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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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眸眼尾緋紅,合上的眼皮也濺了幾點血跡,淚珠掛在了她的鼻梁與眼角窩處,瑩瑩似一汪小水潭,等小二將廚娘找回來時,已不見淚痕了。 言梳吐血暈倒后一日未醒,客棧掌柜的找了鏡花城內有名的大夫來看,大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察覺言梳的脈搏與常人不同,較于常人慢了許多。 他僅能按照往日經驗,推測言梳或許是命不久矣了。 客棧里的人聽到這說法,有幾個覺得晦氣,也有幾個唏噓她年紀輕輕便是個短命的。 賬房先生勸說掌柜的,如若言梳再不醒干脆就報給衙門,讓他們處理,免得一條人命交代在了他們客棧中,往后也不好做生意。 掌柜的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答應了。 他們的印象中,言梳是跟著一名叫宋闕的男子一同來住客棧的,二人平日里親密無間,仿若一對年輕的小夫婦,可卻要了兩間上房,從不住在一屋,關系極為怪異,自那姓宋的男子走了之后,言梳便一病不起。 賬房先生道:“這還不好解釋?那男子知曉她是個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便始亂終棄了唄,唉,這姑娘也著實可憐。” 言梳再醒來時,已經過去了七日,這一覺,云里霧里,水深火熱。 小二是第一個發現言梳醒了的,見她還能下床吃喝,心里摸不準她這是回光返照了,還是真的病好了,索性便先照顧著她。 客棧掌柜的是個好人,或許是言梳在鏡花城中住了多日,給錢大方也從不麻煩他們,故而言梳暈過去的這幾日不曾真的把她扔出去,在她醒來后的幾日也照顧著她的感受,無一人在言梳跟前提起過宋闕。 他們不提,便是認定了賬房先生所言。 也只有小二是個實心眼的,見言梳醒來之后的幾日一直郁郁寡歡,便開口勸說兩句。 他道:“言姑娘,您年輕貌美,氣質不凡,即便是下嫁也能找到個不錯的人家,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過去的便是過去,那種人,不想也罷了。” 言梳聞言,愣愣地朝小二看去,此時她才恍然,小二說的是什么意思。 言梳只覺得可笑,可她一點兒也笑不出,心中難以言喻的酸澀正翻江倒海著,一遍遍提醒她宋闕已經不在鏡花城的事實。 他不會丟下她自行離開,言梳認定,若宋闕還在人間,他沒理由不帶上她。 是,那晚是她主動勾弓丨,她委身求愛,但宋闕并非毫不動情,言梳知道的,她記得他看著她的眼神。 暴雨之下的燭光昏暗,或讓她誤會過一次兩次他的滿腔愛意,可不該次次誤解。 言梳暈了幾日,又醒了幾日,距離宋闕消失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她就在客棧里不曾離開,心里有個聲音篤定,宋闕已經走了,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山海,是那遙不可及的,神仙待的地方。 可凡事都有萬一的。 萬一呢? 萬一宋闕去了山海,又一次下凡來找她呢? 萬一他來到鏡花城沒尋到她,萬一他們彼此錯過了呢? 言梳心中的那個萬一,卑微到極致,她放不下對宋闕的愛慕,她不知自己是該慶幸還是后悔,慶幸她借著酒意對宋闕袒露心扉,借著酒意與他合為一體,可那樣動人心魄的纏綿悱惻之后,竟是突如其來的離別。 言梳不能接受,又逼著自己不得不去接受。 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 她不敢離開鏡花城,也沒有那個道行前去山海尋他。 言梳只能將自己困在這一處,日復一日,修煉、想他。 小二的告誡,叫言梳腦海中嗡嗡作響,她怕小二說的是事實,可心底又有聲音篤定地否認他的話,她拒絕一切對宋闕不好的言論,所以言梳解釋道:“他只是……回去等我了,并非拋棄。” 小二臉色一紅,只覺自己多言,便訕笑兩聲離開。 言梳恍惚地盯著桌面上,自己交織在一起的雙手,喃喃自語般又重復了一句:“宋闕只是回去山海了,我們說好的,他的劫數完成自會回去,不可能留下來陪我修煉,唯有我認真去學,才能盡快見到他。” 言梳記得的,她說過她要努力修煉去山海,宋闕也回答她的,他說他在山海處等她。 言梳不會讓他久等。 宋闕的不告而別,或許另有它因,他們分明是相愛的,他們分明、分明相愛,言梳能感覺得出來。 言梳料到過自己追尋宋闕修煉的時間會很長,她想過幾百年,幾千年,她想過哪怕再漫長,她也有耐心,有毅力。 只是毫無準備的分離,就像是突然割裂了一個人后半生的一切向往與沖動,言梳突然變得話少了,曾經活潑的人,從那日起沒離開過客棧,走過最遠的路,無非就是在客棧前眺望了一眼他國來的異客。 初有異國人到訪鏡花城時,是以舞姬的身份賣入青樓的,花魁之位一日易主,原花魁非但沒有嫉妒,反而花錢要去看看異國來的美人有多曼妙。 小二聽聞,也想拉言梳去看看。 言梳只坐在客棧里看書,聞言沒去。 小二站定在她面前,眼神復雜地看向她翻書的動作,恍惚間仿若看見當年的宋闕也是這般,只喜歡一個人獨坐角落,點一杯味淡清香的茶,然后一坐就是一下午,若不是言梳去拉,他斷然不會去湊屋門外的那些熱鬧。 如今言梳的一舉一動,不自覺地照仿前人,小二看得心里泛酸,他記得言梳是個尤其愛笑、愛吃、愛玩兒的人。 這樣好看的姑娘,為了一個人消愁至此,在鏡花城的客棧內住了幾年,她說宋公子是回去等她了,可她從不曾去找過他。 小二知道,那是她為了保全自己顏面的托詞,他心疼她,更想讓她高興一點兒。 于是那天小二拖了青樓里做活的表兄幫個忙,為傳播異國來的新花魁的美貌,小二的表兄與青樓老鴇建議讓花魁在廟會那日坐花車游街。 老鴇答應了,轉眼廟會到來,花車路過客棧門前,一陣陣nongnong的香氣飄來,小二不顧言梳的反對,拉著她走到門外去看。 言梳果然從未見過那樣的人,卷卷的長發,每一根如金線銀絲,一雙碧眼好似寶石,面容深邃,膚白貌美,頻頻對著過往瞧她的人大膽嫣笑。 言梳對上了她的視線,新奇展顏,小二瞧見她終于笑了,一旁幫了忙的表兄給他示了眼神,他臉上臊得發紅。 小二打鐵趁熱,攥緊手里買來的兩把銅鎖道:“言姑娘,前面月老廟有塊很靈的許愿石,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言梳只跟著那輛花車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客棧的牌匾,搖了搖頭道:“我要回去看書了。” “那書有何好看的?”小二一急,又要上去抓言梳的手,被言梳不著聲色地躲開了。 小二臉色僵硬,只見言梳對他頷首,眼神沒在他身上落下,小二便心知,其實他對言梳近些日的殷勤,對方都看在眼里,沒戳穿,是怕他難看,只需這一個動作,小二便知道他們無緣了。 那兩把銅鎖最終被小二丟給他表兄做個人情,讓他表兄帶著表嫂去逛廟會,自己蔫蔫兒了幾日,后來言梳見他多日不在客棧,聽賬房先生道,小二是回鄉成親去了。 他家給他找了個門當戶對的農戶之女,也算溫婉賢淑,二人在老家開了一間包子鋪。 言梳忽而想起她見到小二的最后一面,是他站在她跟前,開口喊了一聲‘言姑娘’,可言梳看書入神,于是他嘆了口氣,便再沒見了。 小二離開后,來鏡花城的異國人越來越多,言梳偶爾能在客棧碰見幾個。 她聽說,這些異國人之所以會來靖國,都得算是金家大少爺金世風的功勞。 幾年前金世風離開鏡花城后便與家中作別,孤身一人前去云登國,途徑十二小國,每到一處都與當地人做買賣,自然也遇到過許多危險,生死擦肩竟然都讓他活了下來。 他去了云登國,那里少顏色,刺繡絲綢都是罕見之物,金世風先是與他們做布匹生意,后來又與他們做茶葉瓷器生意,以靖國的文房四寶,換云登國的寶石煤礦,一來一往,幾年的時間倒真讓他闖出了一番別樣天地。 金家的名聲遍布周遭列國,溫秉初聞之高興,加上這幾年靖國百廢俱興,國庫充盈,多國來朝,邊關大守,進貢的貴重物品一年比一年多。 溫秉初便與云登國和中間的小國共修一條天路,可供多國交易往來。 若無金世風此舉,恐怕靖國短短幾十年內都只能安內,未必可達興邦。 后來,言梳又在鏡花城內遇見了金世風,金世風就在她所住的客棧對面酒樓與人談生意,幾年異地游歷,叫金世風的臉上與身上都添了不少滄桑痕跡,他也不過才二十好幾,眉間與眼尾都有淡淡的皺痕了。 那談生意的男人與金世風熱絡地恨不得捧著金世風的手說話,還叫了幾個金發碧眼的女子作陪,那些女人軟若無骨地依偎在商人的左右,其中一人去給金世風倒酒,似是不慎滑倒,要摔在金世風的懷中。 金世風豁然起身,那女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不曾碰到他的衣角。 商人也未料到如此,他久在鏡花城,聽到城中人提及金世風,只說他身邊缺不了女人,如今卻沒想到馬屁拍在了馬蹄上,索性金世風也沒生氣,只是笑著對那商人道:“金某家中有妻,李老板下次若要再與我談生意,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說完這話,金世風便離開了酒樓,出酒樓時,他見到言梳也是微微一怔。 時隔多年,卻沒想到是他們兩個被留下來的人碰了面。 金世風坐在言梳對面時,細細打量了言梳的面容,他沒有不軌之心,目光自然又詫異,心中已經猜測言梳的身份,但最終也只是說了句:“歲月從不敗美人這話倒是真的,言姑娘一如當年。” “金老板來談生意?”言梳透過窗戶看向對面唉聲嘆氣的商人,道:“你竟也學會拒絕女子了,你的夫人也來了鏡花城?” 金世風微微一怔,不禁苦笑道:“我還在找。” 言梳呼吸一窒,眸色詫異地望向他,見他道:“來鏡花城只是碰碰運氣,我心想她是從這兒離開的,說不定還會回到這兒來。” “你……”言梳輕輕眨了眨眼道:“玉棋不會回來了。” 她不知金世風是否聽得懂,但當下金世風的臉色煞白,一點兒也不好看,饒是如此,他也勉強堅持著嘴角邊那抹與商人座談時慣有的淺笑:“試試看嘛,又不一定。” 只有言梳知道,玉棋不會回來了,是一定的。 金世風沒有多留,金家生意越發龐大,遍布五湖四海,他可以偷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金老爺不止一次希望金世風能回金家繼承家業,可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金世風起身時,言梳問了句他一句:“那本書還在嗎?” “你是說《望都夜十二卷》嗎?”金世風問。 言梳點了點頭。 金世風道:“我回去后讓下人找找,若找到了,就給言姑娘送來。” 言梳道:“多謝,可我身上銀錢不多,能否借看?” 金世風意外地朝客棧二樓的方向看去一眼,他這才發現言梳與他談話時,桌旁放著的書是剛翻過的,一支迎春花作為書簽,桌上清明前的雨露茶也是她在喝,甚至沒有配上一盤甜味十足的糕點。 金世風的沉默讓言梳一瞬窘迫到險些無地自容,隨后她聽見他道:“先前宋公子給過銀錢的,若回去找到的話……就送給言姑娘了。” “多謝。” “不謝。” 次日一早,金世風的下人將《望都夜十二卷》送到了言梳的手中,她看著手里的書,想起自己與金世風的談話。 或許金世風想起了什么,或許他早知道玉棋已經不在人世了,只是無望地不肯滅去心中的那一抹希望,正如她死守于鏡花城的客棧一樣,心里期盼的便是那個‘萬一’。 金世風已沒有那個萬一了。 那她呢? 言梳其實也知道,她等不來那個萬一的,她的萬一,只在山海,若她不親自走過去,宋闕不會來找她的。 就連金世風都看得出來她這些年從未有過變化,更何況是客棧里的那些人,風言風語早晚傳遍,她的一意孤行,其實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所以言梳與客棧里的人一一作別,離開了她停留七年的地方。 宋闕走時,是否想過她的感受? 會否考慮過她會痛苦,難受,駐步七年只想著一個萬一,日夜期盼他能再次離開山海,不顧穹蒼之意,也要來凡間找她呢? 言梳不知宋闕的想法,她想宋闕來找她,可又不想,她也害怕,舍不得宋闕既然回到山海,歷劫成了上仙后,私下凡間會受的懲罰。 索性這世間的修行總有終點,言梳沒有點石成金的法術,宋闕留在客棧抽屜里的銀票也終有一天被用完。 言梳行走于天地間,游離四方,也曾在某個露宿深林的夜里偷偷抹過眼淚,因為害怕突然竄出的野豬,趴在樹干上睡了一夜。 每次這時,她都會念著宋闕的名字,心想這或許就是人間的修煉,她現下走過的路,不過是當初宋闕同樣走過的,彼時他是人,可能比她還要痛苦害怕,如此一想,言梳就覺得自己還能再挺過一段時間。 從鏡花城與金世風分別之后,她就沒再見過金世風了,但金家的名聲倒是時時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