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以阿梨的身份,婚宴輪不到她露面,她只安安生生窩在自己的小院里,聽著外邊的鞭炮鑼鼓聲,覺得很是熱鬧。 香婉留在屋里陪她,主仆倆用了一下午,將整個冬日要用的絲線都團好了。 五顏六色的線球堆在榻上,被香婉收了起來,放進柜子里。 等到李元娘的婚轎風風光光出了侯府大門,去看熱鬧的云潤才回來了,進門還意猶未盡,小嘴喋喋不休念叨著今日喜宴陣仗之大,滿臉羨慕地描述著精致好看的嫁衣。 阿梨聞言打趣,“怎么?看了大小姐的喜宴,恨嫁了?” 一向說自己還小的云潤,這回卻沒了以往的抵觸,圓圓小臉泛起了紅。 阿梨難得見到她這般羞答答的樣子,心里覺得好笑,又覺得云潤的反應很正常。小姑娘見了那樣氣派的喜宴,自然會對婚嫁之事生出向往來,這是人之常情。 阿梨不再逗云潤,轉(zhuǎn)頭看向香婉,道,“大小姐的喜事辦好了,府里估計能松快些。今年多放你幾日假,我這里有云潤伺候著,你不用急著回來。” 和云潤不一樣,云潤是半個家生子,云潤的姑姑林嬤嬤是家仆,云潤爹娘去的早,爺爺奶奶不愿意養(yǎng)這么個丫頭,就把她丟給了云潤的姑姑。云潤的姑姑沒孩子,索性便把云潤當女兒養(yǎng),去侯夫人跟前求了個恩典,把云潤帶進府里了。 香婉不一樣,她是賣身進的侯府,簽的是活契,這些年和家里的聯(lián)系一直沒斷過。 香婉心中感激,忙謝過阿梨,又拉著云潤的手,好一番囑咐。 云潤都應下。 第二日,香婉便出府回家探親了。 香婉這一走,侯府也正式開始準備過年的事宜了。 以往這個時候,過年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但今年不同,今年趕上大小姐李元娘出嫁,一切其余的事,都得往后排。 阿梨是沒家可回的,以往都是留在侯府,如今成了李玄的房里人,出府更成了奢望了。 不過,阿梨也沒虧待自己,照著小時候過年的習俗,給自己和云潤準備了新衣裳,又領著云潤剪福字。 剪好了,便讓云潤去膳房取了漿糊來,小心翼翼往窗戶上糊。 當晚李玄來了,一進屋子,瞧見這滿屋子的福字和窗花,還多打量了幾眼。 阿梨替他解腰帶,見他盯著窗花瞧,抿著唇,露出個淺淺的笑,道,“都是自己胡亂剪的。” 李玄拾起一張貼剩下的,翻看了下,是叢竹,寥寥幾剪刀,卻叫人一眼看出是什么。他看了會兒,便放下了,淡淡道,“挺好的。你一貫手巧心細。” 阿梨見他并不反感,又是過年,便起了說話的興致,道,“小時候村里總有老人家剪了賣,鎮(zhèn)上專門賣窗花的,快過年那陣,就趕個驢車,挨個村的收。我那時年紀小,跟著村里老人家學了怎么做,第二年便也想跟著賣些。卻倒霉的很,第二年,那人不來了。我費了好大勁兒,又托人去鎮(zhèn)上送,攏共才弄了幾十文。” 那時窮,即便是幾十文,也夠阿梨高興好一陣的了。她打小便想著攢錢,她活得通透,早曉得旁人靠不住,天底下最靠得住的,便是自己。 如今手頭越來越不缺銀子了,阿梨依舊留著原來的習慣,就算不花,手頭也得有。 李玄沉默聽著,見阿梨溫溫順順笑著,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那么高興,李玄心中說不上來的滋味,忽的開口,“想不想回家過年?若是想,我叫人送你回去。等過了年,再接你回來。” 他想,她若是惦記著家里人,便送她回去過個年,年后自己去接她,見一見她的父母,也無妨。 是不大合規(guī)矩,但總歸不算什么大錯。 阿梨聞言怔了怔,不明白李玄怎么想了這一出,搖了搖頭,道,“還是算了,我家里遠,來回挺折騰的。” 其實,遠還是其次,她根本不想回薛家,薛家也沒人歡迎她。 與其回薛家,還不如留在侯府,好歹有云潤能陪著她說說話。 李玄仔仔細細看她神情,不似偽裝,看上去似乎對于回家一事,并不算惦記,轉(zhuǎn)念又想起母親同自己說過阿梨的身世,她是被家里人賣進府。 李玄下意識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指上的玉扳指,改口道,“那便算了,你家里那邊,我讓人送些年禮過去。” 阿梨想不明白,李玄一個世子給她一個通房的娘家送什么年禮,但李玄既然給這個體面,她也不好一再回絕,便遲疑著起身,還是屈膝福身,“謝世子。” 翌日,給李玄辦差的管事便來了一趟,捧著禮單,讓阿梨過目。 管事十分殷勤,“薛娘子看一看,可還缺些什么。” 阿梨本不想經(jīng)手,但管事態(tài)度堅決,她只好接過去,草草看了幾眼,便點了頭。 管事得了話,出去了。 云潤不大明白,明明世子爺給薛家送年禮,是給主子的體面,怎么主子瞧上去并不怎么高興。 “主子,這不是好事嗎?您怎的瞧著不大高興?” 阿梨直想苦笑,人人都覺得這是李玄給的體面,恨不得她感恩戴德,可對她而言,這體面還真不是她想要的。 她上個月才同薛家撕破臉,這個月李玄的禮一送過去,薛家覺得有利可圖,怕是更牽扯不清了。 至于李玄,她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一時興起起了這樣的念頭。 總而言之,對李玄而言,這只是一句話的賞賜,對她而言,卻會帶來一堆麻煩。 偏偏她還什么都不能說,在李玄面前,還得高高興興的。 阿梨笑了笑,到底沒說什么,道,“沒什么。等會兒叫晚膳的時候,叫膳房弄個五福鍋,主食就要年糕,天冷,吃鍋子暖和暖和。” 反正這事都定了,她又不能如何,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先過好眼下的日子。 云潤應下,陪著繡荷包。 第8章 下了幾場雪,轉(zhuǎn)眼就到了過年的日子了。 過了申時,阿梨便給云潤放了假,放她去同姑姑過年了。 云潤看了眼冷清的屋子,再看坐在方桌邊抄賬簿的主子,只覺得一屋子的孤寂蕭瑟,一咬牙,道,“奴婢今年陪主子過。” 過年本就是闔家團圓的時候,世子同侯爺夫人在一處,看樣子是不會來主子這兒,里里外外都熱熱鬧鬧的,她再一走,主子可真就只剩一人了。 阿梨起初還沒聽見,等看見云潤堅定的眼神,不由得一笑,擱下筆,“快去吧,別叫你姑姑等久了。” 云潤猶猶豫豫,“我……” 阿梨語氣溫柔,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微笑著道,“去吧,過年的日子,好好陪陪你姑姑。” 云潤終是拗不過阿梨,一步三回頭出了門。 阿梨透過半開的窗戶,瞧見小姑娘漸漸走遠,唇邊抿出個笑來,心里暖暖的。還是個孩子呢,大過年的,怎么能不讓人和家里人在一塊兒。 酉時一刻,膳房送了膳過來。 年三十,膳食格外的豐盛,雞鴨魚rou,樣樣不落。 阿梨一人坐在圓桌邊,吃得津津有味,稍微吃得有點撐了,一人在院里溜達了會兒。 回了屋,就聽到外邊熱熱鬧鬧的爆竹聲,阿梨推開窗,仰臉看見滿天的璀璨煙花,一群小丫鬟們在院里笑鬧著,發(fā)出哇哇的歡呼聲。 今日李玄不在,又是過年,管事嬤嬤也沒往日管得嚴,瞧見滿院子的小丫鬟們嘻嘻哈哈的,也只在一旁站著,沒出聲阻攔。 過年么,還是要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才是。 阿梨托腮看了場煙花,臉被吹得冰冰涼涼的,縮著手關了窗戶,抱著暖爐,漫不經(jīng)心打著絡子。 屋里暖烘烘的,阿梨打著打著,忍不住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反正今日李玄也不會過來,索性便踹了寢鞋,隨手拽了條毯子,裹住自己,在美人榻上便那么犯迷糊了。 屋外人聲隔著窗戶,影影綽綽傳進來,聽不大清楚,但又叫人打心底覺得熱鬧。 阿梨瞇著眼,黑軟的長發(fā)順著美人榻的邊緣落下去,聽著聽著,不知何時便放縱自己,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阿梨迷迷糊糊睜開眼,屋里竟是亮堂堂的,她下意識想,看來自己沒睡多久,一截蠟燭都沒燒完。 她坐起身,身上的毯子便滑下去,堆在腰腹處,毛絨絨的溫暖觸感,叫阿梨有些不舍得推開,索性便沒急著起來,想醒醒瞌睡再說。 “醒了?” 李玄坐在不遠處,瞧見阿梨是如何醒了,又如何一副要睡回籠覺的懶散樣子,怕她現(xiàn)在睡多了,晚上睡不著,便出聲了。 阿梨被嚇得一懵,后知后覺望向李玄,才發(fā)現(xiàn)他在自己屋里待著,愣愣喊人,“世子。” 李玄微微頷首,“既然醒了,就起來,帶你出去走走。” 阿梨迷迷糊糊中起身,又迷迷糊糊進了內(nèi)室,換了身能見人的衣裳,出來時,李玄還在圈椅上坐著,看他的神情,倒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樣子。 見她出來了,李玄站起身,身姿挺拔,一身圓領織金竹紋錦袍,襯得他貴氣清俊。 他回頭看了眼,道,“走。” 阿梨趕忙追上,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道出了世安院。 出了門,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 阿梨跟著男人上了馬車,坐穩(wěn)了,馬車便緩緩動了起來。 阿梨上一次出府,還是在正院的時候,跟著嬤嬤出門采買繡線。侯府就像個大鳥籠子,精致、奢靡,吃喝不愁,但鳥籠就是鳥籠,連鳥雀都向往天空,人哪里是能悶得住的。 阿梨懷著激動的心,掀開簾子一角,外邊人來人往,車馬如流水般,世俗的氣息,叫人不覺得吵鬧,只覺得心安。 李玄側(cè)身坐在,抬眼看向小心翼翼打探著外邊的阿梨,片刻后,到底沒出聲訓她沒規(guī)矩,只收回了視線。 今日年宴,侯府家大業(yè)大,滿滿當當坐了幾桌子,長輩飲酒、小輩嬉笑,他身處其中,被吵得心煩,等宴一散,便尋了個由頭,自去躲清靜了。 回了世安院,原本要去書房的,卻在臨進門的一剎那,改了主意,去了阿梨屋里。 一進屋,屋里黑洞洞的,連盞燭都沒點。 等叫人進來點了燭,便看見小通房一人在美人榻上靠著,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像只怕冷的貓,裹在一團毯子里,叫人看得又憐又愛。 屋外熱熱鬧鬧的,她這里卻冷冷清清的,連往日里伺候的丫鬟,都被她發(fā)善心放了假。 李玄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如果非要說,有點像從前讀書的時候,書頁太過鋒利,指尖被劃出一道薄薄的傷口一樣,毫不起眼的小傷,卻又叫人難以忽視。 總之,他不太舒服。 于是,便下意識開口,說要帶她出去走走。 阿梨總算瞧夠了外邊,放下簾子,想問問李玄要帶她去哪,轉(zhuǎn)念一想,隨便哪里都可以,索性不去問了,只安安靜靜坐著。 馬車沒走多遠,便停下了。 兩人下了馬車,阿梨戴著帷帽,隔著薄薄的帷,打量著四周。 面前是座氣派的樓,匾額上寫著龍飛鳳舞的“明月樓”,看上去是個酒樓,里面有忙著招待客人的小二。 李玄大概常來,又或是掌柜眼尖,一眼就瞧出他身份不一般,很快便引他們上了四樓,入了包廂。 不一會兒,小二送了溫好的酒,兩壇子,圓滾滾的酒壇肚,細細的瓶頸。阿梨更加疑惑了,李玄這是帶她來喝酒? 李玄沒解釋,拎著兩壇子酒,叫阿梨帶上帶帽披風,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