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你不也騙了我?” 仿佛渾身氣血涌到頂,他只聽見耳鳴。 半晌,吳祖清才緩過氣來,“所以,都是假的?” 槍聲響起,子彈擦過他臂膀。 “你走罷。”蒲郁閉上眼睛,“穿過衣帽間,板房的柜子后面有道暗門。” “小郁……” “你曉得我很準的,下一槍你沒有機會了。”蒲郁感覺自己在顫抖,狠話旋于喉嚨,要出口不出口,“念你我往昔的情分,今后……” 吳祖清不要命似的步步上前,心口直抵槍口,“你冷靜地聽我說——” 辯白再次受打斷,樓梯間傳來腳步聲。 蒲郁推了吳祖清一把。 聽聞槍聲的傅淮錚趕過來,已不見吳祖清的身影。 “你放他走了?” “他是,還是不是?” 槍從指尖滑落,蒲郁蒙住臉,“淮錚,對不起。” 傅淮錚倒吸了一口氣,“你不可以這樣!” “木已成舟……淮錚,我控制不了我的心。”蒲郁在淚水朦朧中去看傅淮錚,懇求道,“淮錚,你可不可以幫我控制它?” 傅淮錚挪開視線,“你裝滿的心還有空處讓人鉆嗎?” “為什么,他過去不是這樣子的,他不是的。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他教的……”再沒氣力可支撐,她沿著衣帽間的門跌坐在地。 “人心,是會變的。你也嘗試著改變罷。” 時間倒回一周前。 韓先生睡夢時分,一群76號特務闖入洋房將其逮捕。韓先生將藏在牙后的膠囊咬破,至審訊室的途中身亡。 組織與要員失去聯絡,駐華東淪陷區書記星夜赴滬,至法租界越界筑路一間食肆。 “恐怕有人在嚴刑逼供下背叛了組織,甲組的境況很危險。祖清同志,你必須向組織證明你的決心——與軍統切割關系。”書記略略停頓,“你應當知道,你的位置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組織是不會讓你赴險的。” “為了組織,絕不是涉險。可我只身打入76號,或許很難與組織取得聯系。” “組織給你安排了一位新的聯絡員。” 夜間的食肆依然熱鬧。吳祖清熄滅煙蒂,從后巷回到座椅上。 “你好。”他說。 對坐的萬霞感到焦躁,放下咖啡杯,笑道:“你說什么呀?” “你知道為什么帶你出來吃飯嗎?” “不是……約會嗎?” 吳祖清道:“因為我有秘密要見的人。” 萬霞臉上的笑掛不太住了,“什么?” “你應當有很多話要說。這里太吵,我們回去罷。”吳祖清起身,等著萬霞。 待萬霞磨蹭著站起來,吳祖清體貼地給人披上外套。 他們離得這樣近,但萬霞曉得從此以后再沒可能了。 很快,吳祖清經由情報掮客引薦,見到了76號特工總部的頭目。一位原赤-黨高層,后倒戈中統,最終叛投日本。一位原中統、軍統雙面人物,吳祖清的舊同僚。 舊相識前來投營,他們面上高興,心下猜忌。 幾度暗中商談,吳祖清送上見面禮,“尚不宜走漏風尚,暫以‘在野’的身份為你們提供情報罷。” “歡,是‘我們’。” 吳祖清淺笑,“是,我們。” 第65章 當下皎潔月光灑落,軍統情報科接到緊急密令,傳達至臨時稽查組、別動組、行動科。全城搜捕滬牌的福特汽車,并在兩所吳宅設下埋伏。 深知軍統工作線的吳祖清在外白渡橋棄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淮錚在電訊科的總臺前守了個通宵,得到副手來報,蒲郁動員青幫分子,將吳太太與吳小姐送出了城。 下一步以人質要挾的計劃告破,傅淮錚拍桌道:“你們一群人,連兩個人都看不住!” 此時訓話已無用,傅淮錚駕車來到靜安寺路。 凌晨,上海灘最摩登的時裝屋就開了門,不過是有要等的人。 蒲郁施淡妝,穿工作裝。她裁剪著一塊漂亮的印花絹料,頭也不抬道:“我只是擔心擦槍走火。” 為了一個目標殺害其全家的事,軍統不是沒有過。 傅淮錚壓抑怒意,“懷英,你太無法紀了。” “也許,”蒲郁放下剪刀,直身道,“我是說也許。我可以從他身上獲取情報,那他對我們就還有利用價值。” “放長線釣大魚,只會生出無窮小魚。” 傅淮錚與吳祖清幾乎沒有相同之處,除了資深情報分子皆有的謹慎、多疑。 蒲郁為自己的想法而發笑,“淮錚,欲速則不達。” “人是你放跑的,你跟我說這個?” “至少我幫你確證了,稽查組不必再搞得人心惶惶。” “搞清你的立場先,不是幫我。” 蒲郁抿了抿唇,“那么你來,是質問我,還是處分我?” “這件事還沒有報上去。”傅淮錚說罷覺得氣短。 “多謝。這份情來日再報答。” 傅淮錚靜了會兒來收斂情緒,平緩道:“懷英,我不要你報答,也不用你念什么情。你只需要記得,有我在你身后,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回頭。” 他甚至沒有問吳家的人的下落便離開了。 他好到,好到令她對自己生厭。 版房似乎有許多塵埃,紛然落下。過很久她也沒喘過氣來,手中的絹料被剪了個稀爛。 吳家的人悉數不見,蒲郁還得在人前打點。 先借青幫陸老板的交際關系,讓醫院給蓓蒂開了長假條。 接著找來一位善于此道的同事,仿萬霞的筆跡與書面習慣,寫了一封信。又找來郵電檢查處的舊識,蓋上鄰省的郵戳。寄給了孫太太。 傅淮錚曉得這些事,但不說破。 白駒過隙,汪偽政府在上海正式成立。 吳家的人風光返滬。只因,吳祖清官拜汪偽政府,任特別警務處處長。實際就是特務組織,由76號管轄。 吳祖清如愿成為76號的頭目之一。 是日,汪偽政府協下部門舉辦了一場隆重的社交活動。無法為活動冠以具體“什么會”,有演講、有歌舞、有冷餐與酒。參與者的身份更是繁雜。 旭日旗、偽青白旗交錯懸掛在各處,還有“東亞”等大字標語。 蒲郁以傅太太的身份受邀,傅先生正在同演藝協會的大人物——特高課的日向柳文——把酒言歡。 悶沉的形式終于過去,舞會樂聲響起。傅淮錚讓侍應生捎口信讓蒲郁過去,日向柳文聽說蒲郁會講京都話,頗有些親切地寒暄了一番。 “夫人,我可否請您跳支舞呢?” “當然了。日向課長邀請,是我的榮幸。” 日向柳文其貌不揚,談吐卻是有些風趣。蒲郁笑聲不止,日向柳文還有分寸地夸贊,“夫人是很爽朗的人呢。” 不過,蒲郁深知日本特務善于偽裝,剝落這層面孔,底下是殘暴真身。 就要忘記什么的時候,她跳錯了舞步。 喧騰的人群中,姍姍來遲的某人就在不遠處凝望她。 日向柳文順著蒲郁的視線看過去,“那是吳先生,近來的紅人。看樣子夫人也認識?” “我的客人。” 日向柳文打趣道:“只是客人?” 蒲郁垂眸淺笑,“只是客人。” “那么,去問候一聲吧。” 將好一曲終了,日向柳文引著蒲郁步出舞池,又喚來傅淮錚。新人舊識,悉數出現在吳祖清眼前。 他意外地平靜。嘲笑自己像座冰冷機器,將微不可察的情緒捋了過去。 愈來愈多的人聚了上來,蒲郁宛如壁花,除了禮節性的交談幾乎不出聲。她沒法像他那樣波瀾不驚,但至少可以做姿態。 須臾,蒲郁去洗手間補妝。出來后就在露臺呼吸暮春午后的空氣。 早開的梔子花出了墻,她踮起腳跟去嗅,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 仍是那小貓兒。 吳祖清到走廊上來尋清凈,不經意看見這一幕。 雙腿不大聽使喚地走近,臨到跟前不曉得說什么,遞上打開的鏤空花銀煙盒。 她像是受了打擾,斂了自在神情,淡然道:“謝謝,我戒煙了。” 銀煙盒收了回去,他道:“戒了好。” “因為我先生不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