼、看起來又漂亮又蠢得傷心的洋妞,說是我們的前臺! 他先是自個兒爬上樓,打開門喊了一嗓子叫我們準備著,然后上述一切東西都被專門的人通過貨運電梯和安全樓梯有條不紊地送上來。我睡得糊滿眼屎,一邊打哈欠一邊看,被眼前浩浩蕩蕩的運貨隊伍嚇了一個馬趴。倒是摩根不愧跟咪咪是多年的兄弟,只見他胸有成竹地開門迎客,指揮人這里卸貨那里拆包,不時親自開箱檢驗設備的成色,一眼就能看出是八成新還是垃圾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