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你需要給什么出去嗎?” “毛都不用,就動下嘴皮子。” “然后呢?” “然后?” 說到這兒,我有點兒醒悟過來了。 天上哪有對著你嘴巴往下掉的餡餅? 摩根兩根手指在桌面上移來移去,好像在下一盤想象中的國際象棋,他喃喃自語:“現實紅利誘惑開局,縱深陷阱,連環誘導。” 這些專業術語我一句都聽不懂,所以我直著脖子跳起來:“說人話!” 他立刻號出來:“人家玩你呢!” 玩我?什么時候我的三圍對男人有那么大吸引力了? 摩根聳聳肩:“你覺得,他接下來會干什么?” 我沒好氣:“鬼才知道!要是他一次接一次發神經,遲早老子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點火燒王羲之的真跡。” 摩根眼前一亮:“王羲之的真跡,帥啊!” 他跳起來,扳著手指算:“鋼筆,拉菲,一千,一萬。”他猛然間就閃現出高智商的宅男光輝,胸有成竹地看著我,“他的目的就在你,這是在設局,讓你一步一步被卷進去,局里的誘餌肯定是逐步升級的,這就像做藥物試驗那樣,先用老鼠,再用類人猿,最后才到臨床人體試驗。” 我大驚失色:“什么?他喜歡男人也應該去找約伯啊!” 摩根搖搖頭:“no,no,no,他仿佛是在試驗你。” “試驗?試驗什么?老子又不是類人猿。” “很簡單,是你判斷事物價值的能力啊。”摩根拍拍我表示安慰,“冷靜,他說不定是星探啊,代表某個拍賣行來的,把你挖去當藝術總監什么的。耶,以后你就有錢啦,記得給我點兒讓我升級一下我的私人手術室。” 我白了他一眼,打了個哈欠。摩根進去看了一下,對我說:“數據庫還在篩呢,一時半會出不來,你回去睡吧。” 我表示接受他的合理建議,走出去,他又追出來沖我喊:“下次他再設局,逼他當場就升賭注。” 我站在路燈下,一邊瞌睡兮兮,一邊吼回去:“升到多少?” 摩根想了想,顯然既不相信我的品位也不相信我的定力,最后大叫了一聲:“我到時候去,聽我的就行!” 六 最后的局 眼下,就是摩根所說的第三局。 斯百德果然沒有讓我等太久。第二個禮拜一,我把那一萬塊老老實實地交給了小鈴鐺當生活費,然后去菜市場小學拿了點酬勞,生活頓時就顯得豐盛富足起來。 走去十號酒館的路上我甚至還想,要是經常有那種莫名其妙的外快,日子好像還蠻好過的,我也不用去向賣羊rou串的收保護費了。 一跨進門,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天珠和翡翠。 對我來說,這已經非常接近想象中那最后的砝碼了。我抓住桌子的邊角,問了一句:“最后的局?” 斯百德聳聳肩,用一種人畜無害的表情看著我:“最后不最后,有什么關系嗎?” 他指了指桌子的另一角,那里有一堆我一直努力避免去看的東西。 五萬塊。現金。 五萬塊我可以吃半年了啊!隨便怎么吃大排骨都行啊,還能給小鈴鐺買點兒化妝品什么的,夏天快來了,她要出去干活,能抹點防曬霜才好,高級點兒的那種。 但想到這里,我的心忽然被刺了一下,好像是被自己的窮、窘迫和猥瑣刺中了。 就在一瞬間,從饞涎欲滴到惱羞成怒,連半點過渡都沒有,我那股子從小爛命一條的青皮邪性猛然躥上來了。 我沒有在意摩根有沒有給我指示,一下子伸手抓過那兩堆刺眼的珠寶,往旁邊一推,渾不吝地說:“一次給老子全都擺出來,一次全都給你猜了!要么,你就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再跟我來這一套,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聽完我的狠話,干了一件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他從口袋里摸出那塊粉紅色的手帕捂住嘴,轉頭到一邊嘻嘻地笑了起來,是真的笑,不知道什么事那么可樂,樂得他打嗝。我那個氣啊。有錢佬挨揍一樣疼好吧!一卷袖子,我就準備爬到桌子上來個猛虎撲食。 這時候,有手從旁邊伸過來,死死拉住了我的皮帶——那是藏在群眾中的摩根,他悄悄地提醒我:“想想那支鋼筆。” 那支鋼筆?鋼筆?粉身碎骨得特別有規律、有規格的鋼筆? 什么意思?難道斯百德還能把我一腳踩成那么多圈不成? 但那個景象深深地震懾了我,我忽然覺得,這事好像不是開玩笑。 這撒潑到一半,繼續不是,停下來也不是,幸好斯百德終于笑完了,把粉紅色的手帕折好,放回口袋,給了我一個臺階下:“好,一次猜就一次猜。” 他慢條斯理地抬起手來,拍了拍。 十號酒館的大門隨著他的拍掌聲轟然打開,大家紛紛望過去,只見兩位異人正推門而入,體形當真可觀,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卻又長發飄飄,素潔裙子,高跟皮鞋,可謂正面是姑娘,背面是羅漢。兩人手里抬了一個巨大的箱子,近一米高,兩米長,看起來非常重,但抬放的動作卻極輕柔,如同對待小嬰兒一般。 箱子放在地上被打開,里面是另外兩個小箱子,并排放著,再度打開,四個小箱子露出來。 大小箱子逐一打開,大家都屏息靜氣。我眼珠不錯地看著那兩朵奇葩開箱子,咬著手指尋思著莫非接下來會有妙齡女郎穿著比基尼跳出來,嬌滴滴地說一聲:“生日快樂!”那我怎么辦呢?我必定要大喝一聲:“你搞錯日子了,傻逼!” 但我的桃色幻夢總是落空,所有箱子打開,羅漢姑娘戴上厚厚的白色手套,像搬親媽的遺體一樣小心地往桌子上擺下七個罐子——一模一樣的七個青花罐。 我本能地緊張起來,從前看過的幾本恐怖小說的情節涌上頭腦。萬一里面裝的是人的骨灰?嗯,骨灰不可怕,除了不能吃,百般無害,但萬一是蟲子呢?滿滿一罐子吸血噬骨的變異蟲子。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軟綿綿的小蟲子。 斯百德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想什么呢?” 他站起身來,也戴上手套,輕輕撫摸著那七個罐子,比摸女孩兒還溫柔:“猜一猜哪個比較貴。”還不忘介紹一下背景知識,“這幾個,全部是古董真品,每一個拍賣價格都在五千萬以上,其中最貴的那個,價值四億多。” 連摩根一直扣在我皮帶上的手都顫抖了,連他那雙一邊喝酒一邊動手術的手都顫抖,這得是多大的震撼啊! 而我的眼珠子更沒cao守,奮勇地離家出走,想彈射到比較近的地方去見見大世面:“你騙鬼吧,這玩意兒拿來做泡菜差不多,加起來值七八個億?” “保守估計。”斯百德誠懇地看著我,“所以,沉住氣,別沖動,猜猜最貴的是哪個。” “否則呢?” “否則,我會七個都摔掉。” 我頓時就蒙了。這丫完全是個瘋子!百分之百是個瘋子啊! 整個十號酒館都凝固了,跟被塞進了水泥澆注機一樣,被定得死死的。上次殺手來滅門的時候,大家都沒有這么震驚過。 我直視著斯百德的眼睛,他唇邊仍然帶著刻意的微笑,眼睛里面卻毫無感情,像一塊冰涼的黑曜石,看不到縱深與反射。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相信,他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撒丫子走人,不管他一會兒是摔掉四個億還是四個一,都不關老子一毛錢的事。那些玩意兒前生后世都跟我沒有任何交集。 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步都挪不開。 我就像一個警察,發現江洋大盜綁架了七個人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促使我低下頭逐個掃視,目光沉重得能叫飛機墜毀。不管我猜還是不猜,猜對還是猜錯,巨大的損失就在眼前。 我緊緊地閉住嘴,生怕無意間發出的聲音會引來誤會,而后立刻就導致乒乒乓乓連城珍奇碎一地的慘劇。 斯百德半點都沒有逼迫我的意思,他只是好端端地坐著,靜靜地等待——也許是在等待我的崩潰。 這時候,鴉雀無聲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懶洋洋地說:“真好笑,什么時候奇武會的人變得這么婆婆mama?” 以湊熱鬧為人生己任的酒客們齊刷刷地把頭扭過去,然后約伯嘀咕了一句:“咪咪,你怎么來了?” 那位叫咪咪的,其咪咪并無任何可觀之處,因為他是個男的。胡子拉碴的頹廢男,衣服皺皺巴巴,也沒見哪兒破了,但一眼看上去就覺得他是從某個垃圾站被挖出來的。他擠出人群,摩根醫生立刻迎上去,驚喜地說:“喲,你是躲追殺終于躲到這兒來了嗎?那得是多大一個婁子啊!” 這兩位是多年故舊,也不知道是哪家醫學院當年這么背,同時收了他們倆當學生。摩根和咪咪伸出手,七扭八纏,共同做了一套印象中只有黑人兄弟才有的打招呼cao,然后那位咪咪先生一把把我推下椅子,自己挪上去,敲敲桌面:“有事說事,我想喝酒了,別占著地方。” 斯百德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心中似在嘀咕這到底是何方神圣。 咪咪節省了時間,他了然地點點頭,伸手從屁股口袋里摸出一塊手帕,丟到斯百德面前:“check it out!” 大紅色的,如同血一般鮮艷的手帕。 我眼尖,一下就看出來,這塊手帕跟斯百德胸兜里的那塊除了顏色深淺有別,其他都一模一樣。 斯百德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再度拍拍手。 羅漢姑娘們比機器人都更有效率,立刻反向cao作那些罐子和箱子,沒過兩分鐘就把東西搬得干干凈凈,而后斯百德站起身來,對咪咪點點頭:“謝謝你。” 咪咪還是那副懶得想癱軟在地上的樣子,好像十天都沒睡覺似的,擺擺手:“不必謝,這位是我兄弟的兄弟,麻煩你對他客氣一點。” 斯百德居然沒笑,也沒露出其他表情,很簡單地說:“一定。”然后他摟住我的肩膀,親切地說,“借一步說話。” 我沒有答應他借一步說話。 沒那么簡單。 七 天然的感應 在十號酒館門外,無聲無息地停著一輛車,很大,很威風——藍色的賓利,國王頂級版,車內的每一寸皮飾估計都比我將來結婚要穿的禮服還干凈。 我一看到那輛車,整個人就往酒館里面躥,但一步都還沒有躥出去,斯百德便牢牢地抓住了我,如同千斤壓頂那么牢固。 我跟他說,不管要干嗎,我都強烈要求約伯或者摩根同去,萬一出點什么事,至少他們能聽見我的遺言。 但斯百德很固執,認為沒摩根他們什么事兒,而且我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看他的樣子,如果其他人非要跟上我們的隊伍不可,賓利的后備廂說不定就會跳出一隊手執沖鋒槍的殺手,把這兒清理得干干凈凈。 我這人在真正的威武面前,從來就沒有節cao可言,多年街頭混跡教會我一個淺顯的道理:識時務者通常都會活得比較久。 所以我這一讓就讓了差不多七十公里,從煙墩路一路狂飆到了城外。 斯百德跟我一起坐在后座,他不跟我說話,自始至終都在興致勃勃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司機也自始至終屁都沒放過一個。大概一小時的車程里,我一度出現了幻覺,以為除了我,其他人都不需要呼吸,趕緊咳嗽了兩聲才把自己從《活死人黎明》的恐怖中拉了回來。 一小時后,車子駛進東城郊的一處別墅區,在3235號獨棟別墅前停下。我下車看了看,盡管是深夜,這小區里的燈卻經過巧妙的掩映和反射,照耀出了一種黃昏將近的感覺,恬靜而閑散,令人心曠神怡,而植物與園林的設計更是入了化境。 我這輩子都沒來過這么高級的地方。如果把我的眼睛蒙上帶我進來,解開后對我說,歡迎來到國家超一級風景區,我絕對相信,一個字都不會質疑。 這些判斷流過我的思緒,跟我在園林設計的專業上好像有什么深厚造詣似的那么自然而然,對真正的好東西,我似乎的確有一種天然的感應。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那么清晰地涌入過我的腦海,我開始想,斯百德來找我,也許真的不是誤會或巧合。 但他要我做什么呢?真的是去拍賣行嗎? 我問他:“這是哪兒啊?” 斯百德漫不經心地去開門,說:“我們的小產業,全世界有一千七百多處,這個算不怎么漂亮的。” 一千七百這個數字把我給征服了,我本能地估量了一下面前這棟房子的價錢以及斯百德所謂的漂亮地方該是什么模樣,然后正式進入了“富貴隨便yin”的狀態。 跟隨著斯百德進了別墅的外門,穿過一條圓形石子鋪成的小道,我四處看看,庭院很大,一眼甚至看不到里面的墻壁在哪兒,但其中寸草不生,地面光禿禿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幾棵小樹東一棵西一棵雜亂地立在角落,基本死得透透的。這種荒涼令人觸目驚心,尤其和大門外的旖旎幽靜相比,全然是兩個世界。我在生活中苦苦掙扎慣了的嘴臉本能地露出來,一邊走一邊跟斯百德套近乎:“嘿,這房子挺好,就是綠化不行,請我來整治一下嘛,我有上崗證的!”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腳下加快了速度,我猜測那是赤裸裸的回絕,遺憾地跟了上去。 小道的另一頭是門廊,三級木臺階上去,推開門,撲面而來一片深得詭異的黑暗。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斯百德對我咧嘴一笑,微微弓腰:“歡迎光臨寒舍!”說完便一馬當先地走進去,迅速在屋子里消失,過了一小會兒,一道雪亮的白色光環忽然在我的視線深處出現,我定睛一看,那兒開了另一道門。 我嘀咕了一聲“瘋子”,縮了一下頭,閉著眼睛也沖了進去,但其實里面毫無兇險之處,空蕩蕩的走廊連接著那一道白色的圓門,門的后面是燈光,而不是地獄或天堂。 雪白的一間房,毫無裝飾,四壁乍看是墻,但其實都是超大的內嵌顯示屏,顯示屏下貼墻架著狹長樓梯狀的陳設架,上面放著精致小巧的主機,完全沒有印象那是什么品牌或型號,都在幽幽地閃著藍光。房子的正中間有一圈黑色的皮質沙發,可以坐三四個人。 我就在那兒坐下。斯百德圍著房子走了一圈,說:“這個地方弄好很久了,各種設備都很過時。”然后走到我面前,叉著腰嘆了口氣,“不過,將就用用吧。” 我頓時毛骨悚然,脫口而出:“用?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