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不答話,只是久久地看著我。 那不是人看人的樣子,也不是人看狗的樣子,如果非要比喻,我覺得很像盜墓賊看秦始皇陵的樣子,也不知道搞不搞得定,但就是想一鏟子把門打開,瞧瞧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得我都有點手癢想揍他了,斯百德轉身從身后的陳列架上拿了一個遙控器,對著空中一按,所有的顯示屏突然同時閃亮,形成巨大的光陣,幾乎叫我瞬間失明。 隨即閃光退去,一張照片出現在顯示屏上。 從正面拍的,整體特寫,中年人,但必定保養有道,身形一點兒都沒有走樣。拍照的時候他可能正從超市買了東西準備回家,穿著灰色運動中褲、白色polo衫,方正的臉略偏,像正在和旁邊的人打招呼,眼中有一絲柔和的笑意,深深的法令紋從鼻子兩側一路曼延而下,消失在臨近嘴角的地方,皮膚偏黑,但顯然是在海灘上曬出來的、刻意為之的那種健康黑色。 我隨便瞄了一眼,然后表示對于跑這么遠來看一個男人的照片這件事很不滿。 斯百德沒有什么幽默感,他不理我,只是再按下遙控器的一個按鈕,那張全景照片退去,隨即更多的照片涌出,各種形狀和大小的照片拼接起來,占據了全部顯示屏。 全部是剛才那個男人的照片。他穿著正裝在開會,提著公文包上車,與人會談或進餐,此外,還有在游泳池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的半裸照等大量的家居照片。他笑,他皺眉,他神情嚴肅或輕佻,他吃著、打盹、行走、凝視……至少有一兩千張,逐張看過去的話,幾乎很快就可以把這個男人的生活拼湊成一個整體,因為細節實在太多、太過鮮明,令人感覺極為熟悉,簡直如同每日目睹自己的鄰居進進出出。 但這個男人的生活跟我有什么關系? 斯百德搖搖頭:“跟你沒關系。” 他低頭看著一張紙片,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讀出來:“史蒂夫·辛格,白人男性,四十五歲,物流業商人,千萬富翁,出生在三藩市,現居芝加哥,結婚十二年,有兩個孩子,男孩七歲,女孩三歲,最高學歷企業管理碩士,畢業于芝加哥大學。” 不等我問任何問題,他揮揮手,顯示屏上的圖像如同馴服的鹿群四散,另外一組照片從白色屏幕深處浮起來。 這一次終于比較養眼——是女的,而且是美人。極為完美的身體,比例像雕塑或偶像,如同《黑衣人3》中所說的那樣,所有的模特原來都是外星人,她的確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美得與真實脫節。 “薇薇安·紹恩,白人與亞洲人混血女性,二十三歲,十年模特生涯,現為簽約服裝設計師,出生在日本,現居芝加哥,未婚,沒有固定男友,沒有孩子,最高學歷是高中,鼻子做過微型整形手術。” 美麗女人的照片和影像資料理所當然更多,她的生活也很快纖毫畢現地在屏幕上流淌過,我非常遺憾沒有看到她的裸照出現,否則我就會英勇地跳起來要求定格十秒甚至更長——好歹有點東西安撫我今天飽受驚嚇的心。 斯百德注視著我:“看清楚了嗎?” 我還留戀著美人的笑顏不肯松口氣,但一陣不祥的預感蛇行上我的膝蓋,而后到尾骨,最后盤踞于肩膀之上,令我兩股戰栗,心如火焚。我本能地握緊了拳頭,身體往后縮,不期然擺出了戰斗的姿勢,腎上腺立刻吭哧吭哧干起活來。 我沒有猜錯,他接下來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我喜歡的。 他說:“找出這兩個人里,哪一個該死。” 一秒鐘都沒有等待,簡直像預設了反應按鈕一樣,一按我就立刻爆粗了:“我cao,你以為我是上帝啊!” 猜猜石頭、剪刀、布,玉石、珠寶、元青花,猜不猜都全一把火燒掉,so what?!大不了都是錢的事兒——還不是我自己的,雖然我天生有點欠,別人的東西也看著心疼。 但這是活生生的人命,有血有rou有妻有子有前途,而且我連雞都沒殺過。 斯百德聳聳肩:“不用你動手。”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讀過書嗎先生?” 他毫不動容:“該死的人因他的罪孽而死,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他再度揮手,暗淡的屏幕又亮了起來。 這一次出現的不再是人。 不再是真正的人。 他們被浸泡在了血泊中,或被分成了很多塊,都已經萬分悲慘地死去。有一雙眼睛令我印象深刻,不能瞑目似的圓睜著,從屏幕中直視著我,充滿死氣沉沉的憤怒。 “這是芝加哥去年八月開始到今年三月的一樁連環殺人案,兇手專門針對獨居在家的老人下手,被害者家里的財物現金都沒有被動過,不是為了劫財。而從第一樁案件的手法來看,兇手也不是慣犯,是純粹為了樂趣殺人,而后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復犯案中成長了起來。” 我一愣:“是剛才那兩個人干的?” 斯百德糾正我:“是其中一人干的。” 我喉嚨發干:“你怎么確認?” “我們經過精密的排查,與這兩個人有關的一切我們都著手調查過,具體情形你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相信我們的結論,在這兩人之間,必有一個是兇手。” 八 所謂的組織 小時候,我和小鈴鐺在家附近一個小學的cao場上玩躲貓貓游戲,那個cao場周圍種滿了芒果樹,夏天芒果成熟的時候,一眼看去,好像掛了好多黃色的橢圓形的燈。有一次我正貓在樹下的草叢里等著小鈴鐺來抓我,忽然一個碩大的芒果凌空墜下,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就砸在我的后腦勺上,當時的第一感覺根本不是疼,而是麻木。 從被撞到的那個點開始蔓延,一直到整個腦袋都麻木了,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去了另外的世界,五官忽然都失去了它們的作用。 這一刻,我忽然又重溫了那時候的感覺,盡管沒有任何東西真的打中我。 我盯著斯百德看,仿佛想確認這是在做夢,或者干脆穿越了,我們兩個說不定是戲劇學院的同學,正在彩排著中秋晚會同學聯歡的節目,否則何以解釋這期間如此荒謬的對話? 他隨便我盯著看,既不催促,也不啰唆,任憑時間靜靜地流逝,直到我終于冷靜下來。 “你們到底是誰?” 斯百德做了一個手勢:“我們,我,屬于一個組織,具體什么組織,我覺得你暫時不需要知道太多。” “組織?好吧,說真的,你們不嫌煩嗎?這個組織那個組織。隨便從菜市場賣盜版書的地攤上撿起一本書,里面的壞人就屬于一個什么什么會。太沒有創意了吧!” 斯百德似乎對我的批評深有同感:“我個人也覺得這很沒有創意。” 但他很快就露出了反對派的嘴臉:“但吃飯睡覺殺人放火,又有哪件事是新奇有創意的呢?” “太陽底下無新事”,這句話是個人就會說,說了一萬遍,已經不新鮮了。 但它是真的。 “我不能向你詳細解釋我們組織的具體情況,但能保證我們不作惡。” “請問你是google的不作惡程度,還是希特勒的不作惡程度,老實說差得好遠呢!” 斯百德對我笑了笑:“你好像還是讀過一點書的嘛,嗯,這樣吧,想象一下我們是做慈善的生意人組織好了,一群有錢的人聚集起來,想幫這個世界做點兒好事。” 我破口而出:“殺人是好事嗎?” “殺壞人不是好事嗎?” 我一時語塞,有種感覺很不對,但我說不出那是什么,只覺得他正義凜然的言辭中有濃烈的陰影,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來。 我一時間無話可說,喉嚨好像被一把火烤干了,后腦的麻木感越來越強烈。許久,我吐出一句:“為什么是我?” 斯百德似乎很滿意這個問題終于被提上了臺面兒,他很快說出答案,甚至帶著一種滿懷驕傲的激情,都不知道他在得瑟個什么:“由于某種巧合,你進入了我們的視野,迄今為止,我們觀察你很久了,你有一種分辨的本能,無須經過邏輯或分析,直接抵達真相的核心,這就是我們現在急需的東西。當實證無法引導出明確的結論,我們就需要本能的幫助。” 他一口一個“我們”,但我根本不在乎那個“我們”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只覺得腎上腺工作的方式好像有點不對,為什么我連嘴都開始麻了:“如果,我拒絕……” 斯百德笑了,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覺得這個人情商偏低,對于什么時候應該調用什么表情,他簡直毫無概念:“我們完全尊重你的決定,畢竟這是屬于你的本能,如果你不想用,那是你自己的事。” 天殺的,如果這句話到這里打住,那就完美了,我可以跳起來說“晚安,再見”,然后回家。 但接下來還沒完。 “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把兩個都殺掉。” 斯百德穩穩地站在我的面前,說到殺掉兩個人的時候,連眼睛上的一根毛都沒有動。 他似乎早已盤算過故事發展的所有走向和結局,對任何一種都既不覺驚奇,也不覺感動。 “我們知道這樣做對無辜者是不公平的,但老實說,這是最后的辦法,如果讓兇手因此而逃逸,我們付出的一切都會顯得毫無意義,那是不可接受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死一般的沉默充滿了整個房間,唯一嗡嗡作響的是電腦的主機。 后腦的麻木感全面占領了我的上半身,被打暈一般的幻覺讓我好像連手都動不了了,我終于忍不住咆哮起來:“變態!你們全他媽是一群變態!” 斯百德對辱罵或怒氣都無動于衷,他語氣輕快平淡:“丁通,我們已經決定要以這樣的方式行事,無論什么樣的攻擊——真正的還是口頭的。”他強調了一下,“都無法改變我們的決定。” 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胳膊,那種可怕的麻木感猛然就退散了,因為真正的rou體疼痛取代了幻覺中的不適。斯百德的手并不大,也不顯得強壯,但他抓住我的感覺猶如燒紅的鐵鉗。我倔犟地哼了一聲,身不由己地被他推著走出了房間。 我們一路穿過圓形的門洞,走出房子,走過小道,走到外面,那輛賓利車不知幾時又回來了,悄悄地在不遠處等待。司機在抽煙,煙頭的紅光明滅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他也心事重重。 斯百德幫我打開車門,輕輕一推,讓我在座位上坐穩了,然后他俯下身來,兩眼炯炯地看著我,比煙頭的紅光還要亮。他一面舉手向我告別,一面說:“你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保重。” 車子遠去,他在后面孤獨地站著,四下有風,獵獵如耳語。 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一直在凝視。 只有一個禮拜。 這句話像魔咒一般困擾著我。 我坐在賓利車上,車行平穩快捷,也許太困了,也許剛才太緊張,我昏昏然陷入了白日夢的狀態,夢中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個人——史蒂夫·辛格和薇薇安的影像。有時候他們中一個人死了,有時候兩個人都死了,有時候是我自己死了,那種血淋淋的影像實在太深刻了,簡直像是一伸手就能摸得滿手鮮紅一般。 司機沒有問過我住哪里,但他一路把我送到了正確的地方,到了我家門口,他把我叫醒。費了好大勁我才挪下車,翻來覆去一直抵抗著一種沖動——想跟司機說,你回去轉告天殺的斯百德,我不跟你們玩這些有的沒的,你們愛殺誰就殺誰吧,遠遠滾出我的生活,不要回來。 但接下來我耳邊就一陣轟鳴,聽到鋼筆被踩碎的聲音、拉菲酒瓶被摔破的聲音,還有天珠和翡翠放在火中焚燒的聲音、元青花罐跌落在地的聲音。 以及無辜的人被殘忍地殺害的聲音。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英雄,但卻莫名其妙地不得不擔負起為其他人和物負責的任務,我是不是活見了鬼? 我掏出鑰匙想開門,手卻一直在顫抖,對了好幾次都沒對準鎖眼。今天完全沒沾酒,卻是一副喝得快要死的樣子。 想到“喝死”這兩個字,我一激靈,把鑰匙放回口袋里,拔腿狂奔,一路跑到了十號酒館。 來回城郊兩三個小時,這會兒已經是凌晨,但酒館中仍然熱鬧。我一頭撞進去,沖到吧臺沖著約伯嚷嚷:“給我一杯雙份威士忌,趕緊的!” 他一句話都沒說,倒了酒給我,我定定神一飲而盡,杯子遞過去:“再來一杯。” 他拿著不放:“小丁你不能這樣喝,你上次這樣喝,去摩根那里住了一個月才爬起來。” 我瞪他:“少廢話!我就喝兩輪不會死的,你叫我嘗酒也不止這么點。” 他搖搖頭:“我叫你嘗酒的時候會給你的后心一掌,讓你喝了馬上吐出來,但現在是要給錢的,吐了就是浪費。” 有你這樣賣酒的嗎?我腦子里的影像左右沖撞,似乎馬上要爆炸了,要是沒有一杯清涼又熱辣、喝下去后能把整個世界都ps成柔化效果的威士忌,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狂叫出來。 這時候我的救星來了。 醫生摩根,他走過來從約伯手里接過酒杯,順手倒了一杯他自己的啤酒給我,等我端到唇邊要喝,他忽然慢條斯理地說:“我找到那誰的資料了。” 我一口啤酒全噴在約伯的身上,他齜著牙就進廚房去了,我丟下杯子一把揪住摩根:“什么來頭?能報警不?能直接把他抓起來槍斃了不?” 摩根翻了翻眼睛,想想:“槍斃?”然后搖搖頭,“沒戲。” 他放下自己的啤酒瓶,拍拍我:“來,跟我回去。” 我們晃晃蕩蕩地回到摩根家,這次他特許我進了他的書房。在電腦面前坐下,他打開skype上某一個頭像的對話框,從聊天記錄里選了一個網址,復制下來,那個頭像暗著,上面的名字很拉風——秘密神醫。 “真的是神醫嗎?” 摩根看了一眼:“咪咪?嗯,咪咪是神醫,就是你剛剛在酒館看到的那個人啊。但他只能秘密地當神醫,每次曝光都會被通緝。”一邊cao作一邊說,“這回也是來跑路的。” “通緝?跑路?他到底干了什么?” 摩根輕描淡寫地說:“通常都是不小心治死了幾個千萬不能治死的人嘍,有什么?” “呦,你們醫生的世界,聽起來也還蠻兇險的。” 他不再理我,將那個網址輸入頁面,網址由一些相互之間毫無關系的字母構成,很長,普通人看一眼根本沒可能記住。 帶寬給力,主頁很快顯現出來,基礎底色是柔和的綠,界面簡明友好,最上面一行大字是這個網站的大名——無復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