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22)
戲檸舟鎮靜得有些過了頭。醫院的護士和醫生在忙里忙外查他突然視力下降的原因時, 每個人都會擔心病人突然激動或者心情抑郁, 畢竟沒有誰曾經給他說過保證眼睛能恢復那種鬼話。 青年很久沒有畫畫了,他拿著手上的顏料,眼前一片模糊,色彩都融在了一起, 直接瞧不清輪廓, 只知道手上拿著畫板。他目光溫和平淡,手指上的顏色卻是一團糟。 梁仟好得很快,他們沒有人去糾結男人身體里到底種下了什么奇怪的東西,或者說,糾結那么多也沒有任何用處。警察局里的案子已經亂七八糟一鍋粥了, 安邊理打電話來催了幾次, 但要么被戲檸舟直接扣下,要么是用“工傷”填了話。 男人上午去辦了事, 中午在別墅做了東西直接提到醫院來, 看見的就是戲檸舟拿著筆像個智障兒童對著白板亂畫。 梁仟放下白米粥, 走到他身邊去坐下, 低聲開口:“我昨天了解了一些關于你工作的事情。聽說你最近放長假才在這邊做兼職, 不過……聽起來工作很辛苦, 以后還是少去做了。” 戲檸舟筆一停,把顏料帶著畫板順勢推到了梁仟的身上,他瞇著瞳孔, 依然什么也看不清:“昨天那醫生和你說了些話, 讓你簽了點東西, 你大概也了解狀況了。” 顏料順著畫板直接滴到了梁仟黑色的風衣上,他不在意地站起來,將一堆東西丟入了后面的桶里,脫下風衣也丟了進去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后,他又重新坐下:“……你的眼睛沒事,過段時間會好。” 戲檸舟低聲笑了一下,笑聲的尾顫毫不掩飾:“沒關系啊。你不是更希望我這個樣子么?甚至讓我直接殘廢在你劃分的區域里才好吧?” 梁仟聽不出這話是什么意思,青年的表情一向平和溫柔,他索性承認了:“我倒是想。” “警察局那個亂七八糟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戲檸舟站起來,摸著身后的窗沿想要推開,散去屋子里這濃重的顏料味,“青汁的那位鄭老板,是死在了外面吧?真真正正死在了外面吧?” 梁仟的視線在他衣衫下漏出的小片肌膚上停滯了一會兒,那塊地方并沒有像他臉龐一樣完美,上面縱橫交錯的傷疤,配著青年本就瘦弱的身體,帶著一種受人凌虐過的錯覺。 “死了。”梁仟的語氣也很平淡,他在破除案子方面并不是一個能手,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某種預示,還是另外的一個轉折點。 他能感覺到,青年不僅不煩躁,心情甚至要比往常好。能讓他的心情莫名愉悅起來,這對于別人來說就不一定是什么令人愉悅的事情了。 戲檸舟轉過身,病服衣角遮住了無意間露出來的傷疤,他雙手不確定地撫摸著床腳的輪廓:“我今天早上就已經辦完了出院手續,如果沒有什么別的情況,今天下午就可以直接回去了。警察局那邊還是要去出面的。” 凌然不過幾句話,他的態度又開始無所謂了:“沒有我在,那群人恐怕是忙得一鍋粥,亂七八糟的不知道怎么理頭緒吧?” 梁仟默認這個問題,并沒有呵斥戲檸舟又一次自大浮夸的語言:“你想回去,中午就可以走了。那邊的事情比較亂,重案組接的都是連環殺人案,這一次……有一根連在一起的線索,但是太混亂了。” 戲檸舟手肘打直,雙手都撐在床沿,他瞳孔渙散,腦袋低垂望著地面,依然沒有半分神采:“……意外太多了啊。梁仟。” “意外真的太多了。” “嗯。”男人漠然應了一聲。 用了午飯,兩個人沒有留在醫院,戲檸舟眼睛不方便,回到別墅后也沒有再去警察局。梁仟倒是又出去辦了一次事情,具體內容戲檸舟沒有問,梁仟也沒有說。 戲檸舟的眼睛好得要比預計時間快太多。 這直接導致晚上還站在門口手中攤著一卷衣服準備占點小便宜,內心有些小激動的梁仟落了個空。磨砂玻璃內的手敲了敲浴室門,除了半只手臂別的根本看不清。 梁大灰狼剛翹著尾巴準備擠進去,就被青年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給盯了出來,老實遞了衣服,眼神不停偷瞄,戲檸舟索性坦坦然然站著,讓他看個夠。 男人眼神還沒瞟幾眼,忽然皺眉,以最快速度拉上門,捂著鼻子站到陽臺去,手指在早已經沒了煙的褲兜里摩擦了兩下,又面不改色地回到浴室門口:“……阿檸,看得清了?” “刷——”戲檸舟啪地打開門,瞥了他一眼,金發的發尾還在滴水,“看不出來,你就是嘴上能說,其實很純情?” 這句話并沒有戳中梁仟的什么軟處,他的心思遠要比表現出來的多,男人將手上剩下的浴巾裹在他濕噠噠的頭發上,開始聊工作:“死者人數現在已經多達五人了,都是入室殺人案,死法各種模樣,但看上去都是某一種祭祀儀式,唯一的共同點是……那個錄音機。” 戲檸舟瞇著眼瞳:“播放著奇怪的詩文?其實根本找不出究竟是什么國家的語言?” 梁仟點頭,轉身去拿吹風機,冷空氣從外面浸入房間,房間里又只剩下青年一個人。外面還在下大雪,冷風嗖嗖地從他的發尖上穿過,在發根掃蕩,他的眼神里的清明顯得更加陰冷。 戲檸舟站起來,并沒有去關窗戶,他按下放在房間內的一個小型播音機,上面的標簽都沒有拆除,大約是新買的。可播音機里面很快傳出滋滋呀呀的聲音,緊接著的就是一段莫名其妙的詠頌。 他偏著頭,眉宇一派輕松,手指微點,在跟著什么讓人興奮的節奏——這實在太過分美妙了,就像一位可愛的少女,被尸解了四肢,關在籠子里,她那無所屈服的眼神,她應該有一雙碧綠色的眼瞳,含著恨意,驚恐,害怕,在每一個“他”不在的夜晚里面,撕咬著籠子的欄桿。 太美妙了。 實在是,太過分美妙了。 “吱——” 那昏暗的夜色里站著希望占有自己的人,他皺著眉,像根本不能理解自己一樣。他把窗戶扣好,冷風不再吹進來,他依然冷著臉色,那雙眼睛太不好看了,深邃又是附帶著偽裝,虛偽。 他抱住了自己。 熾熱。 快要被灼燒壞掉的溫度,在寒冬里和那個夢里一樣一切的一切,好相似。 “我會寫很多曲子,曾經獲得過很多的獎項。在我成為這樣的人之前,我其實……”戲檸舟的頭一歪,埋在梁仟的雙臂中,“我其實……還是會在圖書館里,安靜地幫助那些每次都不還書的人將書本放回原來的書架上,我其實,還是會很驕傲的,在所有人都夸贊我的時候。” 梁仟不說話。 “你聽過我寫的曲子嗎?”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那眼睛黯淡又純凈,下頜枕在梁仟的肩膀上,“看過我彈鋼琴的樣子嗎?在那樣璀璨奪目的燈光交加下,有掌聲,都是給我的。” “你之前的邀請函不是快要到期了么,我彈鋼琴給你聽好不好?”他瞇著眼睛,眼眶干澀得發紅,應該有什么液體來溫潤這份苦澀的,“……彈鋼琴給你聽好不好?” 梁仟安靜地抱著他,男人側過頭,吻了吻他側面的發絲,然后放開他,伸手將吹風機插在插座上,嗡嗡地打開吹風機,熱風快速從青年頭上掃過,幾乎要熱到他頭顱爆炸。 戲檸舟駝背坐在床沿上,勾住剛才被梁仟暫停掉的小型播音機,再次與“嗡嗡”的聲音夾雜住,亂七八糟地涌出來,發絲被一只手掌掀開的酥麻感從頭到腳,他歪著的腦袋仔細聽著里面的內容,像珍寶一樣愛護。 梁仟放下吹風機,也跟著安靜地聽起來。 “你聽見了什么嗎?” “……沒有。”男人大提琴似的嗓音含了沙啞。 “你沒有。”戲檸舟忽然將東西狠命地摔出去,播音機在地上彈了兩下,依然沒有影響它發出那些聲音,“可是我聽見了。” “我聽見太多聲音,被囚禁的恐懼,被□□的絕望,被壓迫的不甘。甚至能聽見那些孩子們的驚恐,聽見他們也能聽見的鈴鐺聲,能聽見狗吠,聽見手術刀片滑動的聲音,聽見手掌拍擊窗戶的聲音,聽見雀躍的吟誦與對藝術的贊美。”戲檸舟低垂著睫。 “你說,瘋子的世界,是不是比你們要精彩多了?”就像色盲患者能看見很多正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一樣。 梁仟還是默認,他的態度已經不能再挑剔什么了,他不可能舉著大旗,鼓舞戲檸舟去做什么事情,更不可能站在他背后,讓他本就扭曲的心更扭曲,以至于做出什么無法挽回的事情來。 “可是已經無法挽回了啊。”和有讀心術一樣,戲檸舟脖頸伸長,仰頭看著他,手臂伸長,捧住跪在他身后男人的雙頰,“藝術家和瘋子一樣,都不喜歡生活原本的樣子。” “如果不是支持的話,就是默認反對啊。” 他笑得真假:“親愛的cao控藝術家先生” ※※※※※※※※※※※※※※※※※※※※ 盡量兩天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