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醫救不了大漢(基建) 第392節
兩方下手,這一家子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常常吵架,據說還動了手,挺給錢纓顧遲下飯,當個樂子看。 不過,顧遲最近的樂子顯然不止這一個。 回來的韓盈經歷這么長時間,總算是處理完手頭積壓的事務,能夠恢復正常的五日一休沐,正好在忙完之后,抽出半天的時間與顧遲見一見。 其實,正常情況下來說,韓盈與顧遲的差距太大,很難有什么共同語言,總不能韓盈說對方聽不懂的政務,顧遲說他在太學的見聞,以及怎么對付顧木,又或者自己家里瑣碎的雜事吧?說上幾l次,兩人就要興致全無了。 好在,顧遲點亮了寫小說這個技能。 韓盈被悶在宮里,基本上沒有什么可以娛樂的東西,突然有小說可以看,那還真是挺開心的,而且和顧遲就有了話題聊,甚至不僅可以聊,還可以考慮怎么‘影視化’,也就是讓倡伎進行表演——反正她的財力支撐得起來這個。 這對顧遲來說也很有吸引力,而除了這點,韓盈那時不時涌現的想法也是讓他靈感迸發,太學那邊更新了三篇,只是鬼復仇類型有點少,實際上他手頭的小說已經有十幾l篇了。 所以這段時間,兩個人相處得別提多開心了,就是明公有點兒看不下去,覺著他太過于空閑,竟然有時間寫這么多雜文,直接給他布置了大量的作業,還規定了完成的時間,到時候必須找他,他要檢查顧遲的學習進度。 這下,顧遲的開心直接沒了。 立春已過,天氣正在轉暖,今日天色正好,韓盈上午來京醫院看過倡伎的排練后,便過來尋顧遲,正巧看到他眉頭緊鎖,手持著筆,半天在竹簡上落不下一個字的模樣。 “怎么今日愁眉苦臉的?” “尚院!” 扭頭看到韓盈的顧遲有些驚訝,他剛想起身,便被上前的韓盈輕輕摁住肩膀,看著竹簡上的內容,略微挑眉: “左傳?你怎么看起這個了?” 顧遲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道:“明公覺著我這些時日不務正業,便限制了時間,讓我讀《左傳》,只是我學識尚淺,怎么都看不明白。” “不知周禮官制,也未有輿圖,不知封國何處,大小地貌如何,所記又為何人,其關系如何,只硬讀篇章,如何看懂?” 韓盈微微搖頭:“想懂,要么自尋我說的這些,邊學邊看,要么就是學識淵博者教導你,現在么……你只需將其背下來,不懂的再去請教吧。” 雖然后世對于科舉所考的四書五經總報以貶低的心態,覺得它內容好像并不多,加起來也就十七萬字,這點內容后世大學生完全可以過來吊打秀才進士。 但實際上,文言文本身的信息量就比白話文龐大,再加上這些截取的文章已經屬于‘史料’的范疇,想看懂,就需要更詳細的補充來輔助理解,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注釋’,那內容擴展百萬字起步,上不封頂。 古代科舉考試考的不只是四書五經,而是在考當朝的注釋,而能不能學到符合上層需要的‘注釋’,那就要看情況,普通學生想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過,學生不易,已經成功上岸的這些人也消停不了,注釋可是非常重要的權力,皇帝可以用它調整社會意識形態,官吏拿它控制上升渠道,文人拿它掌握話語權……這必然要爭個頭破血流啊! 而現實也的確如此,就像是現在,以講究禮儀著稱的儒家,各流派互相攻訐,甚至有‘賤儒’這種極為低劣的稱呼。 聽韓盈這么說,顧遲臉上多了些驚訝:“原來如此!明公也只是讓我背誦呢,只是我不知意思,有些背不下去,便想看懂來增強記憶,可惜……” 韓盈笑著拍了拍他的背: “不用可惜,即便是我,對你所背的這些內容也是只知其文,不知其意,別看一篇只有極少的字數,想全理解,不知道要費多少力氣呢!” 說著,韓盈從對方的茶碗中蘸了點水,在案幾l上畫起了地圖:“我早年有習《國語》的一些篇章,也就是《春秋外傳》,其內有勾踐滅吳之篇,不知你可有所聽聞?” “略有些耳聞。” 啟蒙階段,不可能只學字,總會發散一些知識點,此刻聽韓盈提問,顧遲認真回憶片刻,道: “可是越王勾踐兵敗吳國,勵精圖治多年一雪前恥滅吳起興之事?” “對。” 越王勾踐更加完善的故事是司馬遷補其增添之作那時才有被抓三年臥薪嘗膽等一系列家喻戶曉的典故至于現在對這段歷史的記載極為簡單哪怕是比較全的《國語》也只是將重點放在勾踐招賢納士施政有為上。 顧遲能記得這個大概已經足夠了。 將春秋時的地圖勾勒完全韓盈道: “單看勾踐滅吳不動腦便只是一個故事可一想便要有無數問題涌來其一春秋末年禮樂崩壞各國攻伐不復周禮 而是以吞并對方土地為目的吳國勢大已攻越國之地吞下來土地大抵不會返回 如此吳國實力大增而越國本就戰爭失利加之失人失地國力損失嚴重如何養人養兵?” “其二越國既然為復仇備戰那動作極大時間長久吳國相鄰又為敵為何沒有察覺趁對方虛弱一口氣吞并?而是放縱越國養出三千水軍?” 韓盈說的吳越和顧遲看的左傳內容完全不同但兩項提問都問到他的心里。 對就是這樣完全不知前因后果更不知所記外發生了什么看得人頭昏腦脹! 心里贊同顧遲也沒忘記思考韓盈之問他很快抓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這三千水軍……是不是太少了些?我怎么記得這些國家交戰兵力都以萬計?” 第422章 欺世瞞人 “問對了!” 韓盈臉上浮出了笑意: “春秋之際,其戰法與現在不同,主要以兵車輔助步兵,各國標準有所差距,大抵是一車配備二十五名左右的士兵,稱作一乘,其強國能有千乘車的兵力,出戰人數最低也要以萬來計。” “所以,從規模上來說,越吳之爭,只是兩個小國的爭斗,這點從地圖更能體現,你看,這兩個便是越,吳。” 手指所繪的地圖極為粗略,線條只是略微有些起伏,也就比方塊好那么一些,不過總能讓人分得清大小和位置,吳越兩國皆處于北方,地形狹長,靠海,兩國接壤的邊境線是偏窄的那一方,旁邊有兩個更大的國家,一個居于吳越兩國的西南方,其國土面積是吳越兩倍有余,另一個居于越國北方,國土面積稍遜色一些,卻也能有個一倍多。 顧遲并不通軍事,但國與國之間實力與利益的關系,有時候人差不了多少,看著這兩個實力強大的國家,他立刻問道: “那這兩個是誰?” 韓盈答道:“北處是晉國,南處為楚國。” 這兩個名字就很熟悉了,顧遲半確定,半詢問地問道:“春秋五霸?” “正是。” 韓盈微微頷首,解釋道:“所以吳越之爭,本質是晉楚兩國扶持小國互相征伐,消耗對方國力之舉,晉國扶持處于楚國背后的吳國,楚國大力扶持越國,相互征戰幾十年,若是要往前尋……這四國之間的恩恩怨怨講個二天二夜都沒問題,我長話短說吧。” “原本吳、越兩國地處偏僻,接壤不多,也沒那么大仇恨,被晉楚卷進春秋之亂后,雖有提升國力,可兩國戰火也被挑起,仇恨日漸深厚,而春秋這段時間,各國情況變化莫測,晉楚也不例外,原本晉國占據地形之力,能壓制楚國,只是晉國內部有開始有士大夫合伙架空國君之舉,楚國又飽受連年征戰之苦,無力征戰,限于局勢,兩國不得不選擇和談,暫停戰火。” “他們和談,吳越兩國卻并未停止征伐,尤其是被扶持的吳國,還在侵擾楚國來擴大自身實力,這使得楚國幾十年內未曾得到休養生息,國力越發衰弱,看到機會的晉國便開始大舉進攻楚國,只是因為國內矛盾,并未完全滅掉楚國,而是僅重創了對方軍隊。” “而吳國趁此時機大舉進攻楚國,因有名將孫武相助,成功打到了楚國王都,而吳國有機會滅掉楚國之際,卻被越國偷襲,楚國又請秦國相助,讓吳國功虧一簣,經此一戰,吳越兩國結了死仇,而楚國元氣大傷,無力出兵,晉國士大夫在內斗,也無力管他國之事,在這段時間尚有兵力爭斗的,也就是吳越兩國了。” “故此,吳國開始大舉進攻越國,兩國繼續征戰不休,直至吳王夫差將越王勾踐逼到了會稽山上,最后越王勾踐投降,成了吳王夫差的奴隸,在其身邊差使二年才被放歸,從這兒開始,才是你所知的內容。” 上百年的征戰背景,韓盈已經盡可能簡略的解釋,可顧遲聽的還是有些繞,他消化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構建起這些獨立的篇章并不獨立,是在一片土地上有著不同國家在互相影響的概念,隨即有些不解地問道: “既已經取勝,為何吳王夫差不殺掉越王勾踐?難道是晉楚兩國……也不對,這時兩國不是已經無力處理外國之事了嗎?” 韓盈給了顧遲一個贊賞的眼神,道: “這就和越國情況有關了,越國多山,丘陵縱橫,百姓分割而居,雖說以國論之,可實際上卻極為松散,像一個縮小的‘周’,越王只是占據了最大最關鍵的一處,也就是會稽,突襲這里,能迅速將整個國家打散,但無法長久將這片土地征服,會有大量不服管子民,也就是說,吳王夫差無法從越國百姓身上收取稅收。” “還記得我剛才說的越國地形嗎?多山,山地步兵行進,糧草運輸艱難,倘若吳國派步兵大軍進攻,一個一個鎮壓過去,那后勤糧草運輸與損耗將成為吳國的噩夢,而當吳國陷入攻打越國的泥潭,國內空虛,元氣大傷的楚國也不介意再翻一翻家底,湊出軍隊攻打吳國,偷了他的老巢。” “在當時的局勢和現實情況,吳王夫差才會接受越王勾踐的投降,利用控制越王勾踐的方法,來掌控越國的這片土地,而非直接殺了他。” 聽到這里,顧遲覺著自己腦袋有點炸。 韓盈的講解,已經盡可能地簡略,但僅僅是前情提要,就已經涉及地理位置導致的四國混戰,外交決策,以及國內動亂,誰曾想,現在還要加入地形影響,這…… 他不由得低頭看了看韓盈所畫的輿圖,很粗略,卻已經是他這輩子都沒看到過的天下之圖,可看到它,才不過只能看懂古文所講最表層的情況,想理解得更深,那得看更詳細的輿圖,看那些被韓盈省略掉的內容。 可真讓人腦子不夠用啊。 將韓盈所講的地形因素記下,顧遲又想了一會兒,隨即,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若是按如此來說,吳國國力遠勝越國,這么懸殊的差距,越王勾踐僅靠勵精圖治就能吞并吳國?” 問完,顧遲不由得皺起眉頭。 有限的信息下,強行思考根本推演不出來的結果,只會讓人頭疼,甚至感覺‘一片空白’,只是人雖然感覺空白,可大腦其實并未停止思考,而是電信號傳遞的信息太快,快到‘人’根本反應不過來。 這些錯綜復雜又不全面的信息,被大腦處理分析過后,最終得出了新的結論,只是由于其證據的不全,呈現的并不清晰,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顧遲此刻就是這樣的情況,他目光有些迷茫地看向韓盈,想開口,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只能道: “我怎么覺著哪里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來不對在哪兒?” 相較于上一個問題,這句話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韓盈卻一點都沒有覺得古怪,因為她等的就是這句疑問! 后世對于《春秋》《左傳》這類史書的看法,很容易偏向到‘記錄當時發生事件,可供后人研究’的認知當中,這顯然有點片面,因為整個古代修史的目的,是為了‘以史為鑒’。 倘若能不偏不倚,正視,多角度地分析一個情況的得失,那這種‘以史為鑒’并沒有什么錯誤,但很不幸的是,有部分人修史的目的中,有抱著以‘鑒’尋‘史’的意圖。 這有點像后世某些成功學講師,講一個故事,讓人得到一個道理,只不過講師的故事很大概率是瞎編的,而修史者的故事,是歷史上真正發生的事情,但他們會選一個合適的角度來講述,讓這個故事呈現他們想要的道理。 就像是《國語》勾踐滅吳篇,通篇都只是勾踐如何招攬賢士,與人結盟,勤政愛民,最后全國上下一心滅了吳國。如果不知前因后果,看的人只會有一個感覺——只要君主勤勉政事,又或者是個體極為努力,那就能戰勝敵人。 從勸諫的角度來說也不是不行,但這么忽視時局與對手,不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絕對能將一大群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忽悠瘸了。 而明公讓顧遲所學的內容里,有大量的,和勾踐滅吳一樣單看能把人忽悠瘸了的‘真實記載’,這也是韓盈為何會專門講解的緣故,事實上如今哪有像她這樣學史的,政治軍事地理多角度分析下來,一篇文章研究一年都研究不完,這其實是現代歷史學家和資深愛好者研究的大概方法,至于現在嘛—— 主要在分析字句,道理上,根本不可能像韓盈這樣講,那分析的思維和手法,以及看完后連文章作者目的都要質疑,甚至能分析出來的結果,哪里符合儒家教化世人的理念! 這也是韓盈的目的,她今天教這么一次,日后明公再怎么教,都不可能把人拐到他那學派里,顧遲只會將這些內容當作完善自己學識的工具。 而問出來這句話,說明顧遲已經感覺到他過往所學的文章有問題,韓盈的目的也即將達成,她沒有直接點透顧遲的迷茫,而是先說起來第一個問題: “倘若吳王夫差沒有‘昏庸’的話,以兩國之間的差距,越王勾踐再怎么招賢納士,勵精圖治,也難以吞并吳國,這是一個客觀事實,可惜吳王‘昏庸’了,他接連失誤,給了勾踐機會,也葬送了自己的國家。” “不過,吳王是否‘昏庸’也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在我看來,他更像是野心膨脹,在楚國實力衰微之下,起了進繼續進攻吞并對方土地,進而稱霸中原的野心,可局勢,個體的能力與野心都不相匹配,以至于空耗國力,民怨沸騰,結果也不必我再多說。” 將事實羅列出來,韓盈又反問道:“可我若不說這些,你覺得越王勾踐其行如何?” 顧遲的眉頭還是未曾松開,他回答:“為明君典范。” 韓盈再問:“我說了之后呢?” 顧遲沉吟片刻: “雖為明君,可是否能成就大事,還需時局相助。” 韓盈沒有再說些什么,而是靜靜地看著他。 顧遲怔了一下,也沒有繼續開口詢問,而是思索起來韓盈這兩問。 和旁人不同,顧遲其實也是講故事的好手,不然他也寫不出《憤鬼》,而這些東西是有一定相通之處的,只不過他寫的是不入流的雜文,《國語》《左傳》是大賢整理編寫出來的重要史載,他過往很難將兩者聯系到一起,此刻韓盈提醒,他便逐漸反應過來。 《國語》的勾踐滅吳,其理有欺瞞世人之意! 和太學生視這些書文為真理,絕不可任人褻瀆不同,成長經歷特殊的顧遲并不迷信權威,不然他連往這個方向想的可能都沒有,但不迷信,不代表不信,畢竟那可是那么多位高權重,德高望重,學識淵博之推崇的古之賢文,怎么會這樣欺瞞世人呢? 所以得出這個結論后,顧遲瞬間緊繃了身體,他有些想否定自己的猜測,可看韓盈那平靜的,仿佛已經看透一切的目光,終究是承認了自己的猜測。 “書……不可盡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