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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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梳不去看鏡靈,她怕自己見了鏡靈,鏡靈會變成對面這位神仙的模樣,雖說她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面對鏡靈時心中照影會是對方,但始終不愿被對方窺見。 言梳還未開口,宋闕對著突然的闖入者問話:“你是何人?” 就是言梳在面對宋闕時都倍感壓迫,更別說是一個小小的鏡靈了,果然,鏡靈不敢不回話,也不敢說謊:“小人是銅鏡所化的鏡靈,前來山海請書仙達成心愿。” “神仙做不到讓人心想事成。”宋闕說這話時,看向了言梳。 言梳啞言,她總不好說,自己做的不是神仙會干的事兒,更像是一個想要獲取旁人余生性命的妖,以不切實際的書上故事來達成那些虛妄的念想。 不必她說,鏡靈替她解釋了。 宋闕今日似是頗受打擊,他的頭腦一片空白,低低問道:“譚青鳳與我說,他見你時你的體內已凝成了內丹雛形,若修煉得成,可入山海成仙,為何你沒去山海?” 若她成了仙,自然無需旁人的性命以作延續。 言梳咦了聲:“我原不是山海的神仙嗎?啊……那應是我猜錯了。” 宋闕見她不甚在意,幾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二指并攏搭在了言梳的脈搏上,言梳不喜歡與他接觸,收了手往后退去好幾步,緊皺眉頭瞪向宋闕。 宋闕沒管她的態度,只是看向自己方才搭在言梳脈搏上的雙指,指尖被風吹得冰涼,他也似乎被這崖邊寒風凍傷了般,聲音發顫地問:“你的內丹呢?” 言梳不悅:“挖了。” 她說得輕巧,卻讓宋闕赫然抬頭:“挖了?” 言梳輕飄飄道:“是,挖了。” “你……你本可成仙的。”宋闕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他能察覺出來,言梳心口有個空蕩蕩的位置,那里曾裝了一枚完全成熟的內丹,她本可以成仙的。 她本可以去山海見到他,他本可以早許多年與她重逢。 可是……為什么? 仙人斷脈挖丹,何其痛苦殘忍,無異于打碎全身骨頭,剜心剜rou,她怎么呢……怎么能挖掉自己的內丹呢? 心底忽而涌現的想法,叫宋闕渾身發顫,不敢細想。 為什么三個字就在喉嚨里,被他生生吞下,他怕自己問出來,言梳的回答叫他難以承受,幾次呼吸都不能將心中的痛楚壓下,于是他看向言梳的心口,啞著嗓音問她:“還疼嗎?” 疼,怎么能不疼? 言梳偶爾深夜驚醒,腦海中一幕幕都是她親手挖去內丹的絕望與痛苦,其背后的原因早就忘了,在她挖去內丹之前發生的事她也忘了,甚至之后許多年的事她亦模模糊糊記不太清,唯有挖去內丹時身體的每一寸感受都還記憶猶存。 只是疼或不疼,言梳不想告訴他。 所以她沒有回答,只是垂眸對鏡靈道:“你隨我來。” 鏡靈抬眸再去看向宋闕一眼,收拾了自己的黑袍便起身跟在了言梳身后,他們并未走遠,因為宋闕的目光太過灼熱,言梳避不開,便只能選擇躲在一棵較為粗壯的樹后,藏匿自己。 “我的小榭沒了。”言梳對鏡靈道:“現在奪了你的壽命,將你寫進書里,若這本書發生任何意外,你的故事都不會圓滿。” 若言梳還在小榭,她不會與鏡靈廢話,但如今小榭無存,她也不能白拿別人幾百上千年的壽命,結果還保不住他的余生心愿。 眼下便是要重找一處安靜且安全的地方,再立一座書齋,將書架上的結界設好,才好收了鏡靈。 鏡靈自然不愿節外生枝,便只能應了言梳的話。 他問:“書仙要在何處尋個書齋?” 言梳默默望著被光亮照入黑暗,白雪反射一片晶瑩的深林,道:“人間。” 她想去看看,再看看自己或曾見過的世界。 人間何其廣,言梳的話落不到實處,鏡靈心中亦有擔憂,可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能走,只要言梳還肯要他的命,肯幫他達成心愿,無非是多等等而已,他等得起。 “等到書仙立好書齋后,小人去何處尋您?”鏡靈問。 言梳想了想,忽而記起一個人,她對鏡靈道:“若我立好書齋,會寫書信給梁妄,你找他問路吧。” 鏡靈道是,再側身朝山崖邊的人看去一眼,從那人周身縈繞的靈氣便可看出他是仙,與眼前所稱的書仙又不相同。 鏡靈不敢去管這些上位者的事,只能退下,藏入深林之中,冒著雪色,慢慢離開了信天山。 鏡靈走后,言梳也打算走。 她沒有要給宋闕打招呼的意思,方才帶著鏡靈避開他,言梳覺得自己應當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只是信天山鮮少有人來過,也沒誰在山上走出一條完整的下山小道來,言梳在山林中兜了幾圈,宋闕一直都在她身后跟著她。 她無需回頭,那人不說話,也不離開,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 一處小坑上鋪蓋著軟葉,白雪覆蓋其上,言梳不查,腳下一滑險些摔倒,身后一直跟著的人眼明手快地拉住她,言梳避開對方,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一截袖子卻被他攥在手心里。 宋闕道:“你當心。” “多謝仙人關心。”言梳頗為冷淡地問:“仙人無事可做嗎?” 話中帶刺,扎得宋闕微怔,他道:“我是來找你的。” 言梳面上不動聲色,心中默然,這話的意思就是要跟著她了。 言梳不再理會他,只是腳下行路多了幾分細心,免得再遇見山路易滑難走,叫那人平白與自己湊近許多。 其實方才在信天山的崖上初見宋闕,他也沒做出什么為難言梳的事,只是言梳心中自然而然的排斥與抗拒讓她難以對此人有好臉色。 她不是個易動怒的人,至少這么多年來言梳覺得自己已經做到了清心寡欲,見誰都能從容對之,她想她對宋闕的那些耐人尋味的本能反應,應當是這人或多或少是有些虛偽的。 他表現的在意她,卻不曾在兩千多年來找過她。 光是如此行徑,便讓人不能信服。 言梳的心思藏于冷淡的面色之后,宋闕看不透,但他能看見言梳一步步朝前走的步伐,山路難走,又遇大雪,她自方才險些滑倒之后,便再也不給他有上前去扶的機會了。 白雪光亮,看久了容易使人雪盲,言梳瞇了瞇雙眼,聽見身后人聲音低低道:“為何你忘了我,又好似厭了我?” 言梳呼吸一頓,睫毛輕輕顫動,又聽他說:“你不再對我撒嬌了。” 她以前是個會撒嬌的人嗎? “小梳,你還喜歡我嗎?” 宋闕問她。 言梳已經見到山下的路,她一揮衣袖,掃去前方礙事的白雪,抽空回了句:“仙人忘了?我不記得你了。” 宋闕頓了頓,心想是啊,都不記得了,怎還知喜不喜歡呢,他不也是因為如此……才錯失兩千余年的么。 終于出了信天山,撲面而來的花香與路旁鮮艷的色彩亂了言梳的眼。 她能看見一條凡人踏足千萬遍的小道,蜿蜒于山間,只需順著小路一直朝前走便可見到人家。 言梳于小道旁順手摘了一朵桔梗花于手心把玩,步伐尚算輕快,目光于四周風景流連。 宋闕跟在她的身后,心中不可遏制的酸澀,尚未完全接受言梳忘了他這件事,但卻不得不承認,言梳怕是真的忘了他了。 人之記憶短暫有限,過今朝,忘昨日,恐怕隔幾天連幾時吃的午飯,又吃了什么都不記得了,更何況是如此漫長的兩千余年。 言梳沒有內丹,不算成仙,索性她也沒斷了仙脈,才得以保持人形這么多年,介于半仙半靈之間。多年累積的記憶,一本本旁人的故事占據著她的心,使她白裙染墨,皆是潦草交疊的字跡。 她忘記,是事實。 只是宋闕難以承受,她將他忘得一干二凈,連他是誰都不記得了。 他們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她的祈愿,都被時光于她的腦海中抹去,一樣不剩。 宋闕自嘲地發現,他跟在言梳身后這么長時間,她甚至都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言梳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昔日歡脫的語調于耳畔響起,宋闕的視線模糊了一瞬,眼前霧蒙蒙的水汽被風吹散了之后,他幾步追上了逐漸將他丟下的言梳。 她說的話,沒做到。 言梳見宋闕跟了上來,擺晃著桔梗花的手微微停住,她挪開一步與對方拉出距離,不再看向他的臉,瞥開視線問道:“仙人私下凡間,不怕受罰嗎?” “我已脫離山海桎梏。”宋闕道。 言梳略微驚訝地望向他一眼。 普通神仙不得私自離開山海,唯有歷盡劫難,成為上仙,不由聽封,而是自封者,才能徹底脫離山海的桎梏,做到來去自由,但也同樣,上仙與有名有號的仙君不同,或許上千個神仙中,才只能出這么一位。 憶起昨日她在小榭屋頂上看見的一幕,心想那能將她震出山海小榭的仙氣怕就是這個人傳來的,那般可怕的力量,生生將昆侖山上的碧空破開了一道口子,云層如漣漪蕩開,一道道閃過的光芒中,滿是細碎布滿仙氣的金沙。 “既如此,上仙何不四處游歷山水?”言梳狀似不錯地推薦他去看看人間風貌。 宋闕不是傻的,慣有的溫和笑意實在生拉硬扯裝不出來,他知道言梳又趕了他一次。 “我只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道。 言梳怔了怔,頗感壓力,擺出一張勉強自在的表情,道:“上仙說笑了。” “不是說笑。”宋闕認真道:“我們……是夫妻。” 言梳聞言險些掐斷桔梗花的□□,她輕輕眨了眨眼:“我不記得了,自是由你說的。” 宋闕垂眸,啞聲道:“你會記起來的。” “實話實說,我也不是非記得不可。”言梳望向前方,眼中看不出任何期望的情緒,她手中的桔梗花擺來擺去,于風中脆弱地搖曳著。 她道:“既是忘了,必有忘了的理由,說不定那不是什么快樂回憶,再者,人活在世,每一日都是向前看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于山海小榭里去尋記憶,也是想要找到個能離開那里的法子,如今離開了最好,我既已獲自由,就不再追尋過往了。” 說到這兒,言梳頓了頓,忽而朝宋闕直視過去:“上仙,我說的可對?” 這一瞬,宋闕仿若見到了過去的言梳,凡是有她不懂或方悟出來的地方,言梳總會纏著他說一遍,而后問他對不對,目光欣喜,滿懷期待。 只是同樣問話,此時言梳的眼雖看著他,眼底卻沒有他,說完話后,風輕云淡地收回了視線,并未要他的回答。 是,人的每一日都是向前看的。 回憶無需追尋,逝去不可挽留。 可宋闕說不出一個對字。 她的過去里,是他。 她不想憶起過去,不想要他了。 第76章 變了 宋闕心里有些發寒,又有些無措的…… 春城的雪漸漸融化, 小城中僅有一家客棧,客棧門前吊了兩盆花下來,小花兒只有銅錢大小, 五彩斑斕地溢出花盆, 尤顯得生機勃勃。 言梳離了信天山, 步入春城后暫且沒有離開,她想去的地方有許多,還沒選好地址,因太長時間沒來過人間, 目光所及皆是熟悉的物件, 只是有的言梳叫不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