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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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在家坐了三日,每日都讓府里的小廝出去打探消息,如今他在家里是一點兒風聲都聽不到,也不敢壯著膽子去問唐老爺,免得被他爹打罵他多管閑事。 小廝出去幾日沒探聽到什么消息,只知道嚴瑾成還在家中,沒有上朝,但也沒被叫進宮里去。 大約又過了五日,第二個被天機臺選中替皇帝受難的人已經找到,那人唐九原也認識,在京都算不上多富貴的人,不過他自己出息,三年前科考中舉,被封了一個小官,后來兩年節節高升,在刑部任職。 唐九曾和嚴瑾成與他吃過飯。 若說戶部嚴家對皇帝忠心耿耿,甘愿將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奉獻給皇家割血煉藥,那刑部任職的那位便可說是無可指望了。他家中的親戚全都靠他這兩年在朝中稍得權勢,故而也在京中謀得一些不累人又體面的差事,如今他一倒下,他身后一大家子人都要跟著遭殃了。 唐九生怕第三個人查到自己身上來,但又想起來族中長輩說已經在天機臺那里抹去了他的生辰八字,才勉強睡了半夜的安穩覺。 唐九往嚴家送了好幾封信都沒有回應,后來終于得了點兒消息,只有嚴瑾成寫的‘珍重’兩個字,次日唐九便讓小廝找了個破舊的馬車,趁著天沒亮從唐家小門出發,沿著窄小的街道往嚴家走。 馬車到了嚴家后門,嚴瑾成的小廝半開著小木門,唐九穿著斗篷遮住全身從馬車上下來,弓著背如做賊一般鉆入了嚴家。 他一路上沒敢抬頭,就盯著嚴家小廝的后腳跟一路跟到了嚴瑾成如今的住處。 嚴瑾成本是嚴家嫡子,住的是最好的院子,如今嚴家長輩為了防止他逃走,把他關在了嚴府最深最陰冷的角落里,小院中只有兩間房,院子里的野草長了有膝蓋高也無人打理,只壓著草走出了一條小道。 唐九見到嚴瑾成時,他靠坐在軟塌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火籠在身旁烤著,屋內沒點燈,只有火籠里炭火發出的微光照在他的臉上,饒是如此,唐九也看出了他臉色極為難看。 “嚴兄。”唐九開口。 嚴瑾成聽見聲音立刻睜眼,瞧見唐九似是有許多話要說,張了幾次口后只是嘆息,道:“唐兄,此番我是倒了大霉,怕是以后不能與你飲酒作詩了。” “嚴兄莫要這么說,天機臺說要三人替圣上受難,無非就是放血入藥,三個人的血用不完的,嚴兄你撐著些,等圣上好了便多吃些補品,總能養好身子。”唐九湊近,將嚴瑾成的手從被子里拿出抓在手上。 結果唐九看見,嚴瑾成的手腕上已有放血的多道傷口,他的腳上還鎖著冰涼的鐵鏈以防逃走。 “嚴家怎能這樣對你……”唐九只覺得自己的手也隨著嚴瑾成一般涼了。 嚴瑾成搖頭道:“不是家里人給我鎖的,這是宮里人帶來的,前些日子你給我寫的信我都看見了,你問我是否安好,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你。在這里有吃有喝,我爹娘每日都來看望,父子間的情分似比往日要深多了,但這般境況,還不如不要情深的好,也免得他們傷心難過。” 嚴瑾成嘆了口氣道:“我本不想見你的,你特來一趟,我讓人給你開一道小門是因為天一亮圣旨便要下來,帶我入宮,此一去怕是回不來的,索性與你當面作別了。” “圣上難道真的想要你的命嗎?天機臺勞什子古說八道,他是皇帝,難道還能耳目不……”唐九的話沒說完,便被嚴瑾成打住。 “你難道甘愿如此喪命?”唐九氣惱。 嚴瑾成呵笑一聲自嘲:“也算甘愿。” 天色不早,唐九只與嚴瑾成說上幾句話便被他催著離開了,唐九離開那小院時一道涼風吹過,從他的衣襟鉆了進去,凍得人渾身打顫。 他忽而明白了嚴瑾成所說的甘愿,他嚴家上下皆在朝為官,他一個人不愿,連累的是整個嚴家上百口人的命運,皇帝或許不會明著收拾嚴家,但嚴家終不會有好下場。 如今嚴瑾成用自己的命成全了全家,所以他才說……也算甘愿。 出了嚴家,天有半亮,唐九讓小廝將馬車順著小巷小街走回去,城中小巷不多,祥云街便是其中一條,此時的祥云街從頭至尾不見一個人影,天烏蒙蒙的好像前些日子才停的雨又要落下了一般。 途徑祥云街上的銀杏樹,又是多日過去,銀杏葉落了滿地,枯黃腐敗地被風掃入了街角旮沓里,樹干上半禿著。唐九掀開車窗簾朝外看了一眼,他望向頭頂未亮的天空,眉心輕皺,心中五味雜陳。 天才亮,言梳便起了。 她聽小二說城里來了個會布偶戲的就在城前街頭擺攤,每日都有小孩兒早早端著板凳過去看,所有小孩兒喜歡的東西言梳都喜歡,而青龍客棧距離城前街不近,言梳怕去遲了占不到好位置,便一早起床洗漱,拉著宋闕一道出門。 言梳出門時沒吃早飯,在路邊看見熱騰騰的糖糕剛蒸出來便買了兩塊,自己一塊桂花的,給了宋闕梔子花味兒的。 糖糕由面發成,梔子花與桂花都曬干泡在了蜜里,糖糕蒸好之后從中間切一半,將梔子花密或者桂花蜜涂在里頭,糖糕的表面上再撒一層芝麻,便可用油紙包著邊走邊吃了。 言梳吃著糖糕又買了個烤紅薯,一手抓著一個,吃相還算斯文,只是桂花蜜從糖糕里擠出,蹭了她一嘴角。 宋闕看見了,才拿出手帕言梳便很自覺地跳到他跟前踮起腳抬著下巴湊過去,一雙杏眼圓溜溜地看向街前的熱鬧,便等著宋闕替她擦好再繼續吃。 宋闕拿著手帕愣了一瞬,手帕卷著手指擦過言梳的嘴角,一小片花蜜里頭還有兩朵完整的桂花,看著就很甜。 言梳遠遠就聽見了有人高聲說話,等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在城前街頭擺攤演布偶戲的那個人今日沒來,好些小孩兒都坐在板凳上失望,不過這條平日里沒什么人會經過的路,倒是路過了一輛極致奢華的馬車。 那些人討論的便是這輛馬車。 眼尖的人道:“那是宮里的馬車,瞧樣子是要往皇宮的方向走了。” “不是說近來圣上病了嗎?太醫院的御醫都束手無策,這會不會是在宮外請來了名醫入宮看病呀?”一人問。 另一人嘀咕:“什么名醫,我聽人說圣上在煉丹,這怕不是城外真清觀里的大仙。” 言梳聞言,想起來之前唐九說過的貴妃煉丹駐顏一事,就因為此事導致京都城內的苦翹不夠,許多百姓都在冷天里得了風寒,如今不但貴妃煉丹,就連皇帝也開始煉丹了? “皇帝煉丹是做什么用呀?”言梳問。 男人聽有人搭話,側臉瞥去卻見是個年輕的少女,身穿珍珠白的小襖,下著深紅的馬面褶裙,小臉因吃著糖糕圓鼓鼓的,正抿嘴歪著頭看向他。 那人一愣,不禁多看了言梳兩眼,言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往后退了兩步,不自覺貼在宋闕身上,乍一看就像是靠在了他懷里一般。 那男人回神,道:“自是想長生不老了,那可是圣上,普天之下都是他的,他活得越久、越硬朗,自是于他而言越好。” 另一人連忙推了男人一把:“別瞎說,免得被人聽見你的小命難保。” 兩人搖頭離開,言梳若有所思地盯著已經離去的馬車背影,忽而刮起了一陣風,將那馬車后窗的車簾吹開了一小節,言梳眼神好,雖是匆匆一瞥,她也認出了坐在里面的人。 是那個騎在馬上,拖人隨行,又把她撿起來還給宋闕的男人。 “這世上真的有可使人長生不老的仙丹嗎?”言梳將最后一口糖糕吃掉,舔了舔嘴角看向身后的宋闕,卻見宋闕的眼神也在馬車上,眸中沒了往日的笑意,待到馬車徹底沒了蹤影他才收回目光。 “師父?”言梳抬了抬下巴。 宋闕順手拿起手帕替她擦了嘴角的糖漬,回答她方才的問題:“倒的確有可以讓人長生不老的方法,卻不是什么以凡物練成的仙丹。” “人若長生不老了,那豈不成了神仙?就像你一樣。”言梳自然地將手中烤紅薯遞給了宋闕,宋闕幫她剝去烤紅薯外一層焦黑的皮,露出里面熱騰騰泛著糖色的紅薯rou,還給了言梳。 他道:“不一樣,凡人成仙需歷經磨難,再遇機緣,有些辦法省時省力地擁有長生不老之力,但那些多為歪門邪道,不勞而獲終不會有好的結果。” “那皇帝想要省時省力地長生不老,是不是得不到好結果呀?”言梳問完,便發覺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驚恐地瞪了她一眼。 宋闕微微抬眉,以手遮住了她的雙眼,不叫那人認出相貌,隨后干咳了一聲帶了點兒笑意道:“在人間,不可妄議帝王。” 言梳眼前驟然漆黑,她抓著烤紅薯的手不禁收緊,眨了眨眼后乖巧地哦了一聲。 宋闕察覺掌心被她睫毛掃過的感覺,柔軟且微癢,手指一顫,走幾步后將手收回,握緊成拳藏入袖中。 第11章 許愿 我想成仙。落筆:言梳。 沒看成布偶戲,言梳心里還有些小失落,但都已經早起了,總不能回到客棧里一天都陪著宋闕在房中看書。 陪著宋闕其實也不錯,但看書她實在提不起多大的興趣,若是不看書,只是陪著宋闕,能一直看著他言梳也不會覺得無聊,可宋闕又不許她總是看他。 吃完了烤紅薯,言梳便道:“師父,我們去城外爬山吧!” “今日?”宋闕問。 言梳點頭道:“前些天本想著和唐九約好了一同去的,但這些日子不見唐九,我又不想主動去找他。反正爬山主要是去看山,只要認得路,有沒有唐九也無所謂,這次算是我失信于他,改明兒與他做的一般,買一盒錦糕坊的海棠酥送過去當作賠禮就是了。” 言梳語罷,從懷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宋闕見她自己已經買了手帕,又看向手中早早備好的,不禁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道:“好,聽你的。” “師父最好了!”言梳擦完手,頓時挽著宋闕的胳膊,晃著他的手臂不許他掙脫自己。 言梳想要爬山,可她卻不知道路怎么走,兩人在賣糖糕的老板那兒問了方向。 老板得知二人不是京都的,想要去山上找些有趣的地方玩,眼神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便笑道:“二位貴人若是想玩兒山水,不如往西城門走,西城門沿山而建,出了城門便是菩提山,山上有座古燈寺,遠近聞名。” 言梳聽唐九提過古燈寺,知曉古燈寺里有一顆活了幾百年的許愿樹,便點頭道:“那就去這兒玩。” 老板笑說:“二位年紀輕輕,去古燈寺可得特地從百步階梯走上去,上了百步階梯后登達送子觀音廟,觀音廟前有一汪池水,里面有聽著佛音長大的錦鯉,二位買些魚食喂去,錦鯉吃了,來年便能投入夫人的腹中……” 老板還未說完,言梳便瞪大了眼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宋闕聽懂了老板話中的意思,連忙解釋:“誤會,我們并非那般關系。” 老板咦了聲,看向言梳挽著宋闕胳膊的手,宋闕不禁嘆了口氣,改口道:“那就多謝老先生指路。” 老板嘿嘿一笑,點頭說道:“夫人還年輕,遲些要孩子也是無礙。” 宋闕怕這老板越說越離譜,便拉著言梳快些離開他的攤位前。言梳哎了一聲,還沒聽完老板說話,她還想問一問,唐九說過的許愿樹在寺廟何處,是否一眼就能瞧見。 京都城的西側道路寬闊,那邊大多是富貴人家的宅院,一條街能供四輛馬車并排而過,靠近城西順著主街一眼就能瞧見西城門。 此時西城門前有官兵把守,從這兒出城的人也很多,大多都是想上菩提山拜山禮佛的。 如言梳和宋闕這般兩個年輕人一并上山的也有,他們大多乘轎輦,到了城門前才下來,身后跟著小廝或丫鬟,帶著求來的香油蠟燭,虔誠上山。 言梳與宋闕雖不怎么認得路,不過隨波而行,上了山后宋闕的步伐便慢了下來。 他本就喜歡看些山水風景,菩提山的地貌的確與其他地方不同,山中奇石尤多,隨處可從山野中見到一顆獨立出來的石塊,有的像是蹲在山頭的石蛙,有的又像背手而立的詩人。 言梳看不懂那些奇山麗石的精妙之處,只沿著路邊瞧野花兒,偶爾抬頭看一眼蒼穹碧空之下被陽光照射像是正在發光的山頂。 走在言梳前頭的兩人年齡比她大上幾歲,瞧著與唐九差不多,二人正談著送子觀音廟,說是有親戚朋友道古燈寺的送子觀音尤為靈驗。 女子道:“我娘家表姐去年便來過一回,奉了香,喂了魚后回去晚間便夢到了觀音娘娘與她說話,耳語幾句醒來不記得說了什么,但半年后便有了身孕。” 男子握著女子的手道:“夫人放心,你我今日誠心滿滿,來年必能抱個大胖小子來。” 女子低眉淺笑,男子又低聲伏在她的耳邊道:“今日回去咱們便努力努力。” 女子臉上一紅,輕輕扭了男子胳膊道:“佛門之地,夫君莫要不正經。” 言梳聽見了他們的話,見他們親密無間,知道他們是夫妻,也知道夫妻是兩個人一生一世珍愛彼此,永不分開的關系,見他們上山走到一起,一路都有話說,不禁有些羨慕。 書上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所愿看似簡單,實則不易。 宋闕是神仙,不會白首,她不是神仙,壽命有限,到時會滿頭白發,衰老致死,言梳想,她與宋闕的不相離,還得她再努力努力才行。 言梳回頭看了一眼宋闕,他與自己保持在十層階梯以內的距離,絕不會跟丟她,但也與她喜歡看的東西不同。 言梳抿了抿嘴,朝下跑了幾步,等跑到宋闕跟前笑道:“師父,我也想去送子觀音廟。” 宋闕一怔,臉上帶笑問:“為什么?那里是求子的地方。” “方才前面有個jiejie說,她娘家的表姐拜過送子觀音后當晚便夢到觀音了,我沒見過觀音長什么模樣,想在夢里見見他,與他說說話。”言梳道。 宋闕瞧她一臉天真無邪,當真像是想見觀音,與觀音做朋友的樣子,便道:“世人夜間所夢,大多為白天所想,今日你拜觀音,哪怕夜里當真夢見了,那也是你想象得來的,并非真的觀音顯靈。” 言梳聞言,有些失望,她自是知道自己沒那么大面子,能叫觀音與她見上一見,但宋闕未帶她去試一試,便直接戳中了真相,著實有些掃興。 言梳看了一眼宋闕的袖子,想將他的袖擺抓在手心,撒嬌求他帶自己去,只是她抿嘴猶豫了一瞬,突然又覺得自己不那么想去了。 一條上山的石階路走到頂便能看見金瓦紅墻的古燈寺了,古燈寺諸多廟宇立在山間,大小神佛皆有神像,在古燈寺的正前方,靠近懸崖一側,言梳一眼就看見了唐九所說的許愿樹。 那棵樹當真很大,唐九說是幾百年,依言梳來看,恐怕得有上千年。 古樹恐怕是沾了高山靈氣,周身籠罩在一層淺光之中,分明陽光沒照在樹上,它的每一根樹枝都在發光。 現入了冬,樹上的樹葉幾乎落光,粗卷的樹根盤在懸崖邊上,樹枝上掛滿了紅色的綢帶,旁邊還有個小亭,里頭兩個小沙彌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坐著的案桌上放了筆墨,站著的正在賣紅綢供人許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