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手中的糕點也忘了吃，聽那說書先生說得振振有詞，竟像是他親臨看見了一般。

    不過是否如說書先生說的那般精彩，事實便是奇峰寨勝了一場極為漂亮的仗。

    “謝大當(dāng)家真厲害！”言梳道。

    說書先生見這小姑娘如此捧場，便捏著山羊胡笑道：“曾是禍亂一方的山匪，如今亦不失仁義之心，能分清大是大非也算改邪歸正，若是奇峰寨能投靠溫家，真正為國為民做出一番大事，那才是真的厲害?！?/br>
    言梳睫毛輕顫，心中亦覺得說書先生這話說的對，一時感慨完了，她從荷包內(nèi)掏出了多一倍的茶水錢，全當(dāng)是這故事聽得精彩。

    吃完糕點，言梳便高興地朝隔壁客棧跑，宋闕正坐一樓窗戶旁，秋風(fēng)拂面，吹翻了他手中的一頁書。

    言梳去與宋闕分享方聽到的好消息。

    悅城有山名楓雪，是因為山間遍是紅楓，尤其入秋后遠看就像是燃了熊熊大火，近些年文人sao客對楓雪山提筆寫了無數(shù)溢美詩詞，更是夸贊楓雪山的落霞。

    漫天紅霞與滿山紅葉相交輝映，正是人間不可多得的景色。

    都說秋分寒露到來時，山間楓葉遍地紅，為了這楓雪山，言梳與宋闕才來悅城，沒有走遠。

    這才在悅城待了幾日，楓葉還未紅，奇峰寨大獲全勝的消息卻是傳來了。

    言梳道：“謝大當(dāng)家要我教她識字時，總說自己笨，可我看來她一點兒也不笨，只是過去未到用心時，也無用心處。我想之后她再也不用找人習(xí)字了，這般厲害的女子，溫公子看不上她，那是溫公子的損失！”

    宋闕聞言，噗嗤一聲笑出，他半抬起書，遮住了下半張臉，唯有雙眼彎彎，睫毛顫顫。

    言梳一愣，問：“我說的不對嗎？”

    宋闕點頭：“很是對?！?/br>
    言梳窘迫：“那師父你這么笑是什么意思？”

    以往都沒這么笑過，雙肩都在抖，還用書遮臉了。

    宋闕放下書，自覺有些失禮，便看向言梳道：“我只是沒想到小書仙居然會為謝姑娘打抱不平，我還一直以為，你對溫二公子更親近。”

    言梳摸了摸鼻尖，望著宋闕一張一合說話的嘴，他方飲過茶，唇色淡淡，濕潤地泛著水光，說話時嘴角還是勾著的，偶爾露出皓白牙齒，叫言梳心中忽而快跳了幾分。

    “我……我與謝大當(dāng)家和溫公子都不算親近?！毖允岬溃骸八麄兪桥加龅挠讶?，只有交情，不是親近，若說親近，我最親近的就是師父，也只有師父。”

    宋闕的笑聲漸漸平下，低聲道：“人生匆匆，路遇皆客，不是一面之緣，便是點頭之交?！?/br>
    言梳知道，她與宋闕只要不停地走，哪怕看遍山河美景，也未必能有個交心摯友，或許日后漫漫修仙的歲月里，她都得這么度過，一旦被俗事所絆，就會被俗世所纏。

    心若不靜，何見山海。

    言梳現(xiàn)在的心有些靜不下來。

    她抬眸幾次望向宋闕的嘴唇，提了幾次親近，她心中認(rèn)定只有宋闕一個人是她想親近，愿意親近的，從初始見面的第一眼開始，便可篤定。

    言梳在方才宋闕笑時，忽而想起了奇峰寨內(nèi)，見到謝大當(dāng)家親溫秉初的畫面。宋闕的唇很好看，上唇有珠，唇角輕揚，抿茶留水，潤色淡粉，她總在想，自己與宋闕的關(guān)系，是否親近到了能嘗一嘗宋闕的唇？

    他們何時除了牽手擁抱，還能親吻呢？

    若是此時便可，那她此時不為，豈不可惜？

    若是此時不可，那她此時為之，宋闕會生氣的吧？

    言梳的眼神不算含蓄的，宋闕輕易便能察覺到，甚至能聽到她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平日里看得津津有味的書，現(xiàn)下卻索然無味起來，甚至還有些如坐針氈之感。

    索性言梳也只是看看，小書仙不懂克制眼神，卻能克制行為，客棧里的人為宋闕添茶時，她便說要去看蝴蝶。

    這幾日隨言梳一路的蝴蝶有些病懨懨的，不愛飛也不愛動了。

    言梳讓客棧的人替自己買來曇花，傍晚送到，她晚飯后便回到了房間，捧著一盆曇花放在小蝴蝶跟前，道：“都說曇花絕美，我還沒見過呢，晚上我們一起守著花開，這么大的花兒你一定喜歡，到時候就精神點兒，別蔫兒了。”

    小蝴蝶動也未動，言梳便舒展著胳膊趴在桌上，歪頭近距離地與小蝴蝶對視，她見蝴蝶纖細的蟲足動了動，咧嘴一笑，打了個哈欠，強迫自己不能睡，也未能守到半夜。

    幽香陣陣，言梳手臂枕麻了才醒，她睜開眼時，與自己面對面的蝴蝶不在，言梳立刻抬頭去看，撞入眼中的便是盛放的曇花。

    它似一口巨大的白蓮，卻比白蓮更為清淡俊雅，曇花吊于葉下，嫩黃的蕊群中，白蝶附在上頭，言梳見狀湊過去輕輕動了一下花瓣，心道她就知道小蝴蝶會喜歡。

    卻在花瓣顫動的下一秒，白蝶如一片枯葉，輕飄飄落下。

    它雙翼合上，手足僵硬，不知何時死于花上了。

    言梳的笑容一瞬冷下，她盯著白蝶，手指僵在半空中遲遲未動，等找回呼吸后言梳才察覺視線模糊，昏暗的燭光下，曇花黃蕊上的粉輕巧地蓋了白蝶一層。

    宋闕本已睡下，聽見隔壁動靜睜開眼，屋內(nèi)燈已滅，門外卻站著一個人，她不打擾，只是也未離開。

    宋闕輕聲嘆息，揮袖點燃屋內(nèi)的燈，披衣起身，打開了房門。

    言梳在燈亮前還在猶豫，她來找宋闕做什么？讓他復(fù)活小蝴蝶嗎？可見燈亮?xí)r，言梳又不想走了。

    直到門開，她才低聲囔囔：“師父……小蝴蝶死了?！?/br>
    宋闕開門便見言梳耷拉著雙肩，手臂微抬，雙手合上，掌心躺著一只白蝶，她露出的手臂上還有睡時的壓痕，臉上亦有。

    粉白的小臉于右側(cè)臉頰印著淡淡的紅痕，雙眼卻比睡痕紅得更深了，一雙杏眸水潤，細眉委屈地聳起，說話時甕聲甕氣，一開口便叫宋闕心軟了。

    第41章 請罪   說來慚愧，林姑娘，我看上溫秉初……

    言梳沒哭, 只是眼眶紅了。

    宋闕卻好似她哭了一般，抬手掌心貼著她的臉頰，拇指輕輕擦過她的眼下。

    他忍去指尖傳來的刺痛, 望向言梳的雙眼, 大約猜到言梳半夜見白蝶死去來找自己的原因, 生死由天，一只蝴蝶的壽命本就短暫，正如今夜曇花，一現(xiàn)而已。

    可他又想, 若言梳真提了要求, 他恐怕舍不得她愁眉苦臉的, 復(fù)活一只蝴蝶不見得是多大的事。

    言梳動了動唇，最終沒向宋闕提任何要求，只是可憐兮兮地輕輕以頭撞在了宋闕的胸膛上, 靜默了許久后道：“我想把它放了。”

    宋闕的房內(nèi)點燃了兩盞燈，一盞在桌上, 一盞放在了窗臺旁, 套上了遮風(fēng)的紙罩。

    言梳坐在窗邊, 看向窗外繁星密布的夜空，掌心的白蝶于風(fēng)中顫動著雙翼，仿若活了一般。

    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對白蝶道：“師父說，命以有時才貴，無死即無生, 你一只小小白蝶，已比其他蝴蝶要幸運得多了，走過這么多地方, 算是見了大世面，魂魄遠去路遇伙伴可得驕傲些?！?/br>
    宋闕就在一旁陪著言梳，有些意外她竟能這么懂事。

    任性要求是小孩兒的特權(quán)，言梳在宋闕跟前總像個孩子，可終有舍去才能成長，有成長才可入道。

    他拖著言梳捧住白蝶的手微抬，窗外卷起了一陣風(fēng)，白蝶于言梳的掌心化成了粒粒粉末，卻又于風(fēng)中融合，像是凝成了白蝶的魂魄，脆弱難抵微風(fēng)，又堅強地?fù)渖戎岚蝻w向遠方。

    宋闕收手，掌心蓋在言梳的頭頂輕輕揉了揉道：“別難過。”

    “我不難過。”言梳深吸一口氣，揮去消沉的情緒道：“它死后還能飛，當(dāng)謝謝師父才是?！?/br>
    宋闕一怔，目光轉(zhuǎn)向屋外星光下的蝴蝶，薄如瑩石之光，于遠方漸漸消散，飛去的正是奇峰山方向。

    宋闕收回視線，低聲道：“它也不必謝我?！?/br>
    他成全白蝶最后一場揮動翅膀飛舞的夢，白蝶也得替他去成全另一人的夢，所以，不必謝他。

    客棧旁的茶樓里連續(xù)說了兩天奇峰寨大敗趙氏兵的故事，言梳每次都去捧場，那說書的老頭兒都認(rèn)得言梳了，知道她出手大方，便叮囑人多給她一份糕點。

    這一日言梳正聽著故事，茶樓外突然涌進了一批人，那是悅城城主府手下的府兵，因為四十九城皆聽從溫家安排，也就沒有趙氏的官在當(dāng)差，城中大小適宜，都由城主管轄。

    府兵進來一通鬧，要茶樓不允許再說奇峰寨的故事。

    說書先生答應(yīng)下來，連忙換了個鬼怪志異說著，等人都走了，言梳問他方才那群人為何不許他說奇峰寨，說書先生道：“城主聽從溫家，溫家又與林家交情頗深，唉，小姑娘你有所不知，林家前段時間死了個女兒，就是奇峰寨殺的?！?/br>
    言梳一聽林家，便想起了林若月，也知道說書先生口中林家死了的女兒便是她了。

    言梳連忙搖頭：“林姑娘不是奇峰寨的人殺的?！?/br>
    說書先生一怔：“人人都這么說，就連林家也這么說，否則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帶著府里下人被奇峰寨搶了銀兩，人在半路沒了，尸身被人丟進院子里，不是山匪干的又能是誰干的？”

    言梳抿嘴，本想將那日的情形說清楚，是趙氏兵要劫林家的糧草，結(jié)果劫到了林姑娘，他們侮辱了林若月，致使林若月自戕，謝大當(dāng)家可憐她，特地要人給她換身衣裳，尸身送林家的。

    可這么一說，林姑娘的清白便難保了，言梳只能吞下這話。

    說書先生又說了些悅城內(nèi)的傳聞，林家將林若月保護得很好，林若月的葬禮也是靜悄悄就辦了，并未聲張。只是有一點奇怪的是她沒被葬入林家祖陵里去，反而是在楓雪山旁的紅葉坡上找了塊風(fēng)水地埋了。

    林若月若是處子之身死的，就還是林家人，說到底林家人見她當(dāng)時情況，心痛之余，怕是也有些心狠。

    言梳心中郁悶，天下將女子的名節(jié)看得尤為重要，如林若月能想開些，或許她還能活著，如林家能更愛女些，她也能被埋入祖陵，可分明這些都不是她的錯。

    言梳想要去看看林若月，她雖與林若月沒什么交情，但與溫秉初還算熟悉，心中也有同情。

    言梳要去紅葉坡，宋闕答應(yīng)陪她一起，眼下距離楓雪山最美之時還剩半個多月，但有些楓葉已經(jīng)紅了，便當(dāng)是看看風(fēng)景，順便路過林若雨的墓。

    光是出悅城前往楓雪山就花了近半日的功夫，言梳坐在馬上擦了擦額前的汗，抬眸望了一眼紅黃相間的楓雪山，有些楓葉的確紅了，像是一朵朵盛放于山間的巨大紅花，但還有大半的楓樹保留著綠葉，只紅了葉尖。

    饒是如此，楓雪山也足夠漂亮，此來賞景的人已有不少。

    言梳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紅葉坡前往林若月墓地的小路，只是此去小路上已有不深不淺的馬蹄印。

    到了一處平臺馬匹不得再上前，只能下馬步行。

    言梳見這里竟然還有一匹馬拴在了楓樹上，那馬渾身黝黑，正低頭吃草，馬鞍上還刻了花紋，瞧著有些眼熟。

    言梳與宋闕一并走小路上前，蜿蜒小路兩旁皆是與人高的小楓，清風(fēng)一吹楓葉簌簌作響，她還未到地方，便聽見前方傳來了聲音。

    女子道：“林姑娘，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撿樣給你買了點兒，全都堆這兒了，你看你可還喜歡？”

    聲音尤其熟悉，言梳一聽便猜出了對方的身份，聯(lián)想起方才見到的黑馬，她甚是意外地回眸與宋闕對視。

    謝大當(dāng)家怎么會來這兒？！

    楓葉作堆的小土丘前，嶄新的墓碑上刻著林若月的名字，謝大當(dāng)家單腳跪地，一身勁黑的衣裳，腦后的抹額帶隨風(fēng)翻飛，與馬尾長發(fā)亂作一團。

    她帶了一盤燒雞，一盤昂貴精致的糕點，一盤梨子，一盤蜜餞，還有一個盤子里放了一塊茶餅。

    三根香每根足有手指粗，手臂長，被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逶谀嗤晾?，根本放不進碑前的香爐內(nèi)。

    香在燃燒，謝大當(dāng)家揮了揮袖，她不知林若月喜歡什么，索性雅俗共求，都帶了點兒。

    “林姑娘，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就覺得你挺有骨氣的，所以當(dāng)時給你留了一車銀子，若是換做別人，我必都搶了的?！敝x大當(dāng)家唉嘆一聲：“但是現(xiàn)在我有點兒后悔搶你銀子了，嘖，你說我若沒跟你結(jié)這么點兒仇，接下來要找你談的話是不是就容易許多？”

    “說來慚愧，林姑娘，我看上溫秉初了。”

    謝大當(dāng)家撓了撓頭發(fā)：“起初不是真喜歡，現(xiàn)在是真真的喜歡，我聽到你喊阿初哥，我也知道你和他有過婚約的。唉……林姑娘，我做了個很重大的決定，我問過奇峰寨的十六嶺的兄弟們了，他們也都不反對，所以……所以我打算帶奇峰寨投靠溫家了。”

    “我這決定吧，有些自私，我想若我不是山匪了，還能給溫家?guī)韮扇f多兵來，溫二是不是就能高看我一眼了?！敝x大當(dāng)家道：“我生來沒有你那么好的身世，也不如你漂亮，若我是男人，必然也是更喜歡你一些的。但林姑娘，你入輪回轉(zhuǎn)世就有另一番人生天地了，溫二便讓給我吧?！?/br>
    “我以后真得到溫二，不覺愧對任何人，唯獨怕過不了你這一關(guān)?！?/br>
    謝大當(dāng)家抿了抿嘴，伸出三根手指指天道：“不過林姑娘你放心！若我當(dāng)真得了溫二，我每年都來給你敬香！你要是不樂意，那我就不出現(xiàn)在你面前，就在紅葉坡下給你燒一炷，真心祝福你來世能有個好歸宿?！?/br>
    謝大當(dāng)家自言自語許久，自然是沒人能回應(yīng)她。

    林若月早死了，尸體埋在土里多日，已然化成白骨，魂魄七日入輪回，如若她投胎早的話，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是旁人的孩子，哪兒能應(yīng)謝大當(dāng)家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