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3)*捉蟲
歐式的小提琴背景音樂, 算不上悅耳, 反倒給人一種齜牙咧嘴的味道。昏暗的月色從半拉的黑色窗簾旁透進來,打在地上那層有奇異花紋的大理石上,再順著地板一直爬到墻上。是很干凈的顏色,連壁畫都沒有掛一幅。 陰影里擺放著一張檀木桌, 一張轉椅, 桌上堆積著各種顏色的書,書名可歸為名著與心理學兩類。轉椅上坐著一個人,他半撐著自己的頭額,金色的長發順著他的肩膀落下來。這是個青年,他的五官隱藏于黑夜, 手指卻漏在了月光之下。 纖長皙白的手指在檀木桌上有規律地敲打著, 似乎在配合身后老式播放機的小提琴音樂。手骨的軌跡一伸一曲,微紅的指尖下有一份很老舊的牛皮紙資料, 包裹在資料上的塑料薄膜被他拆開了一部分, 里面有些泛黃的紙張上打著一行大大的黑色繁體字標題。 ——【1995年海阜人間蒸發案結案報告。】 青年那雙眼瞳一直沒有合起來, 他戴著金色眼鏡, 沉默而猶豫地看著那行標題, 像透過它看到了什么別的事情。 青年的手忽然頓了下來。 他做事很少猶豫, 特別是對于西婪的事情,他果斷得幾乎沒有人性。這么多年了,從作為戲檸舟活過來的那一天開始, 他擁有了太多前世沒有的東西, 也丟棄了前世他最珍貴的東西。那十年渾渾噩噩, 后來又將自己硬生生地從迷惘里拉出來,笑著從容又淡定地面對現實,撿著一條命活了下來。 可是他在逃避,他沒有辦法、完全沒有辦法去面對前世完成或者未完成的事情,西婪繃著的神經,由太多事情支撐的信念和行為,在一朝夕之間化為烏有。 重生那一刻的茫然、無措、崩潰都在長時間的算計警惕中得到釋放,一直被拽住的東西忽然崩塌。中空、迷惘之后鋪天蓋地的疲憊讓他到現在都沒有完全緩解過來。所以下意識地,他將自己必須思考的、已經思考的、必須調查的、已經調查的很多東西都隱藏在深處。 他沒有做好那種準備去迎接西婪都無法承受的事情——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不知名消失的證據……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西婪還是戲檸舟。 他想擺脫西婪的身份,擺脫那些記憶,擺脫這種人格。變成戲檸舟,那個被家庭寵著的,只用在臺子上唱唱戲,耍耍脾氣的小少爺,再隱藏住身體的特異,平平靜靜地過完一生。 但是不可能。 那是異想天開。 他沒有失去記憶,性格還是那個性格,態度還是那個態度。因為生性多疑,過于安逸的生活反而讓他整日整日無法入眠,后來又被無意間發現了這具身體過于特殊,為了將自己放在最為安全的地方,被組織發現的那一刻開始,他又一次拋棄了平淡的生活,沒有控制好自己的脾性,讓自己卷入了犯罪心理,從而造成了不可挽回了缺陷。他有一顆本就不普通的大腦,對于組織來說,最好的“獵物”便是他這樣缺乏安全感整日惶恐的人。 世界上哪里來的絕對成長,他經歷的東西太多了,“太多”給他帶來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和懷疑。若是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樣,將自己交給一個人,完全信任他。做事情的開端都是先考慮可能發生的后果,他可以輕易地猜測到兇手的作案心理——畢竟他自己的思維,已經在多次的事件里磨練得和那些怪物差不多了啊。 怪物。 他是真正拿過刀的怪物,他的手中真的有別人的性命。 不管軀殼有多么光鮮亮麗,臉上的面具有多么讓人喜愛,他不能丟棄的是那些曾經做過的事情。而這些磨練他的亂七八糟的事情,是從海阜那個城市開始的,也是從海阜那個城市結束的。 怎么說…… 那真是個漂亮的城市。 漂亮到連魔鬼都要懷念的城市。 戲檸舟的手指又動了起來,指腹將那黑色大標題的紙張送入了牛皮紙口袋內。 也許他想嘗試一下。 一味地懷疑究竟有沒有將西婪的痕跡抹掉,前世這起失蹤案的真相究竟有沒有被發現,他現在完全沒有機會去求證。前世的疑點太多了,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活過來的,也想不起前世自首后的所有事情,原本以為是因為心理的過大壓力給自己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幻覺,但靜下心來思考,就可以找出很多漏洞。 他不想去探查這一份漏洞,那就讓它暫時放在那里吧。 他現在有了一個想要在乎的人,想要喜歡和學會喜歡的人,如果只是因為前世的那些回憶就一味地逃避問題,一味地選擇忽視。黑暗的沉淀遲早會將他埋沒。 更何況…… 海阜。 真的很漂亮啊。 戲檸舟將塑料薄膜完全蓋住牛皮紙文件,將頸上揚,露出優美的弧線。他也許是想通了些什么東西,連五官的棱角都要放松下來的時候卻忽然用手插入了發絲,較為痛苦地扣在了桌面上。 ——【你以為,那種東西是你想面臨就可以面臨的嗎?】 好像是誰的聲音夾雜在歐式小提琴的旋律透出來,這個聲音過于熟悉。但戲檸舟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像穿過很多層記憶,在靈魂深處刺痛他的大腦。 “唔。” 青年忽然悶哼一聲,冷汗從額上掉落,頭疼使得本就不好的視力愈發昏暗,他雙手的指節被掐得泛青,跌跌撞撞就站起來,朝椅子后面的保險柜走過去,狠咬住下唇,面色死白。 ——【不要在拿那個東西自欺欺人了,你根本就不需要鎮定劑,你的思維是正常的,那些東西你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答案,那不是學者癥候群。】 戲檸舟睜開眼睛,深藍色的瞳孔放到最大,他忽然鎮定下來,就算耳畔的那種聲音再清晰,再有邏輯,他都沒有懷疑到身邊的什么靈異事件里去。青年站起來,手卻扣在保險柜的門上,骨節泛得極青。 他開始心理暗示了嗎? 潛意識的東西,因為大腦里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而提出抗議了嗎? 戲檸舟笑起來,半張臉露在月光下,堪稱完美。 這是自嘲的笑容。 “你殺了那么多的人,說翻頁就翻頁了。”戲檸舟放開扣在保險柜門上的手,較為頹廢地坐回到椅子上,“那些東西,哪怕是現在,都不能用一顆正常的心去面對吧?你怎么能夠放下所有,說想要為誰面對就面對呢……” “真是可憐的矯情。” 戲檸舟的情緒開始不穩定,他先是猛然抽出檀木桌下的某個抽箱,拿起放在里面的一本名著,翻開第一頁上。青年較為急促的動作忽然就安靜下來了,他的瞳孔里倒映著較為模糊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面有十幾個小孩子,他們都被紅色的筆劃去腦袋,整個照片被劃得面目全非,可以看出當時下筆的人是有多么癲狂和不可抑制。 這張照片戲檸舟很熟悉,是一個叫做“愛心班”的孩子們的集體照片,就是這樣一個早晨,一張照片,一輛公共汽車,將幾乎所有人的生命都送下了懸崖。沒有人去追查為什么當時的公共汽車失靈了,沒有人去追查為什么路標會指向懸崖?沒有人去追查在蘆葦叢中住著的那對病態夫婦?沒有人為他們感慨生命的短暫和離開的殘酷? 所有人打著的都是“尋找公平”的旗號,從一開始就以絕對的方式將兇手——曾經的受害者判入地獄。他們從來不值得人憐憫,探尋變成了圣母,思索變成了反人類。 那么是不是,只要現在被救下來的受害者一旦變成兇手,他們就可以無情地把那黑黝黝的槍口從站在他們前面為他們當保護傘,變成了面無表情地直對他們的心臟,再冷酷無情地說一句:“怪物。” 青年將自己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他像一只受傷的羊羔,將自己隱匿在黑夜里,輕輕、輕輕地枕著手臂,似乎睡了過去。 風從窗口吹進來,原本安靜的房間里房間里面忽然傳出了聲音,還是那個青年,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起來,揚起笑容,靠在窗子口,將自己過分優秀的面孔露出來——透著詭異的妖異。 “心理暗示?” 他手里還拿著剛才那張照片,對著上面的每個孩子都點了點,最后瘋狂地笑起來,沒有剛才坐在椅子上的半點椅子。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笑得瘋癲,連瘦弱的身體都抖動起來,但面孔上卻是一幅惡劣的表情。他忽然收住笑容,指尖夾住照片,順著別墅窗口上的風就甩了下去,還很無謂地吹了聲口哨,似喃喃一般。 “真是可愛,明明兜里隨時揣著刀,明明無數次地暗自幫助他們,現在居然為了那個男人可以妄圖成為一個正常人……” 青年忽然轉過去,在屋內一個很隱蔽的位置里拿出了一只雪茄,皺著眉不知道在看什么,略微猶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嘖,最近出來的時間是不是過于頻繁了。” ※※※※※※※※※※※※※※※※※※※※ 一更奉上。 嗯,戲戲就是精分,是人格分裂不是多重人格。 仔細的話,會知道其實很多時候戲戲都是第二人格在。 比如說楔子里的就是第二人格,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