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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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梳去不了送子觀音廟了,但是能看見許愿樹也挺好,方才上山時的些許郁悶已經全然無蹤,她高興地率先跑去。 許愿樹下站著個比她大些的女子,臉圓圓的,身形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的,她手上正拿著一條紅綢,紅綢的另一邊拴著一個果子。 言梳見她將果子握在手心,雙手又貼著心口位置,閉上眼嘴里念著些話,而后將手里的紅綢朝樹上拋去,因為有果子的原因,紅綢掛在樹上沒掉下來,繞著樹干幾圈,上面的字露了出來。 言梳聽覺與視覺都超出常人,她方才聽到了女子說希望她表哥今年能從山城做生意回來娶她,紅綢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下附一首含蓄情詩。 那女子要走,言梳叫住了她:“這位jiejie,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呀?” 女子看向言梳,道:“古燈寺的許愿樹很靈的,我自然是在求愿。” “什么都可以求嗎?”言梳問:“那為何寫名字呀?” 女子笑說:“我是求姻緣,求與我心中喜歡的人永不分開,故而才將我倆的名字寫上,你若求旁的,寫自己名字就好。” 言梳雙眸微亮,眨了眨眼后道:“想要與喜歡的人永不分開,只要將兩個人的名字寫上去就可以了?” 女子見她什么也不懂,便道:“這世上的緣分,哪兒有絕對的道理,但來寺廟所求,只說心誠則靈。等到山間的鳥兒吃去許愿帶上的果子,紅綢隨風飄入山林之間,上面的愿望也就能被滿山神佛所見,總有一個佛祖菩薩能保佑你心想事成的。” 言梳訥訥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那女子也不再多說,提起放了香油蠟燭的籃子離開。 言梳抬頭看了一眼許愿樹,抿嘴數過一排眾人許的愿望,定了想法后便朝亭子走去。 小沙彌見到有人來,笑著相迎,言梳問了一條紅綢多少錢,隨后從荷包里掏出了一錠銀子,對小沙彌道:“給我兩條。” 小沙彌一愣,還是頭一次見有人來許愿樹求愿,貪心要了兩條許愿紅綢的。 但他也不能不給,便只提了一句:“專一有得,求多必失。” 言梳卻抿嘴,拿了兩條紅綢走到桌前坐下要寫字,低語了一句:“不多不多,我這輩子只求這兩個。” 她要寫愿望,還讓小沙彌轉過去,自己提著筆,寫完左邊寫右邊,越看越高興。 言梳捧著兩個紅綢跑到了許愿樹下,兩顆果子被她握在手心,她也學方才的女子那般閉上眼,心中反復想著紅綢上的愿望,默念了一句:“諸天神佛,佑我愿成。” 而后她將手中的兩條紅綢用力朝樹上一拋,兩顆果子纏在了一起,居然落在了同一根樹枝上。言梳看那樹枝也不高,不知道果子能不能被鳥兒吃到,若鳥兒吃不到,那她的紅綢就不能飄入山林,被神佛所見了。 言梳想跳起來把紅綢取下重新扔一次,只是她身量不高,取不到。 一旁的人道:“小姑娘,掛上去便不能再摘下了,否則愿望可不靈咯。” 言梳聞言,這才作罷,低低地哦了聲。 “在做什么?”宋闕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言梳被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對方時抿嘴笑了笑。 宋闕心中一動,有些意外。 方才上山時,他不知如何與言梳解釋他們倆的關系實在不適合去送子觀音廟,顯然小書仙覺得自己晚上夢不到觀音,有些不高興了。上山的一路都噘著嘴,沒回頭看他一眼,甚至先一步朝前跑,早他一刻鐘到達大雄寶殿前。 方才也不知是碰到什么好事,居然由陰轉晴,還對他笑了起來。 宋闕臉上也掛著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目光掃去滿樹紅綢問:“來看許愿樹?” “嗯!”言梳道:“唐九說這樹有八百年,我瞧著像是有一千八百年了,滿樹都是靈氣。” “它的確是有一千多年了。”宋闕點頭。 言梳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表情又有些不高興了:“都一千多年了,它還在這里是棵樹,那我想要成仙,得花多少年呀……” “不一樣的,它如今還不能凝聚靈氣,甚至不可化成人形便已經垂垂老矣,你尚年幼,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好好學如何修煉成仙,況且……”宋闕頓了頓,后面的話沒說出來。 “況且什么?”言梳問。 宋闕道:“況且有我在,你若不懂盡可問我,誰讓我是你師父,總該教你許多。” 言梳心情好轉,嗯了一聲。 另一側有人舉起足人高的檀香跪拜佛祖金象,言梳瞧見嘩了一聲,連忙朝那邊跑去湊熱鬧。 宋闕見她有些冒失,不禁失聲一笑。 再回頭,視線落在許愿樹上,一陣風過,將兩根纏繞在一起的紅綢吹入了宋闕的視線當中。 一條上書:我想成仙。落筆:言梳。 宋闕笑容更深,心想真是言梳能做出來的事,他身量高,可以摸到言梳扔出的紅綢,見她的愿望與旁人的纏繞在一起,于是伸手理了理,結果又見另一條愿望居然還是她的。 宋闕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此時的風將一切揚得很慢,宋闕的發絲輕飄飄地掃過眼下,他的手指撫過紅綢上的字,隨后放下。 眼眸半垂,宋闕轉身離開了許愿樹旁。 山崖邊的風好似大了些,諸多紅綢隨風擺出了嘩嘩聲,言梳的第二條愿望,每一個字她都寫得很認真。 千尺游絲,惹住朝云——言梳,宋闕。 詩是言梳不懂,故而抄的那名女子寫下的,以為如此便可使留有名字的兩人永不分開。 只是紅綢翻轉,情詩猶在,兩個并排的名字卻只剩下了言梳一人。 第12章 噩夢 他是仰人鼻息的太監,呵,太監!…… 言梳不拜佛,除了在許愿樹上掛上了兩條許愿紅綢之外,便只是在菩提山間轉了轉。寶殿內的佛像威嚴高大,言梳不敢湊近,只站在門前朝里看了幾眼,心里想著還好沒去送子觀音廟見觀音,否則半夜夢到,說不定能把她嚇一跳。 天色將暗,言梳與宋闕一同下山,剛入城天就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晴了幾日又開始涼了起來,冷風嗖嗖地仿佛能鉆入人的骨縫之中。 言梳回到客棧時發絲上落了一層霧一般的雨水珠,半濕地貼在了臉上。 她回屋換了件衣裳,捧著書照常往宋闕的房內跑,宋闕的房門沒開,她抬手敲了敲,里頭傳來聲音:“太晚了,早點休息。” 言梳看了一眼還未完全黑下來的天,抿嘴道:“可還沒吃晚飯呢。” “你若有想吃的,讓小二端進你房里,屋外冷,記得點炭。”宋闕沒有開門。 言梳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書,噘嘴哦了聲,她沒立刻離開,只定定地在宋闕門前站了一會兒,呼吸了幾個來回后又問:“師父不吃飯嗎?” “不必了。” 沉默片刻,言梳道好,便與小二說要吃燒肘子配菜粥,然后噠噠跑進自己的房內點上炭火,脫了鞋子裹住軟被,盤腿坐在塌上就著燭火看書。 屋外的雨驟然下大,啪嗒啪嗒地敲在了窗檐上,寒風如刀般無孔不入,沾膚即痛。 驟雨持續入夜,小屋內僅有一盞燭燈,昏黃的微光將屋內陰暗處擺放的刑具一一呈現,冰冷的鐵器上發著寒光,夜風卷著雨水從窗戶刮入,激起人一陣戰栗,但真正叫嚴瑾成害怕的不是風雨,也不是刑具,而是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人。 木椅上的人身穿深青色長衣,肩上披著黑色大氅,身形纖瘦,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他一早便在這兒了,在那些人割開嚴瑾成的手腕放血之前,他就坐在這兒。彼時嚴瑾成只想一心求死,眼見自己已經被放了兩碗血,應當熬不過今夜,卻沒想到那人取來了人參,強迫灌入嚴瑾成的口中,吊住他一條命。 男人在嚴瑾成受折磨時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嚴瑾成聽到別人對他的稱呼,眼前之人算不得男人,而是宮里的太監。 屋內的刑具都是臨時搬來的,這個房間原先堆放的都是藥草,nongnong的藥味兒至今猶存。 貴妃喜好煉丹,說是能保住容顏,宮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與她同樣設立一個專門的煉丹房,更沒人敢囤積藥材,所以嚴瑾成知道,他這是被關到了貴妃的宮中,只是他不知自己與貴妃身邊的人有什么仇怨。 “嚴瑾成。”那人終于開口了。 嚴瑾成虛弱地看向他,對方又道:“你終于落在我手里了,為了這一天,我也算是費盡心機。” “我何時得罪過公公了?”嚴瑾成問。 那人站起來,端著燭火慢慢走到嚴瑾成跟前,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他湊嚴瑾成尤其近,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 嚴瑾成的眼中只有疑惑,似乎是真的想不起他來了,那人才一聲苦笑道:“真是諷刺,你輕易的一個舉動改變了我一生,使我受盡折磨,屈辱度日,茍活于世,可到頭來,你甚至都沒記得我。” “我是長青鎮徐有為,今年初中了秀才。”他放下燭火,腰背筆挺地看向嚴瑾成蒼白的臉道:“那日我爹娘在田間與人爭執,我趕路時未抬頭看見,只因無意間撞上了你,賠禮道歉后沒完,卻被你當成了小偷強行帶出鎮子。我與你解釋你不聽,騎馬拖行我幾十里路,讓我在京都街道上丟盡顏面,又被關入牢中備受折辱。” 嚴瑾成的瞳孔越來越大,他似乎想起了眼前這個人是誰,卻不是記得這個人的樣貌與姓名,只是曉得他曾干過拖行一個小偷入京之事。 “我也是個秀才,來日說不定能入朝為官與你為同僚,可你們官官相護當真可惡!南府衙門在我身上試煉刑具,我去北府伸冤被他們拉入府衙,沒問沒審,竟又是遭到了一頓毒打!”徐有為說起此事,咬牙切齒。 他回想起在北府衙門的折磨,只覺得周身發寒,疼痛猶在。 當時北府衙門的人與他說的話他記得很清楚,衙門里的師爺是刑部陳軒的表弟,而刑部陳軒與嚴瑾成又是好友,便因為這層關系,衙門將此事壓了下來,對外只說嚴家給了他十兩銀子賠償,放他歸家,實則卻是將他關入牢中,逼他寫下污蔑嚴瑾成的罪狀書。 徐有為因不愿屈服,提筆的雙手被生生折斷,就在北府衙門的屈打成招之下,二十大板將他下處打廢,叫他徹底無望。 北府衙門的人見他已算不上男人,又怕他再找嚴瑾成麻煩,便使了關系把他賣入了凈事房中做了太監。 徐有為好不容易逃出,只是回到長青鎮后他才知道,在他被嚴瑾成拖走的那日,爹娘在田間與人為了田地分割爭執不下后被人用鐵鍬打死,那人也是長青鎮中的一霸,因他多日未歸,此事居然不了了之,投訴無門。 徐有為這一生前二十年算不上多順風順水,但至少吃喝不愁,家中雙親恩愛,對他愛護有加,原以為考上了秀才前程似錦,卻沒想到斷送在嚴瑾成的一個誤會之下。 他無處可去,心中怨恨與不甘難消,所以又回到了凈事房,遭了一頓毒打之后被發配冷宮洗刷馬桶,若非機緣巧合之下讓他與貴妃碰了面,他也未必能在貴妃身邊做事。 時至今日,徐有為的右腿還在隱隱作痛,那里曾破開皮rou,露出森森白骨,如今一切都好了,可他做不回男人,救不回雙親,考不了科舉,也回不到過去。 從此以后,他不是徐有為,他是仰人鼻息的太監,呵,太監! “這都……拜你所賜。”徐有為從一旁刑具中挑出了一條蛇紋鞭,走到嚴瑾成跟前用力地抽打在他身上,嚴瑾成痛苦的聲音與屋外呼嘯的風雨聲融為一體,離了這個小院,根本無人知曉里面正在發生什么。 徐有為每朝嚴瑾成身上抽上一鞭,便能想起自己在北府衙門前擊鼓的聲音,登聞鼓鼓聲震震敲進他的耳里,他以為自己能洗刷冤屈。 京都里,皇帝眼前一個小小衙門都有人敢如此徇私枉法,敢濫用私刑,更別說是朝堂之上,那一個個大小官員的身后藏了多少污垢之事。 這世道,不值得他去申辯,也不值得他為官。 這不,如今就連皇帝都開始煉丹求長生不老之術,這世上,哪兒有什么長生不老。包庇虛偽與無知自私一樣,都是惡臭腐爛的rou,狗也不吃。 一道雷電轟隆而下,照在嚴瑾成的身上,他衣衫褪去,鐵鉤生生挖進了他背后的皮rou,勾住了背骨,一片血rou模糊。 嚴瑾成額頭青筋暴起,冷冬里出了一身的汗,與血水相容,痛苦哀嚎出聲。 啊——!!! 唐九猛然驚醒,坐起時手腳冰涼,房內的窗戶不知何時被風吹開,雨水打在床沿上,方才那一道將他驚醒的聲音,是夜風把床頭的花瓶吹到地上摔碎。 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竟然擦出一手的冷汗,夢里場景叫他臉頰發麻,他夢見嚴瑾成被人生生折磨致死。 不應該的,當今皇帝雖然昏庸,聽信了天機臺的讒言要人替他受難好讓他練仙丹長生不老,可嚴瑾成入宮赴死也不可能會受那么多折磨,身上竟無一塊好rou。 唐九的噩夢破天荒地持續了三天,已至大雪,他早間在家中喝粥時見他爹慢吞吞地走來,看向他面色凝重,低聲道了句:“嚴家人定了白事的日子了。” 唐九愣了片刻,即便知道嚴瑾成入宮是活不成的,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有些失色,久久回不過神來。 唐家與嚴家關系還算不錯,即便唐老爺見此時正值多事之秋,不愿與嚴家多來往,但嚴家的白事帖子都發到他手上了,他也不能不去。 對外,嚴家只說嚴瑾成是病死的,嚴瑾成發喪那日,唐九帶了一卷字畫過去打算燒在他的墳前,那字畫是他高價買回,當初嚴瑾成說喜歡想要,他舍不得給,如今到時舍得燒了。 相較于嚴家發喪,陳家的喪事便一切從簡,唐九在嚴家這邊忙完了,還特地從陳家門前走過一遭。 陳家除了陳軒之外,在京都便沒其他有能之人,簡陋的院落里,主事的是陳軒那個在北府衙門里當差的表弟。 一屋子人低聲哭喊,唐九聽見了其中一人說了句:“尸骨送還,居然皮開rou綻,兄長!你盡心為了朝廷,圣上又給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