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強(qiáng)人所難

    遙遙可看鄄都城門的時(shí)候，斕丹覺得這座她熟悉的城樓看起來比往昔更雄偉魁岸。果然有對比才有差距，肇陵潼野的城門和這里簡直沒法比，就連鳳楊也無法相較。

    屋脊，飛檐……每個(gè)瓦片，每塊城墻，都帶著帝都的威嚴(yán)，壓得她都喘不過氣來。這座見證了她蕭家?guī)状弁醯某菢牵步?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戰(zhàn)火和陰謀，承載了那么多人成王敗寇的狂喜和悲辛。她以前根本感覺不到，這會兒只是從城樓下通過，都險(xiǎn)些潸然淚下。

    她也是悲涼歷史里的一部分，是一筆并不光彩的記載，和其他人的波瀾壯闊相比，或許只能算一個(gè)墨點(diǎn)。鄄都并不在乎她，可只要走進(jìn)這座城，她仍感覺到無數(shù)陰謀艱險(xiǎn)裹挾著血腥味兜頭而來，她覺得沉重、恐懼。

    可鄄都的百姓不這么想，街市上的每個(gè)人都喜樂安逸地生活，相見有禮，整座城看上去是那么富庶祥和，到處充滿著上國都城的尊嚴(yán)和阜盛。

    斕丹看了看并騎而行的申屠銳，他表情平靜，不像她這樣思緒起伏，大概他早已習(xí)慣了，麻木而無謂。

    他發(fā)覺了她的注視，也微笑著看向她，說：“讓孫世祥送你回府，我要先進(jìn)宮見見我娘。”

    斕丹點(diǎn)頭，想起太慈宮里那位姿貌猶存的太后，她對申屠銳真的很好，到底是親生的，看他的眼神都和看申屠鋮不一樣。申屠銳對她也真的很孝順，一進(jìn)京連回府整理都覺得耽誤，急著要去看望。

    在申屠家這個(gè)陰謀核心之地，能保持這么真摯的親情，實(shí)屬不易。

    她眼神一閃，突然想起那晚的密信，申屠銳這么急著進(jìn)宮，也許不只是為了給母親請安，也是為了斕凰？

    “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申屠銳好氣又好笑地問。

    斕丹無奈，看來她這部分心思，又是他眼中的兒童大字本。

    “行了，行了。”申屠銳投降道，“你跟我一起去！”

    斕丹本能想拒絕，那本是她生長之地的宮廷，提起來都讓她窒息，更何況重返其中。可是她咬了咬牙，沒有說話，她要去，要知道申屠銳到底和斕凰有什么樣的秘密。

    在靠近宮城的時(shí)候，申屠銳給斕丹改換了馬車，只走了一會兒，馬車突然停下，斕丹本在出神，重重地向前沖了一下。申屠銳掀開車簾，淡淡對她說：“出來看看，龍墻拆了。”

    斕丹輕輕“哦”了一聲，下了車。

    他早跟她說過，龍墻要拆，可真看著這座父皇修建的偉岸高墻化為一堆殘?jiān)珨啾冢睦镞€是有些痛楚難當(dāng)。

    申屠鋮可能出于惡意，龍墻的拆除方式特別粗糙暴力，用柱子直接撞毀倒塌，所用材料一點(diǎn)兒都不打算遷移再用，就地砸碎，瓦礫一車車連綿成陣地送出城外掩埋。

    就算處在都城中央位置，也把工地弄得暴土揚(yáng)煙，灰塵遮天蔽日，生怕有人不知道這座大旻末代皇帝所筑的城樓，被改朝換代的新帝君拆毀銷盡。

    申屠銳看了會兒，拉著斕丹的手，送她回車上。

    兩人都沒說話，可彼此的心情卻靈犀相通。雖然對龍墻來說，他和她正是城墻兩側(cè)的攻守雙方，見它轟然倒下，心里卻一樣悲嘆感慨。更諷刺的是，大旻大晏之間有形的龍墻倒下，蕭家和申屠家無形的龍墻卻前所未有的堅(jiān)固高聳。朝中有蕭斕凰，關(guān)外有蕭秉文，攻守雙方互換了位置，慘烈的戰(zhàn)斗不知何時(shí)就會爆發(fā)。

    她和申屠銳都是游離在城墻上的人。

    她是因一時(shí)惡念悔恨終身，也因厭惡斕凰的陷害，無法歸于蕭家一方。申屠銳覬覦著哥哥的皇位，野心勃勃，斕凰又對他有所助益，他自然也是居中而立、左右觀望。局勢原本已經(jīng)很復(fù)雜，她和申屠銳之間的情感，更讓這出亂局混沌無序。她此時(shí)的心情，就如同龍墻倒塌的巨石，塊塊都壓在她的心上。

    再次來到太慈宮，斕丹已經(jīng)不再像上回那樣心緒起伏，只要沉默不語地跟著申屠銳就好。

    沐浴在春光里的太慈宮剛被翻修過不久，宮墻朱紅奪目，琉璃瓦金光燦燦，雕梁畫棟也重新描過，煥然一新。

    并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來請安的誥命卻將偏殿坐滿，依次進(jìn)見。

    申屠銳路過偏殿門口，一屋子花花綠綠的命婦們都起身行禮，他也風(fēng)姿綽約地含笑點(diǎn)頭。一進(jìn)正殿他就換了一副頑皮嘴臉，湊在斕丹耳邊小聲地說：“看來申屠鋮干得不錯(cuò)，你jiejie好幾個(gè)心腹都被他收歸旗下。”

    斕丹聽了，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高興，只得一皺眉，不理睬他。

    轉(zhuǎn)過巨大的牡丹屏風(fēng)，太后已經(jīng)急切地迎過來，申屠銳笑著喊了聲“娘”，正要下跪請安，被太后一把拉起來，抓著胳膊淚眼婆娑地上下打量。

    “讓娘看看，這一路還好嗎？聽說還病了一場。”說到這里，太后用絲帕擦了擦眼淚，眼神越過兒子，狠狠瞪了斕丹一眼，罵了聲，“沒用的東西！不知道好好伺候！”

    斕丹低下頭，暗自無語。果然，除了她兒子誰都有錯(cuò)，典型的婆婆作派。

    “娘，你說她干嗎？”申屠銳拉著太后的手，往暖炕邊走，像個(gè)孩子一樣肆意地撒嬌。

    “你身邊沒個(gè)知冷知熱的人，娘心疼你！”太后被他拉著走，埋怨說。

    斕丹站在屏風(fēng)邊，沒有跟過去，不想打擾他們母子交談。太后果然太惦記兒子了，和申屠銳說一會兒哭一會兒，把宮女們?nèi)际箚酒饋恚眠@個(gè)吃的，又拿那個(gè)喝的。

    斕丹心里酸酸的，她這個(gè)沒娘的人，看得很是羨慕。

    申屠銳忙得要命，又要和娘說話，又要趕著吃她塞到他嘴里的東西，終于騰出工夫來，幽幽地說了句：“娘，你就讓她站著啊？”

    不說還好，一說太后更火大了，“哼”了一聲拍桌子，“她沒照顧好你，有什么臉坐？”

    申屠銳還沒說話，門外的太監(jiān)通報(bào)，“皇上駕到”。

    斕丹微微一抖，不敢皺眉，生怕表露出什么不該有的情緒。

    申屠鋮含笑走進(jìn)來，永遠(yuǎn)是那副春風(fēng)拂面的樣子，身旁還跟著斕凰。斕凰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寬松的衣服也遮蓋不住。

    太后沒有說“免禮”，申屠鋮和斕凰也只得跪地請安，起身時(shí)斕凰略顯笨重，申屠鋮體貼地?cái)v扶，兩人相視苦笑。

    斕丹站在他們后方，兩人的笑容落在她眼里，心里竟然一動。這笑容平淡而懇切，不是情投意合，又怎會有這樣的含情脈脈？

    一進(jìn)宮就見到他們，本就心亂如麻，他們相視而笑的情景，更是讓斕丹憂懼不堪。難道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彼此真的有了情意？

    怪不得申屠鋮能這么快就爭取到斕凰這邊的人馬的支持。可一旦他們真的達(dá)成了一致，申屠銳怎么辦？豈非有性命之憂？

    申屠鋮回頭看了看斕丹，又轉(zhuǎn)眼去看太后，無奈地笑道：“娘又在生什么氣？連座兒也不賜一個(gè)，不怕小銳心里怪您？”

    太后聽了，驕橫地瞪了申屠銳一眼，哼道：“他敢！”

    申屠銳正倚在她身旁吃點(diǎn)心，連連搖頭：“不敢，不敢，我哪有膽子生您的氣。”

    太后很滿意，又不甘心笑，繃著臉問：“那你說，她照顧不好你，有沒有臉坐？”

    申屠銳苦笑道：“先不說她，哥哥嫂嫂難道也沒照顧好您？您不讓他們坐嗎？”

    太后又“哼”了一聲，抬了抬手，伶俐的宮女早搬來兩張椅子，讓申屠鋮和斕凰坐下。

    “燕王一路辛苦了。”斕凰笑笑，眼睛看著申屠銳淡淡開口，“瘦了這么多，難怪太后心疼，你也不肯好好立個(gè)妃妾，到底起居失人照拂。”

    她這話來得突兀。在座都是心思玲瓏之人，知道她必有后言，所以都沒答話。申屠銳也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沒有應(yīng)聲。

    “我這貼身女官紫孚，品貌端秀，細(xì)致靈巧，”斕凰微微抬手，她身后跟著的一眾宮女中，有一個(gè)身材玲瓏有致的越眾而出，跪伏施禮。“對燕王殿下也傾慕已久，雖不奢望能得燕王青目，至少可侍奉左右，盡心起居。皇上……您看，好不好？”

    斕凰不問太后，也不問申屠銳，卻問申屠鋮，顯然是存了心眼。

    申屠鋮笑著點(diǎn)頭，“朕也覺得紫孚很好。”

    申屠銳神色不悅，緊抿著嘴，冷冷地看著斕凰，似乎在忍耐。

    申屠鋮見他不說話，便問太后：“娘，您看呢？”

    太后悻悻道：“你們都說好，我還能說什么？多個(gè)人照顧他，總是不錯(cuò)的。”

    話音落下去，卻沒人再開口，氣氛正尷尬，斕橙不等太監(jiān)通秉，嚷嚷著跑進(jìn)來，“銳哥回來了嗎？銳哥，銳哥！”

    太后自然數(shù)落她無禮，大家配合著笑笑，總算把這陣難堪度過去，紫孚也趁機(jī)起身，又站回到斕凰身后。

    “這就準(zhǔn)備擺飯吧，多做幾道銳兒愛吃的菜來。”太后扭身吩咐宮女。

    “不了。”申屠銳撣了撣剛才吃點(diǎn)心掉的細(xì)屑，十分冷淡，“累了沒精神，回府隨便吃一口就歇下。”

    太后知道他心里不快，不便強(qiáng)留，也沒有再說話，神色間全是對斕凰的不滿。

    申屠銳起身就往外走，斕丹跟得有些慢，被他瞪了一眼。眾目睽睽之下，斕丹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忍氣吞聲地跟著他走。

    都快到馬車邊，才聽從后面趕上來的斕凰幽幽道：“燕王留步。”

    申屠銳頓下腳步，沉默了一小會兒才緩緩轉(zhuǎn)身。斕凰由宮女扶著，雖然是來追他的，走得卻不算快，架勢依舊端得很足。

    她稍微有所示意，跟隨的宮女們便都停下腳步，她一個(gè)人款款走過來。馬車停在太慈宮外的小空地上，一側(cè)是狹長的宮墻，一側(cè)連接著太慈宮花園，幾個(gè)宮女太監(jiān)原本在兩側(cè)立規(guī)矩，見斕凰的宮女退避，也都各自垂頭倒退出一些距離。

    斕丹有些尷尬，想了想，也走到斕凰宮女們站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看申屠銳和斕凰說話。斕凰的心思極其縝密，她背對著眾人，即便有人窺探他們談話，也只能看見申屠銳的表情。

    不知道她說了些什么，申屠銳由滿臉薄怒漸漸化為無奈，最終點(diǎn)了點(diǎn)頭。

    斕凰飛快地抬了下手，應(yīng)該是拭去眼淚，等她轉(zhuǎn)過身面對眾多宮人時(shí)，仍是倨傲冷艷的無冕之后。

    她走到宮女面前，瞧了斕丹兩眼。斕丹沒有她那么強(qiáng)的心志，無法與她對視。

    斕凰淡漠又傲兀地輕聲道：“紫孚，你這就跟著燕王去吧。”

    紫孚屈膝福身，同樣平淡地答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