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吳祖清笑笑,坐了下來。 小玉觀察吳祖清的神色,措辭道:“吳先生可是累了?” “你倒不累。” “做這一行哪兒能叫苦叫累。” 吳祖清看著小玉,又好似沒在看,“你多大了?” “貴人多忘事哦。”小玉嗔道,“十七了。” “看著不像。” “你說我老啊?”小玉蹙眉頭,很嬌俏,“那你說我看著像多少歲?” “我說你該去念書。”吳祖清面上不顯,心下卻有些煩躁了。他不知道同一個演技拙劣的軍統有什么話好說的,可這些軍統接二連三的來,打定主意接近他這個“漢jian”。 小玉道:“念書哪里好,我在這里賺錢,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 “你往后不用上班了。” 小玉臉上閃過喜色,佯裝疑惑道:“為什么?” “不要讓我講第二遍。” “可是……我不上班,吃什么,住哪兒?” “有地方給你住。” “吳先生……”小玉試探著摸上吳祖清的手。 吳祖清不動聲色。 沒遭到拒絕,小玉逐漸放肆,拇指輕撓他的手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罷?” 吳祖清抽出手,卻調笑道:“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要搬到白利南路了?” 吳祖清瞇了瞇眼,仍含笑意似的,“你想住那兒?” 小玉自知失了分寸,忙道:“我沒——” “就住那兒罷。” “當真?吳先生對我太好啦!”小玉欣喜不已,就要撲入吳祖清懷中。 吳祖清抬手擋開,心下寂寂然。 都說這人像小郁,哪里像呢?他講舊話,她沒一句對得上。眼下的反應也天差地別,若是小郁,十七歲的小郁會悶氣,二十七歲的小郁會嗤笑。 今時的小郁看見這場面,會說:二哥好青春啊,不得了。 吳祖清笑了下。 小玉為近身不得而猶疑,當下略放下了心。她道:“什么時候去啊?” “今晚。” 她還不曉得,那幢白色宅邸會是她的牢籠。她等不到人來,亦出不去,與情報絕緣。 “滴、滴滴、滴——”電臺信號終于停止。 蒲郁摘下耳機,端起搪瓷杯去倒茶。 她降職了,作為總部電訊科一小組組長,與密碼打交道。但今早接到疑似升遷的調令,中美情報合作所成立,她代表中方去工作。 剛到總部的時候,大老板沒有給予批評,反而寬慰道:“你也該回后方工作了,就在重慶安家,我做主給你張羅。” 蒲郁哭笑不得,“戴主任,我這個年紀了,恐怕只有老頭子喜歡。” 民國三十一年十月,重慶的夏意仍未消褪,當地人稱之“秋老虎”,秋老虎兇猛,歌樂山的蚊蟲亦兇猛。 來往的同事講英語,“重慶沒有四季,只有夏和冬。” “冬天冷嗎?”蒲郁問。 “冷啊。” “會下雪嗎?” “會下火鍋。” 眾人相視而笑。 火鍋發源于江畔,原是貧民美食,自扁擔鍋爐進入街市房屋,戰時開遍街頭巷尾。人們天冷吃,天熱更要吃,香料蠔油,重麻重辣。 問當地人為什么常吃,一說排濕。蒲郁覺得他們純粹愛吃,佐料清油加醋,或加蒜泥,別的不要,要了就不地道。 蒲郁對重口的食物向來敬而遠之,可胃口似乎會隨經歷而改變。 傍晚下山,火鍋店老板對這些個常客很熟悉了,招呼他們坐,不一會兒上一鍋紅湯。里里外外紅透,油不浮于表面,當地人不說“地道”說“巴適”。 “郁,你的朋友什么時候來?”深棕鬈發的萊斯利問。 蒲郁看了眼腕表,“電報說今晚,不知多晚,我們不用等她,吃罷。” 先燙毛肚,再燙鴨腸,七上八下。紅湯完全開了,咕嚕嚕冒泡,倒下rou片、魚段。 透過霧蒙蒙的眼鏡片,萊斯利道:“那位美麗女士你的朋友嗎?” 蒲郁抬眸,只見店門的臺階上一位女士焦急張望。 “蓓蒂!”蒲郁抬手道。 吳蓓蒂聞聲看過來,快步走近,“可算是到了!這里盡是坡路,穿樓過巷,還以為挑擔的幫工故意帶我繞遠路。” “那叫‘棒棒’。”蒲郁起身,給吳蓓蒂一個結實的擁抱。轉而為在場者分別介紹。 一張四方桌坐滿了,吳蓓蒂與蒲郁、萊斯利擠一張條凳,大方講英語,“我從昆明過來的,沒想到重慶比昆明還熱。” 萊斯利越過蒲郁遞上方巾手帕,半玩笑道:“不客氣。” “多謝。”吳蓓蒂接過來擦了擦額上的汗,看著在霧氣里大快朵頤的人們,奇怪道,“你們不熱嗎?” “熱啊。”萊斯利道,“排濕,不吃不行。” 眾人哄笑,唯有吳蓓蒂不明所以,“你們美國人還講中醫那套?” 蒲郁道:“這兒潮濕,當地人這么講笑啦。” “哦……”吳蓓蒂還是不太明白。 蒲郁給蓓蒂燙了張毛肚,“嘗嘗。” 吳蓓蒂剛將毛肚送入口中,立馬放筷,吹著舌頭道:“太辣了!” 蒲郁掩不住笑,把玻璃杯推過去,“喝這個。” 吳蓓蒂猛灌兩口,方才覺出味道來,蹙眉道:“這什么呀?紅酒?” 萊斯利煞有介事道:“可口可樂兌紅酒,安逸。” 吳蓓蒂簡直不曉得說什么,狐疑道:“你是中國人罷?” “也許。如果我同中國女人結婚,就更中國了。”萊斯利眉目含情。 吳蓓蒂別開視線,啐聲道:“登徒子。” 蒲郁道:“說你紳士。” 萊斯利道:“啊,‘登徒子’是紳士的意思啊,之前有人這么說,還以為罵我來著。” 吳蓓蒂同蒲郁私語道:“你們印刷館都是些什么怪人啊。” “萊斯利是技術專家,很厲害的。” 吳蓓蒂忽然想起什么,問:“你不能吃姜的呀,這紅湯你受得了嚜。” 蒲郁一頓,道:“有一年我誤食姜糖,讓二哥嚇壞了。后來我就鼓著勁兒吃辛味的東西,可算是能吃姜了。不過,習慣上還是不吃的,習慣難改嘛。” 吳蓓蒂怔然不語。 情深幾許,才會強迫自己接受致命的事物。 飯后,他們在小巷里夜游。 萊斯利道:“待會兒如果聽見警報,你拉緊我。” 吳蓓蒂乜了一眼,“作甚要拉緊你?我在昆明沒少跑空襲。你不知道他們西南聯大里的學生,警報響好幾遍,還在開水房煮蓮子。” 萊斯利望向天空,感慨道:“你們中國人,真有毅力。” 不宜感傷,蒲郁岔開話題道:“阿令還好嗎?” 吳蓓蒂道:“嗯。就是不久前她沒能帶出一箱文稿,傷心了那么會兒。” “她研究的方向是什么?” “明清時期南方女人的境況。” 蒲郁低頭笑笑,“真是阿令會做的課題。” “阿令評教授了,最年輕的女教授。” “阿令總是走在我前面。”蒲郁停頓片刻,轉而問,“你當真不回上海?” “不回去了,云南蠻好的。”吳蓓蒂又小聲咕噥,“我看見二哥那樣子就煩心,好好的生意不做,去偽政府當官。我父親、爺爺要是曉得,不氣得——總之,我和阿令約定好下半輩子結伴生活了。” “阿令沒忘記那個人?” “這么多年了,何況阿令不鐘意路明。只是這種事,難免會硌心。”吳蓓蒂說罷便覺失言。 路記者在淞滬抗戰中犧牲,還有一個人,蒲郁親近的人,何嘗不是為國犧牲的。 “小郁,我……” “沒事的,會好的。” 她會堅持到會好的時候,連同他的份一起。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