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蓓蒂在重慶住了半月,蒲郁沒法時時作陪,托在明線的阿七照顧。她們在上海時打過照面,南洋名媛唐舒華變成了四川辣妹子趙小小,蓓蒂卻不意外。 趙小小問:“你什么都曉得對嗎?” 吳蓓蒂道:“有什么要緊的,人生在世總會遇上幾樁怪事。” “你不好奇?” “我惜命。” 趙小小笑出聲,“吳先生給你了好的教育。” “還是別提我那二哥了。” “為什么?我沒真正佩服過幾個人,吳先生是其一。” 吳蓓蒂作詫異狀,“莫不成你有心于二哥?” “人生在世,總有更遠大的事。” “歡……你這樣子,倒讓我順眼。” 趙小小不置可否,道:“蓓蒂小姐晚上同我去吃飯罷。” 吳蓓蒂蹙眉道:“誰的飯局?你不會想利用我?” “我陪吃陪玩,就差□□了,你也得回報點什么罷。” “沒有危險罷?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小郁不會放過你的。” “放心,蒲小姐同意了的。” 借吳蓓蒂這位76號長官親眷,趙小小同目標的關系加深幾分。蓓蒂近距離接觸了情報工作了,感嘆道:“你們時時這么裝樣子,好辛苦。” “心疼你那位大小姐罷,我需不著。” 蓓蒂是不會與小郁攤開來講的,很多事,不知道的好。若知道小郁受過什么苦,她會忍不住埋怨二哥,盡管已很埋怨。 蓓蒂離開重慶沒多久,阿七犧牲了。不是因為任務,而是空襲。空襲中,她救下一對母女,和她們一起逃進了附近的防空洞。 日軍的轟炸機從傍晚至午夜連續轟炸,防空洞的通風口被炸塌,洞中人們呼吸困難,紛紛涌向洞口。擁擠、踩踏,阿七盡力維持秩序,救治傷患,可一人之力終究有限,她同大部分人窒息而死。 得知消息的那個黃昏,蒲郁很沉默。顧及二哥,亦顧及同是抗日人士,她沒有揭穿阿七的真實身份。不曾想,這么冷漠的一個人,為了救市民而犧牲。 駐重慶地下黨小組失去重要人員,諸多事務上變得束手束腳。不知哪位的主意,派人來接觸蒲郁,試圖策反。 “我念舊。”蒲郁道。 對方施以緩計,“至少我們可以有合作的機會。” “那沒問題,等價情報交易,你們得拿出誠意。” “也許……你對上海的情況感興趣。” 蒲郁嗤笑,“你們憑什么拿到上海的情報?” “延安發來的。” “為了我一個派不上用場的人,你們輾轉向延安調情報,還真舍得下血本。”蒲郁還是不大相信。 “香取旬,你可能有所耳聞。” 蒲郁這下感興趣了,“怎么?” “香取旬被我們在上海的同志逮捕了。” 蒲郁靜默片刻,淡然道:“這算不上情報罷,我們很快也會收到消息的。” “當然不算。” 蒲郁思忖片刻,問:“你們想要哪方面的?” “日本陸續抽調了多少兵力赴太平洋、東南亞戰場,東南亞國家的戰況,你們南部的補給線路。” 簡直漫天要情報。 蒲郁笑了,“日本占領了東南亞大部分地區,緬甸陷落,云南的補給路線切段,遠征軍傷亡慘重。” “這應該也算不上情報。” 蒲郁瞬間冷峻道:“機要軍情豈是能隨便給的。” “相應的,延安方面的情報你會感興趣的。” “那么,我靜候佳音。” 二人秘密會面三次,方才談攏。決定在十一月底做交易。 不久,遠方戰場傳來久違的捷報:瓜島海戰,日軍慘敗,美軍掌控戰局主動權;斯大林格勒戰役中,蘇軍對德軍開啟反擊之勢。盟國扭轉戰局,中國戰場得以逐漸由守轉攻。 上海租界耶誕節氛圍濃烈,落在薄霜地里的八音盒斷斷續續吟唱著歡快樂曲。 汽車輪胎猛地碾碎了八音盒,車座微震蕩。 “停車。”吳祖清道。 司機撐傘下車,打開了后座車門。吳祖清跨步落地,邊戴皮手套邊道:“不用跟著我,這幾步路我走回去。” 人不跟著,車還要跟著,畢竟司機奉命監視吳祖清的一舉一動。 冷冰雨飄灑,皮靴踩在地上聲響輕微,吳祖清經過一扇又一扇漂亮櫥窗。 分明厭煩周圍堆著人,獨自在安靜的街道散步竟覺得無趣。他搞不懂自己了。 興許是想那個人在身邊,想到考慮去見小玉。 不要了罷。那個人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吳祖清停下腳步,點燃一支煙。說也奇怪,早前做戲才吸煙,而今煙不離手。到底是不復從前,控制力不大夠了。 呵出一團白霧,他抬眸瞧見十點鐘方向的小店。暖黃燈光透過窄門,在門前落下方寸的淺印。 他不由自主受吸引,長截的煙灰掉落時,他掐滅了煙,推門而入。 門上鈴鐺輕響,打盹兒的店員倉促起身,“啊先生儂好,挑選節日禮物嚜?” 連這瞬間也想到那個人。 店員看他衣裝,從柜臺下拿出一個盒子,“這里有些進口尖兒貨。” 無非就是走私貨。 盒子里裝著好幾樽水晶球,球里在下雪,也有別的風景。 “都包起來罷。” 店員微訝,又問:“個么先生寫賀卡嗎?” “隨意塞幾張罷。” 店員爆包禮盒、系拉花彩帶的時候,另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吳祖清警惕地側過身去,那人佯裝看貨架,避開了視線。 店員包好盒子,犯難道:“先生,需要我們送貨嗎?” “不用。”吳祖清付了錢,抱起幾重盒子往門口走。 另一位客人悄然靠近,將折疊成巴掌大的信箋塞到了吳祖清大衣兜里。 吳祖清似無察覺,離去了。 吳宅飯廳的自鳴鐘響了八聲,萬霞推凳起身,喚何媽道:“收了罷,先生應該不會回來吃飯了。” 遠處阿福朗聲道:“先生回來了!” 萬霞同何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尷尬的到底是女主人,萬霞復坐下,“都拿去熱一熱。” 吳祖清走向飯廳,正碰見傭人們把菜傳回廚房。他瞧了眼坐上那位,“不讓我食飯了?” “等太久,菜都涼了。” “給你買禮物去了。” 萬霞一愣,“你真過耶誕節啊?” “你們留洋派講求一個形式,過么過嘛。”吳祖清落座,“我放在客廳了,一會兒你去看。” 往來張羅飯桌的傭人們聽了有些高興。自蒲小姐沒影兒了以后,先生太太日漸和睦,這會兒有些家的感覺了。主人家氛圍好,他們說話做事也不用那么戰戰兢兢。 飯后在客廳圍爐喝熱茶,吳祖清道:“拆開看看。” 一堆禮盒包裹,萬霞問:“哪個是給我的?” “都是你的。” 當然只有她的份,因為他想送的人都不在這兒。 萬霞默默拆禮盒包裹。吳祖清將兜里的信箋拿出來,一目十行,丟進了火爐里。 “是什么?”萬霞關切道。他不會在書房以外看情報相關的,這只能是書信。既是書信,興許是蓓蒂小姐寄來的。 “胡言亂語。”吳祖清看著信箋燃成灰燼,轉身上樓。 能是什么,軍統的籠絡之辭。 香取之死令上海戒嚴,地下黨接二連三遇害,中統、軍統的日子亦不好過。同時前線戰況到了最緊迫時刻,軍統開始積極籠絡投日的舊識,苦口婆心如勸游子歸家的娘親。 但游子一旦篤定表示不歸,便會遭千方百計暗殺。 最近,蒲郁總覺得局里的氣氛有些古怪,幾回骨干決議她都無緣參與。 原以為是她與地下黨的往來,引起了懷疑,可負責打理她生活的女秘書忽然也慎言起來。就好像她整個人飄在一個巨大的泡泡糖里,看得見,聽得著,但很虛無縹緲。 向總局遞交合作所的文件時,蒲郁找到機會,半利誘半脅迫讓檔案收發室主任交出鑰匙。 她看到了上海發來的絕密文件。 長串的暗殺名單,列上了吳祖清的名字。 他是漢jian,該死。 若抖出他的真實身份,無論是轉投地下黨的軍統,還是曾在軍統潛伏多年的地下黨,大老板都不會放過。他是地下黨,亦要死。 蒲郁權衡、徘徊,甚至私下問萊斯利對軍統的看法。萊斯利直言不諱道:“國家機器。” 軍統是黨國的鋒牙,做盡污臟事。軍統乃至其他部門,論資排輩、專橫專斷、貪污腐敗,官僚之風盛行,蒲郁明白得很。但這不代表里里外外爛透了,信仰失去支撐,應該投奔另一個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