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不過,她覺得孟江算盤打錯了,李廠長一看就是個心有丘壑的笑面虎,這事肯定不會輕輕放下。 果然—— “嗯,小孟啊,你的處境我理解。這樣吧,既然你家中母親狀況不樂觀,那你就先回去照顧她一段時間。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你這做子女的還是要多花點時間在父母身上,免得子欲養而親不待。至于你的工作,你就放心吧,廠里的同志都是好同志,為了廠子的發展,為了振興華國而辛勤勞動,這重擔啊,我相信大家都樂意擔。” 說完,李為民拍拍他肩膀,一臉“放心走吧”的表情。 孟江一陣恍惚。 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就想賣慘,讓李廠長睜只眼閉只眼放過自己。 怎么就變成讓他回家伺候母親了? 短短幾分鐘,根本不給人思考的余地,他居然被辭退了…… 從一時憤懣點了姜糖出來,到被姜糖的伶牙利嘴逼到不得不替她洗刷污名,再到李廠長突然到訪,再到龔院長領著研究院插一腳,發現他在分數上動了手腳…… 孟江的情緒上上下下,驚慌心虛在身體內橫沖直撞,直到被龔院長點明,他以為這便是塵埃落定,最差不過是被訓上幾句,背一個處分,臉面受損。這情緒其實一直懸在半空中,沒有落到實處。 結果,猛地從半空中墜下來,跌了個粉身碎骨,血rou模糊。 他呆呆地,視線透過門外,不知看向何處。然后慢慢轉頭去看李為民,動作僵硬得就像卡頓的機器人,如果配上“咔嚓咔嚓”的bgm就更像了。 他語氣艱澀:“……您的意思是,廠里要辭退我?” “怎么是辭退呢?”李為民微笑,不贊同道:“咱們華國人是最講究孝順的,你的行為是值得表彰的。” 孟江想為自己辯解幾分,就見李為民擺手阻止他開口,繼續說道:“我沒有將對廠子,對國家的忠誠與孝順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非讓你二選一的意思。只是家中的事處理不好,影響你在工作上的表現,咱們是省一機人,要為省一機著想,要想辦法開源節流,否則就是浪費省一機的資源,浪費人民的資源,浪費國家的資源。” “而不是像隔壁硫酸廠那樣,三年不開工,工資照發不誤,這是明晃晃的蛀蟲行為。” 若說孟江起初是做戲,這下是真哭了:“廠長,我……” “好了,我了解你對廠子不舍。”李為民安慰道:“放心,讓你休息只是一時的。等處理好家中的事,你盡完孝,咱們省一機的大門永遠都向你敞開。” 姜糖將倒數第二道題的基礎機械結構圖畫完,正好聽到這兩段話。 差點沒繃住笑出聲來。 李廠長這說話藝術著實讓人嘆服。 提都沒提徇私舞弊的事,一套套道理砸下來,孟江直接語塞,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 畢竟,說回家盡孝好歹能留下幾分顏面,否則聽廠長的意思敬酒不吃就得吃罰酒了。 他不僅得走,走之前還要謝謝廠長體恤下屬。 姜糖一想,換成自己的話,嘴巴里還不知得苦成什么樣。 這孟主管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如果在廠子里繼續待下去,照如今國營廠子僵化的晉升模式,他這種要能力沒能力的老油條最后說不得能爬到高位。 這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活生生斷了自己的前途啊。 姜糖滿臉唏噓。 “三十分鐘到了,麻煩各位將試卷往前面挨個傳過來。” 時間緊,龔和平帶過來的試卷數量不夠,有選擇五人一組發揮團隊優勢的,也有和姜糖一樣單人參考的。 姜糖的卷子一遞過去,就被轉到了龔和平手里。 她沒什么感覺,甚至不覺得緊張。 但其他人臉上的表情就好玩了,有目不轉睛盯著的,有面露嘲諷等著她現形的,還有純粹好奇她到底能拿多少分的…… 龔和平迅速看完,嚴肅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看到最后,眼底隱隱流露出欣賞。 怪不得趙岡說起這個小弟子就喜笑顏開呢,確實稱得上有幾分天賦。 姜糖陰差陽錯下拿到的試卷,并不是對外招工的試題。而是一套研究院內部調崗用的試卷,最后一題是從六零年世界上第一架光武產生時得到的啟發,問答者如何看。 姜糖回答大有前景,還說未來勢必會進入空中戰爭的激光時代。 這跟龔和平的想法不謀而合。 他順手把姜糖的試卷遞給李為民,“看看,新血液來了。” 李為民聽出他話里的激動,感到詫異不已。 連忙接過看了看,拔高音量驚喜道:“不錯,總算是有一個好消息了。”側耳吩咐趙榮,將姜糖名字記下,“先送到燃機組那邊吧。” 燃機組的蒲工和趙岡關系不錯,把趙岡的徒弟送過去,蒲工肯定樂得教。 李為民這樣想。 “不行,去啥燃機組,我看她在設計上很有天賦,這樣的人應該到我們研究院來。”龔和平立馬開口。 他在這里,難不成還搶不著人? “得一步步來,先到燃機組學習學習,等她通過研究院內部考核,再調崗過去是一樣的。” 龔和平胡子快翹起來了:“哪里一樣。燃機組那邊大工帶幾個小工效率低得很!再說,燃機組能學到的東西,我們研究院也會,我們這里的研究員是全能型的。你把她扔燃機組,那是大材小用,是對天賦的浪費。” “……” 兩位大佬爭得面紅耳赤,除了習以為常的省一機人,其他人已經看呆了。 腦子里不約而同浮出一個念頭:姜糖真這么厲害? 但除此以外,嫉妒的人卻并不算多。 不管是燃機組還是研究院,平時在廠子里的存在感都很低,現在最熱門的崗位是啥? 是工會編制。 進了工會,就意味著可以坐辦公室,而在大部分人眼里,坐辦公室是文化人的象征。 什么燃機組,研究院……這些部門哪有工會體面啊。 姜糖聽得目瞪口呆,之前她只考七十七,也只是剛剛超過合格線而已,怎么突然就成香餑餑了。 簡直不真實。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就見龔院長笑得一臉慈祥,問道:“小糖是吧,我是你師父的朋友,你叫我龔叔就行了。如果讓你到研究院來,你愿不愿意?” 怎么會不愿意呢。 姜糖連忙點點頭。 龔和平一聽,高興了,但嘴上還是提醒道:“咱們研究院的工作量大得很,而且做研究嘛,一定要有毅力,要有接受失敗的心理準備,你還愿意嗎?” 姜糖:“愿意的。” 做研究哪有不失敗的?就算上輩子她國內到處跑去搜集數據,也有出錯或者遺漏的時候。 這種情況下,就要吸取教訓迅速糾錯。 龔和平:“好,一看你就跟你師父說得一樣,有志氣,能吃苦。” 姜糖臉微微泛紅,沒想到成天嫌棄她的師父會這樣夸她,她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等她開心完,忽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怪怪的。 姜糖扭頭瞥了一眼,就見那群人用一種“哦,原來你還是關系戶嘛”的眼神看著她。 姜糖:“……” 她心里有點兒別扭,但面上卻沒顯露,依舊坦坦蕩蕩地,沖所有打量她的人笑了笑。 如此一來,盯著她的那些人反倒不好意思地別開臉。 姜糖也轉過身,聽趙榮念入選名單。 “……有幾位品行不端,往后不再具備頂崗資格。名單如下:孟耀祖、貢蜜蜜、徐鸞、柯金燁、賀雷……” “不能,我沒有品行不端,我也不知道分數有問題,我真的沒動手腳,嗚嗚嗚……”一個剪著學生頭的姑娘猛地站起身,激動地沖到趙榮面前,哀哀哭泣:“我不能沒有頂崗資格,趙阿姨,你幫幫我,我真的沒讓你們幫我改分數……” 趙榮趕緊看向李為民:“廠長,我沒有——” 李為民沒說話,但眼中表達的分明是“好自為之”。 那姑娘求了好一陣,見龔院長和藹可親地跟姜糖說了幾句話,就領著自己的人先走了。 她眼底閃過恨意,突然跳起來,瘋了一樣撲向姜糖,像是把一切都怪到姜糖身上,那兇狠的模樣,像是要把姜糖撕碎。 可周圍這么多人在,她的目的顯然無法達成。 不等她靠近,突然竄出來兩個人上前狠狠把她拽住,一時亂成一團。 李為民臉當即黑了。 讓人把她們拉開,嚴肅斥責道:“做錯事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反而遷怒無辜。” 學生頭又急又怒:“廠長和龔院長跟姜糖認識,她能進省一機,我為什么不行?你們說得冠冕堂皇,說廠子不要關系戶,可這個叫姜糖的,不一樣是關系戶嗎?” 她聲音尖銳,哭得撕心裂肺。 渾身都在發抖。 姜糖無語地看著她。 還真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她只看到李廠長和龔院長跟她說了話,怎么選擇性忘了他們說的什么?怎么選擇性忘了她的分數。 這到底是隨便找一個背鍋俠呢,還是她覺得這是廠長的小辮子,抓住了就能達成所愿,為所欲為? 李為民一輩子經歷了太多,幾起幾落。 這種小女生哭鬧的場景他根本不會放在眼里,但他對年輕人始終是包容的。 人生才剛開始,他希望走錯路的人能迷途知返。 “小同志,你誤會了一些事。首先,我和龔院長都是第一次見到小姜同志,你所謂的關系戶只是因為她的師父曾經是咱們省一機的人,趙岡,趙工,我相信你們之中有人聽過他的名字。 其次,她跟你那弄虛作假的分數不同,她確實有真本事。 我剛才說了,舉賢不避親。 如果我一早知道她是趙工的徒弟,她不需要參加這場考試,而是直接加入省一機的隊伍。” 學生頭面無血色,跌坐在地上。 心里其實明白李為民沒說錯,不可能這么多人陪著演戲,那女的肯定有真本事。 她不禁后悔,孟江點出姜糖跟文秘書有關后,自己不該躲在人群里“煽風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