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105. 窘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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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不冷不熱的天兒,絲絲風兒從臨平山上吹下來,十分地舒服。 當時,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社會有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為此,市二商局根據上級領導要求,在余杭黨校舉辦本系統團干部培訓班,阿明也在其中。7天的培訓,主要內容是“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共產*的領導,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這四項基本原則。 黨校面街背山,校內荷塘曲橋、假山疊石、古樟蒼松、花團錦簇,幽靜而美麗。 開班的那天,阿明的眼睛就煞煞亮了,渾身渾腦都燥熱起來——他看到了那個熱情給他剪手指甲的叫“秀云”的美人兒了。 錢江業余學校中文大專雖經市人民政府同意,然只是試辦,未經教育部備案,國家不承認學歷,所以學員一下子走了十多個,只剩下37人了。“游鱗齋”的學友們一邊堅持夜讀,一邊就讀八二級省廣播電視大學漢語言文學專科。兩頭讀書,確實很辛苦,但大家胸懷理想,并不覺得苦。 今年四月份的報考錯過了,阿明打算參加明年的北京廣播學院電視編輯專業的招生考試,但他擔心普通話過不了關,而這秀云講的是地道的普通話,正好可以練習對話,于是上課的時候,托著腮兒咬著筆兒,動起腦筋如何接近她。 她喜歡打乒乓球,吃性很潮1,但球技蠻老糟地。阿明候著人少的機會,放球兒與她玩,玩得她樂不可支,把兩用衫都脫了,卷起白襯衫的袖兒,一副要打敗阿明的樣兒。 也許北方人之故,她身高有1米65左右,身體很壯實,但腰細臀大,尤其跑動起來一對大波波聳上聳下,阿明看得眼兒都直了。 之前在食堂里排隊時,阿明特為排在她后面,和她打招呼,以學**那日入題,東搭一句,西射一句,套近乎來。 杭州人木狼釣饞星,特別是小弟兄們的本領,阿明耳濡目染多了,自家也有些經驗,就是要順著女人的思路談下去,要裝著仔細傾聽的樣兒,要露出十分同情的樣子,最好兩只烏珠兒直看著她,千萬不能叉開去,也不能潑冷水。否則,女人覺得你這人自以為是,和你談不攏,會大倒胃口的。 第二天的晚飯后,阿明的蝦皮眼兒早就眇著她了,知道她要散步去了,便從荷塘的那一頭朝她走去。 “秀云,今天天氣不錯呀!飯后百步走,神清氣又爽。”阿明搭訕道。 “你也走走?”秀云停下了腳步,看起了在池中荷葉間翩翩然的紅魚兒來。 “嗯。黨校的環境真好呀!” “是呀!你看西山上的杜鵑花,開得多好看呀!” “秀云,想不想到山高頭去走走看看?” “想,昨天我就想一個人上去了,可是怕天黑了迷路。阿明,你把‘山上’為什么說成‘山高頭’,還有你們杭州人把‘坑洼’說成‘水汪凼’,‘小偷’說成‘賊骨頭’,等等,為什么呢?” “呵呵,這是杭普話。金兵入侵時,宋朝皇帝逃到杭州,跟來了許多北方人,官話與杭話雜交,就生出這杭普話來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杭普話中帶‘兒’的特別多,像這‘山兒’、‘魚兒’、‘花兒’、‘草兒’,我感到很有味,也喜歡聽。早幾年,我在大陳島上生活、工作,那里的土話就很難聽懂,沒杭州話好聽。” “一方水土養一方話。蕭山離杭州只一江之隔,說的話又不同了。” 他倆從黨校后門的小徑上了山。一路上聊著天兒,就像樹林里的鳥兒那樣相語個不停。阿明知道了她是哈爾濱人,爸媽都是軍醫,南下干部,有一個哥哥和一個meimei,和阿明同齡,在臺州讀的高中。 西山上的深谷巖涯里開滿了映山紅,一眼望去,燦燦爛爛的,鮮艷奪目得很。山風徐徐吹來,送來了陣陣清香。賊伯伯阿明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了,不顧危險,下了坡兒,一手拉著樹杈兒,探下身去摘了很大一把花兒。在上來的時候,沒想到她伸出手來拉他。阿明被這一握,一股暖流頓時直達心田,心慌卵跳極了,鼻頭也滲出汗珠兒來了。 秀云聞著花香,開心極了。也許在花的催情下,他倆的距離從十萬八千里忽然之間似乎拉近到了僅僅一壑之隔。 到了山頂,臨平城便在腳底下了,還有劃成一塊塊的綠色田野和點綴于其間的農舍。暮靄淡淡的,夕暉紅紅的,南風吹得人兒愜意死了。 “阿明,你讀夜大,又要讀電大,不苦不累嗎?”秀云用餐巾紙撣了撣巖石,坐了下來,也叫阿明坐,然后看著他道。 “有苦也有樂,樂在苦中嘛。有時想想讀書也是很有趣的。”阿明不敢直視她那張紅撲撲的臉兒,用樹枝兒在地上劃著圈兒,找話說道:“我班上有個同學姓王,生得高大英俊。今天四月份的一天,老師上文學概論課,以‘三顧茅廬’為例,來說明典型環境可以突出典型性格,他忽然舉著手站起來,說得同學們都哄堂大笑了。” “他說了什么話,這樣好笑?” “他說他有管仲、樂毅之才,毛遂自薦,已經向中央、省市自薦了。‘我既是諸葛亮,又是毛遂,還用“三顧”嗎?’他的話說得同學們都目瞪口呆了。老師問他‘你是不是在說笑話’,他嚴肅而又響亮地回答‘君子無戲言’。同學們肚皮都笑破了——不對!不對!‘肚皮’是杭普話,應該說‘肚子’。” 阿明也學會噱頭噱腦了,繪聲繪色把秀云說得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那同學是不是有病?有種病春天最容易發了。” “他后來沒再來上課過,教務處的人說他從單位的樓上跳下去死了。” “有這種事?好可怕!” “有一次,寫作老師遲到了十幾分鐘,等得同學們心都焦了。他來了,進教室時渾身酒氣,臉孔血瀝大紅——杭普話!杭普話!應該是‘很紅很紅’。黑板上有留著的字兒,他拿起抹布胡亂一擦,然后寫了‘從抹桌布想到的’像籃球那么大的七個字,要求學生寫一篇800字的議論文。同學們沒辦法,只得照辦,他卻靠在窗邊的桌子上合上了眼睛。” “有這種老師的!” “這議論文難寫呀!有個同學或許是故意的,居然把它和墨水瓶聯想在一起寫了。” “這也可以呀,都是讀書用具。” “秀云,你不懂。杭州人其實把‘抹桌布’、‘墨水瓶’多用來隱喻女人的。” “這與女人有什么關系?” “不正派的女人,今天這個男人抹抹,明天那個男人抹抹,很臟的;有的女人的那個洞洞被這個男人蘸蘸,又被那個男人蘸蘸。。。。。。” “阿明,你好壞呀!” 阿明的話兒還沒說完,秀云就狠勁地推了他一把。阿明也覺得話語說得有點兒豁邊了,朝她哈哈直笑。 “后來老師怎樣批?” “‘物尚知奉獻,況人乎?’就叫他到門口去面壁一堂課了。” “不是叫‘他’,是叫你吧。” “呵呵。” “真的是你?” “呵呵。當然,我沒寫得像說得那樣下流。” “阿明,看不出你這人還真是個性情中人。” 他倆說著笑著,不知不覺天已黑了。因為晚8點有課,所以一路小跑著下了山來。 接下來的兩天里,晚飯后他倆都出去散步,聊長聊短,有談不完的天兒,說不光的話語,大有相見恨晩之意。學員們都覺得他倆找上了,眼熱不已地羨慕著。 第五天的晚上休課,在黨校門口,秀云建議去臨平大街上走走,逛逛百貨商店什么的。這一下阿明呆白白2了。他清楚自己袋兒里只有十幾塊錢,要是買點什么,或吃個夜宵,那就麻袋露相3了,這樣一點兒面子都沒有了。 更令他擔心的是,這后頭的好事兒說不定就此糟完了。 男人不大方,女人不歡喜;男人沒銅鈿,女人捏鼻頭——這個哲學阿明還是懂的。 坦白地說,這么點兒死工資哪里夠他用。說得不好聽些,他一個人在外頭吃,塞塞牙齒縫兒還差不多,每個月的工資基本上是吃光用光只剩個屁股。近來,小王的喜禮送了28元,一個月工資快沒了。阿明的衣服都破里索落4了,平常扣兒掉了線兒脫了都是自家亂頭縫縫補補的,勉勉強強過去了。而這頭一次去參加婚禮,總不能脫脫落5去滴小王鹵兒吧,于是他又買了一套春秋衣褲、一件長袖襯衫,還去菜場對面的體育場里在斷碼打折的地攤兒上淘了雙過時的40碼的皮鞋。另外,訂電大的書刊,還有繳納齋費等等,七弄八弄弄得他袋兒都癟塌塌了。 “錢是性命,有了錢就有了一切。”阿明忽然想起巴爾扎克筆下高老頭的這句話來了。同時,也驚嘆起小潔的先見之明了。 “沒銅鈿打不到好套兒!沒銅鈿打不到好套兒!”他暗自嘀咕著,卻在秀云面前裝出高興的樣兒,陪她去逛馬路。 走出沿山小路,到了邱山大街,店鋪越來越多了,可以看到百貨大樓了,阿明的心兒也就越繃越緊了。 富得流油的人,走在大街上,可以手一揮叫大廈讓道;窮無分文的人,在大街上看到垃圾桶,會徘徊良久,戀戀不舍。這時的阿明,多么希望能看到垃圾桶邊有張舊報紙,紙兒的邊角兒上露出一沓人民幣,他就會乘秀云不注意,迅速地把它拾入袋中的。 他盼望天兒早點黑,最好百貨大樓六點半就關門打烊,這樣就算趕進去了,在里面逛的時間也不會多,那么挑選買東西的可能性就小了,如此便可逃過一劫。 他真像散步似的,慢吞吞地走著,右手緊緊地捏著兩張五塊的紙幣和一些碎角子,生怕袋兒脫了線兒從縫兒里掉出去似的。他知道逛大商場,這么點錢兒買不了什么,可這是他后頭十來天的生活費啊! 他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從未向同事和小弟兄們借過錢,有時看著數著保險柜里簇簇新6的備用金和團費,心癢手癢的,但他不敢動用,一來前吃后空,窟窿越來越大,用什么來補;二來動用公款,萬一這事兒黃出來,他如何再做人。 與楊梅、阿琴、阿娟談戀愛、打套兒,在錢的方面,他也從未這樣窘迫過。秀云是他一眼就看上的可人兒,上上下下正面側面不管怎么看都滿意至極,如今這只香噴噴的饅頭快到饞嘴邊兒上了,要是擦嘴而過,他絕對心有不甘啊! 月亮拖拖拉拉才掛出來,夜色像醉漢疲疲沓沓似的才黑下來,街兩旁的店鋪里亮兮兮的。越走進百貨大樓,阿明的心兒跳得越撲通。 “阿明,想不到這小鎮的晚上也這樣熱鬧。” “是呀,是呀,一點也不比杭州差。” “你在杭州與女朋友逛過解百嗎?” “女朋友?我沒有呀!” “聽你說話,那么討人愛聽,我不相信你沒女朋友過?” “曾經有過一個,現在掛罐兒——哦,不對!不對!不叫‘掛罐兒’,叫單身。” “‘掛罐兒’是不是杭普話?什么意思呢?” 【注釋】 1吃性很潮:杭州話,對某一件事非常喜愛、專注之意。 2呆白白:杭州話,發愣、傻掉之意。呆,杭州話都讀“南”。 3麻袋露相:杭州話,露出囊中羞澀。 4破里索落:杭州話,破破爛爛之意。 5脫脫落:杭州話,衣服穿得不整。 6簇簇新:杭州話,極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