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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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闕微微挑眉,一時間不知要如何解釋,于是換了另一種說法:“就好比你,若你喜歡一個人,是否愿意一直和那個人在一起?” “那是自然!” “如若對方并不那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呢?” 言梳一時啞言,怔了怔,不知如何回復。她好似想到這個問題就很難過,眼神朝宋闕看去好幾眼,嘴唇抿了抿后道:“那我可能……就成全他吧。” “所以對于你來說,對方快樂高出于你快樂,那是他獲利,你失意了。”宋闕道:“那么換過來,即便對方不愿和你在一起,你也要和對方綁在一起。彼時,想與對方在一起就是你的‘谷欠望’,而在一起,便是你從中獲得的‘利益’。” 言梳垂眸,顯然興致不高:“那溫公子與林姑娘之間,也存在這種利益嗎?” “凡人想要獲得的利益很多,不僅存于感情上,更多的是物質上的。”宋闕伸手摘了一朵橙紅色的黃鱔藤花放入言梳的手心,起身道:“等你越趨近于凡人,就越能明白他們。” 等看到了谷欠望與利益,還能坦然放下,那就成為凡人又遠超凡人了。 言梳的眼神隨著宋闕離開一直到他進屋,方才宋闕說的那一番話她有些想不明白,尚有問題沒問,師父就走了。 再回頭看向手心里宋闕摘下的花,那花兒嬌艷欲滴,小瓣綻開,長長的花身中探出幾根細蕊,而方才那只一直停留在黃鱔藤上的傻蝴蝶,撲閃著翅膀落在了她手心的那朵花兒上。 言梳眨了眨眼,這還是頭一次有小生靈主動友善地親近她,雖然是因為一朵花兒。 她高興地想要喊宋闕來看,又怕自己聲音大嚇走了蝴蝶,便只能僵硬著身體坐在院子里好半晌,等那蝴蝶飛走了,她才起身,心靜如水,也忘了原先來院子里是來納涼的。 驟雨果然在子夜之前降臨,這場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一直到次日早晨,街道上的道路積了厚厚一層水。雨勢讓人看不清五步之外的任何事物,路上沒行人,別說是趕路,就是出門也不容易了。 言梳一早起來時,便見到院子里滿是積水,養花兒的路被雨水打出一個個泥濘的坑,一院的花兒被徹夜暴雨打碎。 還好昨日宋闕放在她手心的那朵被她收了回來,此時正靜靜地躺在窗臺上。 言梳看去,一時驚喜,窗臺上除了那朵她收回來的黃鱔藤花之外,還有一只停歇在花兒旁避雨的脆弱蝴蝶。 宋闕出來時,正見到言梳彎著腰,雙手撐在窗臺上,背對著滿院的暴雨與風,雙眼明亮地盯著那只蝴蝶看。 她的腰很瘦,長裙被風吹起,勾勒出彎腰時撅臀的弧形,宋闕的眼不知該放在哪里,正欲挪開,言梳率先發現了他,對著宋闕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指著那只停在花旁的蝴蝶。 宋闕莞爾一笑,雙手背于身后,目光落在院中的雨上,嘩啦啦如傾盆,恐怕這兩日是停不下來了。 因為大雨,溫家的行程慢了下來。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天氣濕悶,溫秉初白日睡了許久,到了晚上卻不怎么困了。 房內燭火忽明忽暗,溫秉初右手撐著額頭看向手里的書,實則半個字也讀不進去,腦海中想的全是溫秉賢白日里對他說的話。 溫家與林家結親,多年前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彼此看中了對方的身價人品,可如今溫家逐漸勢大,林若月死了,林家必然會再派一個女子進溫家的門,延續這多年前就談好的‘婚約’。 溫秉初若不愿意,那林家就要讓庶女嫁給溫秉賢當妾了。 溫秉賢此番會與他一同回肅坦誠,便是因為妻子產子,生了個大胖小子,溫秉賢與妻子恩愛,妻子又生了他的嫡長子,溫秉賢肯定不會納妾。 如今溫家在前打仗,少不了林家在后支持,兩家都考慮眼下利益,便只能委屈了溫秉初,先應下婚事,等幾年。 等打完仗,溫秉初還是不喜歡林家五姑娘,他們可以再出面去說,給足林家賠償,若喜歡自然更好。 溫秉初捏著書角的手逐漸收緊,心中可笑。 吱呀一聲窗戶被風吹開,燭火滅去,溫秉初回頭看向窗沿,一道驚雷劈下,驟然閃過的亮光照在立在窗臺的劍上。驟雨被風吹進了房內,立刻打濕了地面,水滴濺在劍身,一只手握住劍柄,將劍拔出,錚地一聲,溫秉初看清了來人。 謝大當家渾身濕透,肆意高揚的馬尾此時也被雨水淋下,冰冷地垂在雙肩,貼于臉上。 溫秉初見她周身縈繞著寒意,在這悶熱的夏季里,她竟像是從寒潭中爬出來似的,臉色泛青,嘴唇蒼白。 “溫二,你騙了我。”謝大當家的聲音很低,卻啞得不像話。 溫秉初在此地見到她當真驚訝,他視線朝外瞥了一眼,此時已入夜,不知時辰,溫秉賢與他的手下一定都已經睡下了,可溫秉賢就在他隔壁,開口呼叫,溫秉賢必然聽得見。 他張了張嘴,脫口而出的卻是:“你怎么在這兒?” 謝大當家拖著劍朝溫秉初走來時一瘸一拐,左腳像是使不上力般只以腳尖碰地,等她離溫秉初近些時,長劍架在了他的肩上。 她的眼神比窗外不斷刮入的雨還要冷:“你算計我!什么去買鋼網都是借口,買鋼網后,溫家人知道你在我奇峰寨里,殺了我的兄弟們救走了你,如此不夠,竟然還將鋼網的消息透露給趙氏兵!” 她步步緊逼:“從林家那里搶來的錢,大半買了鋼網,卻沒一張用上,趙氏的兵避開山上的天坑,繞至長角峰后將我奇峰寨圍殺!我手下的兄弟為了保命只能跳入天坑,卻還是成了趙氏的籠獸,我帶了六千人去,只有一千多人殺了回來!” “你們果然是一樣的人!”謝大當家的手上用力,劍光一閃,溫秉初只覺得脖子涼了瞬,不必看也知破開了一道口子。 “為了自救不擇手段,竟然與趙氏勾結!你不是溫家人嗎?不是反對趙氏皇朝嗎?!竟然也能給敵人報信!還是說在你眼里,我奇峰寨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山匪,是消磨趙氏兵隊的利器,你們只等坐收漁翁之利?!什么唇亡齒寒,都是騙我的!奇峰寨從來不是唇也不是齒,不過是你釣鉤上的rou,吸引魚群的餌!” 謝大當家言罷,已將溫秉初逼至桌邊。 圓桌抵著溫秉初的腰后,他不得不半倒下,謝大當家卻用受傷的那只腳踩在他的腰腹,雙手舉高長劍,劍尖對準了溫秉初的喉嚨,窗外雷光閃過,溫秉初道:“我沒給趙氏報過信。” 謝大當家握劍的手沒動,雙眼比劍鋒還利。 溫秉初垂眸看了一眼懸在自己脖子上的劍,伸手撥去,謝大當家也不與他抵抗,只是踩在他腰腹上的腿沒收回。 “我只是借著買鋼網之事向溫家報信,讓溫家來接我回去。”溫秉初道:“鋼網藏于天坑的確可以讓你們在與趙氏對抗時獲得優勢,這話我沒有說假,即便他們早有防范,減少落入天坑的先行兵傷亡,也敵不過你們對地勢熟識。” “你與趙氏交鋒時,他們是完全避開了天坑的位置,全都繞至后方圍困你們,還是有部分人落入陷進,他們才臨時改變策略的?”溫秉初問完,謝大當家愣住了。 “看來,的確有人走漏了風聲。”溫秉初頓了頓,又道:“不僅是走漏了風聲這么簡單,那個人甚至連你們的哪一隊人馬走哪一條路,埋伏在哪個山口都了如指掌,且沒有隱瞞地告知了趙氏。” 謝大當家皺眉,趙氏兵隊的確不像是臨時才做出的繞后決定,若非如此,奇峰寨不會死傷那么慘重。 若不是附近幾個嶺上的兄弟們見情況不對,里外接應,謝大當家與其余的一千多人就都要死在長角峰上了。 “你的腿……”溫秉初忽而開口,打斷了謝大當家的思緒。 她垂眸瞥了一眼,收回了左腳,溫秉初想問她疼不疼的后半句話卡在喉嚨里。 等謝大當家往后退了兩步,溫秉初才道:“你身上太涼了,一路冒雨趕來的?” 即便不問,也必然是如此。 “特地趕來,是為了殺我?”溫秉初又問。 謝大當家一時啞言,沉默地瞥開目光,即便不回答,溫秉初也知道,她不是特來殺他,而是來聽他解釋的。若她完全信了就是他在背后搞鬼,方才那把劍就不會只是蹭破他脖子上的皮那么簡單。 “既然不是特來殺人的,又為何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溫秉初眉心皺著,起身從一旁的屏風上扯下自己的外衣,隨意丟給了謝大當家。 謝大當家接住衣服,雙眼認真地盯著溫秉初看,想看看他到底有無說謊,但實際上她根本看不透溫秉初。 在謝大當家的眼里,這人原是溫良不善謊言的,可他讓奇峰寨去買鋼網時,心思卻一絲一毫沒露出來。 “溫二,我暫且信你一回,如若不是你背叛了奇峰寨,將長角峰上的陷進告訴趙氏的話,我會找到真正背叛我的人,但若真的是你……”謝大當家咬緊牙根,道:“那你可就洗干凈脖子等著我!別以為躲在肅坦城便沒事,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會像今天一樣追來,殺了你!” 說完這話,謝大當家轉身便走。 溫秉初上前兩步沒追上,便見她又迎著大雨,從窗戶跳了出去。 溫秉初站在窗前,任由屋外的大雨打在身上,他看見謝大當家落地時沒站穩摔了一跤,背上劍一瘸一拐地隱入大雨中。 即便是酷暑天,半夜的雨水也很凍人,他方才就能從謝大當家的身上察覺到徹骨的寒意,只是沒想到她為了追上自己,剛從死境逃出,又連夜冒雨趕路,此番回去,恐怕是要大病一場了。 溫秉初往后退了一步,避開了雨水,見自己的衣裳靜靜地躺在地面,謝大當家沒穿走,他伸手摸了一把脖子,掌心染了血,傷口微微刺痛。 驟雨連下了三日,第四日寅時便漸漸停下,直到天亮,街道上覆蓋的水才慢慢順著路邊小溝流出鎮子外。 溫家隊伍整頓好了之后便繼續趕路前往肅坦城。 言梳與宋闕跟在車隊后面,溫秉初上馬車時,言梳看見了他脖子上的傷口,雖然經過幾日已經愈合,但他一抬頭還是顯眼。 溫秉賢走在最前頭,急著回去看兒子,歸心似箭,并未發現。 “謝大當家來找過溫公子。”言梳低聲對宋闕道:“她來的那天夜里雷聲很大,我擔心窗外的蝴蝶,故而打開窗把它招了進來,然后就看見謝大當家借著黃鱔藤翻上了圍墻,爬到了溫公子的窗戶外。” 那夜雨勢太大,等謝大當家跳進窗戶之后發生了什么,言梳就沒看見了。 再后來,謝大當家走了,她走之前摔了一跤,言梳怕她從二樓摔下來受傷,撐著傘打算去接她,一個拿傘的空檔就看不見人了。 “看謝大當家那時的樣子,奇峰寨恐怕情況不好。”言梳問:“我能告訴溫公子,是夏達背叛了奇峰寨嗎?” 言梳想,或許她說了,下次謝大當家來找溫秉初時,溫秉初能告訴她。 宋闕朝她看去,目光落在言梳為難的臉上,低聲道:“你的發帶亂了。” 言梳咦了聲,宋闕伸過手去,指尖勾住了言梳的發帶,將她發帶的尾端從衣襟中帶出,馬上招風揚起她的發絲,言梳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些。 “總有一天,你會學會身處其中,又能置身事外。”宋闕道。 這是成仙必經之路,這世間發生的所有事,對于修仙之人而言,如客棧內趴在言梳窗臺上的那只蝴蝶,當下絢爛奪目,等離了客棧便不再重要了,皆為過往煙云。 蝴蝶如是,京都客棧、唐家如是,奇峰寨中的所有人亦如是。 隊伍正欲前行,言梳忽而道:“啊,我忘了,昨天我與小蝴蝶約定好,要帶它一道離開的,師父你等我一會兒!” 說著,言梳便要下馬,她低頭看了一眼濕漉的青石路,焦急道:“師父你抱我下去,我去屋子里找蝴蝶。” 宋闕微微一怔,翻身下馬后將言梳抱了下來,小書仙的手沒在他肩上多留一刻,提起裙擺便朝客棧院子里的小屋跑去。 她跑去時濺起了泥點,幾點落在了裙上,等言梳回來時,宋闕見她手心鋪著一張手帕,帕子上放了兩朵新摘的黃鱔藤花,那只曾停留在言梳手上的蝴蝶仿若帶著靈性般,依偎于花上。 宋闕心想,言梳恐怕短時內都不能擺脫‘俗事’。 言梳將蝴蝶湊到宋闕跟前,有些炫耀道:“恐怕沒有小蝴蝶愿意跟你一起走吧?” 宋闕挑眉,見她杏眸瑩瑩,便學著往常言梳直白夸贊他時那般,輕聲笑道:“那小書仙可真厲害。” 言梳得了夸獎,下巴昂著,粉唇濕潤,揚起的嘴角露出兩顆小尖牙。 宋闕看她,心里忽而感嘆,或許言梳這般沒什么不好,修煉的步伐許會變慢,但人也更鮮活了。 很乖,很可愛,亦很招人喜歡。 第38章 世俗 我不會和別人在一起的,我只想永…… 從奇峰山到肅坦城路途遙遠, 期間因為下雨又停了兩日,言梳與宋闕到達溫家門前時已離開奇峰山十日之久。 溫家雖說有名有望,可府邸布置得卻很樸素, 從正門看與一般門戶并無多大區別, 門口兩座石獅子胸前掛著紅花, 顯然前幾日才辦過一場喜慶事。 溫秉賢與妻子成親近十載,前兩個生的都是女兒,如今終于得了兒子,溫家也有了長孫, 自然得好好慶祝一番。 他們本想等溫秉賢與溫秉初回來后再辦, 后來經提點, 林家才辦過喪,他們與林家交好,雖說林家遠在悅城, 但也不宜大肆宣揚,便沒等溫秉賢歸來, 默默于家門前掛了紅花, 院內自擺兩張席就是了。 言梳與宋闕算是遠來的客, 被溫家人熱情地請到家中,聽到他們說暫且沒有什么要緊事辦,便要二人留下來于肅坦城多玩上十日,彼時剛好是溫家長孫的滿月酒。 言梳沒見過凡間的禮俗,便一雙眼明亮亮地望向宋闕,只見宋闕點頭答應, 說了句:“打擾了。” 言梳便有樣學樣,乖巧地也頷首道:“打擾了!” 溫家人給言梳、宋闕安置了住處,只是住在別人家便只能依著主人的安排來, 宋闕住進了男客的小院中,而言梳被拉進了女眷的院子里。 左右兩院,相隔甚遠,光是走過溫家七拐八繞的院子就得至少花去一炷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