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月女你能給平民診治，說明本地驅(qū)蟲藥也算常見，為何要裝入這瓷器中，售賣這一點點呢？

    “因為要防假藥，甚至還得防藥過期害人。

    說這話的韓盈嘆了一口氣，她的表情也很無奈：

    “我并非信不過你，只是這藥哪怕運出百里，都會因為稀有而被高價爭搶，這世間惡人太多，必然會有人拿著假藥招搖撞騙，甚至看我的驅(qū)蟲藥出名，他敢拿著我的名聲賣別的藥，到時候若是死了人，這些人是恨騙子，還是會恨我？

    朱商沉默，雖然是騙子可恨，但肯定會對月女產(chǎn)生埋怨，甚至對正常售賣過來的藥也產(chǎn)生懷疑……這可真是，氣啊！

    “所以我只能少賣，同時再多做兩道防偽。

    說著，韓盈拿出來一份已經(jīng)拆封過了的青藥瓶，將包裹著木塞的紅布攤開放在粗陶茶碗里，又將青藥瓶翻過來，露出底部一起推到了對方面前。

    第148章 保質(zhì)時長

    朱況一開始還不理解，韓盈為何要將這紅布泡入水中，可待對方將浸濕的紅布和青藥瓶底一推過來，他便立刻懂了。

    只見這浸入水中已經(jīng)濕透的紅布，竟然浮現(xiàn)出‘建元四年七一’的六個大字！

    而那青藥瓶底部，也有相同的內(nèi)容。

    藥瓶底部有字，尚在朱況所能理解的范疇內(nèi)，畢竟瓷器和陶器同出一脈，陶器能繪制圖案，這瓷器當(dāng)然也可以，可這布遇水顯字，朱況可從未聽聞，倒是本地的神師，似乎……

    朱況腦海中不由的浮現(xiàn)出和鬼神相關(guān)的事情，他攥緊手，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懼和胡思亂想，鎮(zhèn)定的問道：

    “不知月女是借了哪路鬼神做法，才能讓這布上顯字？”

    一聽對方這么問，韓盈便知道他是想歪了，不過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也不奇怪，畢竟隔行如隔山，現(xiàn)代。還能將另一個行業(yè)內(nèi)已經(jīng)爛大街的東西拿去另一個行業(yè)割韭菜呢，更何況古代信息流通本就閉塞，內(nèi)部還經(jīng)常設(shè)置各種‘黑話’，人為的制造各種隔斷。

    就比如秦始皇統(tǒng)一了個寂寞的度量衡，雖然國家如今還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統(tǒng)一尺度，但是各行各業(yè)還是自有標(biāo)準(zhǔn)，哪怕都是木匠，造船的和造房梁的，用的尺子尺寸完全不一樣，同工種如此，更不要說其它的，韓盈幫婁行處理那些后勤瑣事，大部分時間都被浪費在換算尺度上去了。

    韓盈開口解釋道：

    “這和鬼神可沒什么關(guān)系，是我秘制的墨汁，干后無痕，遇水方顯。”

    說著，韓盈開玩笑道：“若我有這么大的本事，隨時御使鬼神，何必再做這么多手段，讓它們時刻監(jiān)督，再告知我哪些人膽敢借我名義售賣假藥，我在出手懲戒，不就可以了嗎？”

    朱況啞然。

    鬼神這種東西，大多數(shù)都是自己騙自己。一旦有人主動拆穿，那便瞬間沒有了畏懼感，朱況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實在是惹人生笑，他自嘲道：

    “是我見識短淺了！”

    “哪里，不過多認(rèn)草木帶來的小術(shù)而已，隔行如隔山，朱商有所不通實乃正常。”

    韓盈寬慰了對方一句，緊接著又道：

    “除了這青瓷藥瓶，紅布之字，還有一點，還請朱商牢記。”

    朱商坐直了身體：“但講無妨。”

    韓盈說的極為慎重：

    “谷存四年則腐，藥材由是，不是流失藥性，便會由藥轉(zhuǎn)毒。而藥丸更甚，平日里要以密封保存，置于陰涼干燥之處，若是超出一年半的時間，那這藥，絕不可再食！”

    朱況沉默。

    不得不說，這么難伺候的商品，有一瞬間他是真的不想接了。

    加這么多道防偽，路上運輸?shù)臅r候還得小心瓶不能出問題，紅布不能丟，保存的時候還得避光、防潮防雨……行吧這些也能忍，畢竟是珍藥，和人命有關(guān)的時候，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無價，可——

    這藥竟然只能保存一年半？

    這點的時間，碰到正好患了這種病，同時還有錢，以及其它方法都試過，沒有用，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試一試這藥的人——這比可能出門撿到錢還低啊！

    好在，韓盈也想到了這點。

    “我知此事不易，朱商看情況售賣即可，若是賣不出去藥，那便賣瓶算了。”

    朱況立刻松了一口氣。

    這瓶子不大，總共也就十個，而他也就能帶走上百件瓷器，車隊里肯定會有空車，捎帶著這么幾個瓶子，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路上碰運氣，順帶著帶著賣一賣，虧是肯定不會虧的，就是不知道能賺多少錢。

    不過，其實韓盈不說，朱商還是會把這事兒接下來，拉關(guān)系嘛，就算是虧了，也在可承受范圍內(nèi)。

    倒是沒想到，對方考慮的這么全面，完全不讓他吃虧。

    月女是個厚道人啊！

    朱況應(yīng)下了這件事，又留在醫(yī)屬內(nèi)吃了頓飯，等轉(zhuǎn)頭離開，他帶著瓷器和子侄朱廣以及親信商量，最后將朱廣和隊里的老人留下，充作了人質(zhì)。

    韓盈送走了朱況這隊行商，手中還剩下了五百多件瓷器，自然不會空等著他，于是又挑選了其他合適的商人，按照對方的體量，十幾斤件，上百件的賣了出去。

    當(dāng)然，這些人肯定是沒有折扣的。

    而每售賣一個行商，韓盈都會根據(jù)對方所能承載的貨物數(shù)量，行進路途的長遠，半賣半送的，給對方一到十個不等的青藥瓶，托對方售賣這些藥物，并告訴他們?nèi)羰怯腥俗穯枺€請告知這藥出自宛安縣女醫(yī)韓嬰之手。

    這一通忙活下來，時間便已經(jīng)到了深秋。

    天氣轉(zhuǎn)寒。秋雨連綿不絕，一場接著一場，下個沒完，挖不了河渠的婁行待在醫(yī)屬，邊把玩著高真送過來的瑕疵品，邊看著韓盈處理著藥材，說道：

    “韓嬰啊韓嬰，我可是越來越看不透你了。”

    韓盈頭也沒抬的問道：“婁叔哪方面看不透我了？”

    “你這人忒怪。”婁行眼中多了抹深意：“有老尚在，你這個瓷坊想做多大有多大，何必?fù)笓杆阉训木唾u這么點瓷器，多賣些，錢多了，這些瑣雜事兒有的是人給你做，就算是寫本醫(yī)書，也有的是人效勞——呂氏春秋也不是呂不韋親手寫的啊，何必非要這么麻煩的親力親為？”

    “這人一輩子，不過是為了財色權(quán)名四樣?xùn)|西，韓嬰你不沾大財，不要小權(quán)，看著想要名，可這名，又要的與他人不同……尤其是賣藥，也不像個賣藥的樣子，實在是讓人費解。”

    聽婁行這么說，韓盈攆藥的動作微微一停，隨即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滾起來藥捻。

    其實，韓盈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行為很是矛盾，這倒不是她猶豫不決，而是現(xiàn)代的思維影響著她，做出超出現(xiàn)在情況所不能允許的設(shè)想，而設(shè)想中快速實現(xiàn)的技術(shù)和現(xiàn)實撞到一起，技術(shù)反而沒了作用，面對這樣的情況，韓盈就不得不再調(diào)整之前的想法，所以，便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就像兩年前，韓盈想賣中成藥，那時候她考慮最多的是防腐和運輸，以及同行仿制方面的技術(shù)難題，方向挺多，可就是沒有想到假藥泛濫。

    沒辦法，現(xiàn)代的醫(yī)藥監(jiān)督管理局做的太好，韓盈硬是沒遇到過這事，見識的最多的反而是保健品騙局，以及三哥的仿制藥，而國內(nèi)敢制造售賣假藥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被警察抓了。

    可放在如今，參考去年冬天出現(xiàn)的情況，本縣的藥物別說惠及普通人，連縣里的官吏都不夠用，再往外出售也賣不了多少，就算日后能夠擴大產(chǎn)量，依舊是杯水車薪，根本逃不掉被商人炒作高價售賣，

    甚至，哪怕商人不炒作，光運輸費用和藥物本身的價值，都會讓它迎來大量的‘仿制。’

    在現(xiàn)實情況下，韓盈都已經(jīng)不擔(dān)心同行仿制了。這好歹不會吃出事兒來，更差點兒的，是那種拿著木屑面粉等亂七八糟玩意兒配出來吃不死人的東西，而最恐怖，最讓韓盈擔(dān)心的，是某些。懂那么一點藥理的游醫(yī)巫覡，能制出來短暫提神的亢奮性藥物，把這玩意兒做成藥丸，再打著她的名義售賣，那想想就令人頭皮發(fā)麻。

    所以還能怎么辦？只能放棄大規(guī)模售賣中成藥，再瘋狂加防偽，有能力造瓷器的，他做不了紅布顯字，有懂顯字的，他沒有瓷瓶，就算想仿，他也仿不來。

    而婁行通過這些行為，發(fā)覺她和他人不同，其實也不足為奇。

    韓盈故作深沉，說道：“說起來婁叔你肯定不信，我可是想讓醫(yī)者也能做官，做被王子公孫當(dāng)成人的官呢！”

    婁行哽住。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但婁行總覺著韓盈說的是真話，他回憶起自己過往二十多年的所見所聞，欲言又止，片刻，他嘆息一聲：

    “世間尊卑有序，卑者，何談與尊同稱為人？”

    “夢想總是要有的嘛。”

    韓盈很是樂觀的說道：“能進一步算一步，終歸是涉及自己性命的事情，再差，也能做出個面樣。”

    婁行想了想山陽王干的那些禽獸不如的事情，完全不相信對方能裝出個面樣，他正想反駁，又突然想到了韓盈以前教導(dǎo)醫(yī)屬女醫(yī)們說過的話：

    ‘不懂還給人治病，那就是殺人，知不知道這樣做會導(dǎo)致……’

    會導(dǎo)致什么婁行不知道，但他后知后覺的想起來，女醫(yī)不懂給人治病是殺人，懂的話——那反向來一下，豈不是也能殺人了？

    能讓人死的悄無聲息的，好像也挺不錯，就是不能讓人抓到把柄，呃，說起來，韓盈精進醫(yī)術(shù)，不會是為了這個吧？

    想到這里，婁行干巴巴的說道：“這，說不定你還真能實現(xiàn)呢。”

    韓盈完全不知道婁行再想什么，還以為自己糊弄了過去，隨便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做起來新藥。

    而另一邊，朱況則是帶著商隊停在亭內(nèi)休息，邊修整，邊請亭內(nèi)的小吏喝酒，順帶打聽縣內(nèi)有沒有身患蛔蟲病的人。

    在古代，寄生蟲是個極其嚴(yán)重的現(xiàn)象，而蛔蟲病格外嚴(yán)重，一九八十四年的時候，國內(nèi)曾經(jīng)對發(fā)掘出十三具從戰(zhàn)國到明代晚期的古尸做了寄生蟲感染情況分析，其中有七具發(fā)現(xiàn)了蛔蟲卵，而這些古尸，每一位生前都極為顯赫。

    過往因為涉足不到的原因，朱況對這方面了解很少，說起來也是奇怪，當(dāng)他開始打聽后，每個縣都能找到這樣的人。

    只不過他的運氣不算多好，要么有錢，癥狀相似，但過去一看，不是這個病。要么病對上了，可人已經(jīng)沒了，再或者是沒錢，總之，恰到好處的人怎么都碰不上。

    這讓朱況有些急躁，商人嘛，總覺著藥賣不出去就是虧，待這次又打聽到某戶人家的老母癥狀即為相同，還活著，甚至還極為富貴的時候，朱況立刻過去，確定真是蛔蟲病后，他也不想著賺大錢，而是先開張再說，于是給了一個很低的價格——五千錢。

    聽著這個‘低價’，這戶人家兒子的臉都綠了，可終究還是母親的性命重要，于是立刻取來黃金，先付了一半定金，將人扣下來，待吃了藥，真打下來大團的蛔蟲，這才把剩余的補上，恭恭敬敬的送走。

    這位老夫人的病情在周圍還算有名氣，聽聞病治好后，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紛紛過來找朱況求藥。

    第149章 百里求醫(yī)

    涉及人命的交易，怎么定價都不合適。

    人快死的時候，為了活命，要他全部的身家都能給。可人還活著，沒病，只是為了保險，那由于藥物保存時長太短的緣故，價值必然要回落，可考慮藥物的稀有性，價值又得上升，但此縣和宛安縣離得也不遠，種種情況下，朱況極為猶豫到底要怎么定價。

    謝絕客人，思慮整夜，朱況最終還是放棄了高價拋售的想法。

    倒不是為了良心，他可沒多少這種東西，主要是自己以后買賣瓷器還得往返于這條商道，現(xiàn)在坑他們這么一把，日后等他們知道消息，指不定就得記恨上他，到時候在縣里卡他又或者整他，那可太容易了。

    所以朱況認(rèn)真計算了青瓷藥瓶和藥本身的價值，以及運輸?shù)南模俳Y(jié)合現(xiàn)在的稀有程度，開出了一個高于五千錢，但整體上還算合理的價格，然后扣扣搜搜的賣出了……兩瓶。

    離宛安縣越遠，患病的病人便越難前往求醫(yī)，只能依靠他帶過去的藥物，這太好要高價了，傻子才在這里把藥全賣完呢！

    這么扣搜的行為極大的引起了過來買藥豪族們的不滿，為了安撫他們，朱況‘不得不’把藥的出處以及韓盈都說給了他們聽。

    探聽到藥的來源和知道兩百里外的宛安縣居然出了個名醫(yī)，大家心中高興的同時，又頭痛不已。

    畢竟，既然是病重到需要外出求醫(yī)的病人，那自然身體虛弱，騎不了馬，而如今的道路條件極差，車輪是木制的，沒有防震，道路又是土路，一路上能將人顛的靈魂出竅，兩地又相差二百里路，怎么都得趕個七八天，還得沒遇上刮風(fēng)下雨，這么一折騰，搞不好病人直接路上就沒了。

    要是運氣好，病人挺到了宛安縣，也別高興那么早，朱況親口說了韓盈不是什么都能治的神醫(yī)，也就是說，要是運氣不好，受那么大罪去了，可能壓根治不了病，白折騰這么一趟！

    所以朱況藥賣這個價格，大家也能接受，至少這是確定的，不需要其它折騰就能保證救自己一命的存在，而且就這么兩瓶，就算自己一年半內(nèi)用不上，還有別人呢。

    就是這些人看著價值千金的神藥，再說宛安縣名醫(yī)的時候，總會惋惜不已，只恨自己這兒怎么沒有這樣的醫(yī)者。

    朱況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秋，時間所剩無幾，即便再能賺錢，大家也不想在冬日趕路，所以沒多在此縣停留便匆匆離去。

    縣城內(nèi)部的消息傳遞有快有慢，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從事發(fā)地向外逐次傳遞，而傳遞的速度，多依照事情的大小和勁爆的程度，價值千金的神藥和將死之人吃了便轉(zhuǎn)危為安、還打下來大團蟲子的事情著實刺激，不少人津津樂道的說著此事，傳得越發(fā)離譜起來。

    深秋時節(jié)，從鄉(xiāng)下收稅回來的吏目繪聲繪色的講著這件事情，旁聽的眾人時不時發(fā)出幾聲驚呼，各個驚奇不已，直至上司出來呵斥，這才讓他們意猶未盡的散去。

    而散去的眾人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若有所思。

    此人名叫杜延，按照年齡，他還不到‘吏’的招納標(biāo)準(zhǔn)，不過他也不是吏目，只是因為秋時任務(wù)繁重，被身為市掾的父親抓過來當(dāng)苦力打雜，邊干活邊熟悉職場環(huán)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