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而同一時間,“花蝴蝶”一幫人撤離上海,仿佛算好酒會一定出事,幫他們轉移視線。 最大疑點在提供賬目的人身上,現在要找他,恐怕是大海撈針,只能先鎖定他屬于哪一派??瓷先?,他幫了大忙,似乎就是親共的,或者就是蘇共,總之是赤-色分子。 但吳祖清不這樣認為,如果都是同一陣線上的,為什么高教授的兒子——人們口中的赤-色分子,在戲院被殺害了?花蝴蝶是要保護他的。 顯然有別的勢力摻和進來了,商會,抑或是青幫?青幫目前完全不了解。 據吳祖清的觀察了解,商會現有三方較為明顯的派系,商會馮會長、李副會長、茂安船運孫董事。勢力幾乎持平,呈穩固三角。不過似乎孫董事最為籠絡人心。在高教授一案后,原先跟隨馮會長的一些人,有投向孫董事的傾向。 那么,為了搞垮馮會長,幫助赤-色分子的,是孫董事嗎? 吳祖清點上一支線香,撳鈴喚何媽煮一壺茶來。 初入陣,當是有些煩悶的。 57號雖是直屬當局的特別行動人員,但與基層情報員一樣,不過問緣由,只負責執行命令,何況他是動家伙的,派系、爭斗哪關他什么事。 “花蝴蝶”以前做過他的教員,以為他是被自己給選中的,不知道打一開始他就是大老板的入幕之賓?!盎ê笨礈柿怂幕鶎由矸?,才給出錯誤任務。 事情的由頭還得咎于“花蝴蝶”,擾人的蝴蝶,該給貓兒撲了去。 一時生出年少時的意氣,他啞然一笑,自嘲。 翌日,驚駭滬上的新聞傳遍大街小巷。 高松文教授的供詞被“無良小報無良記者”曝光,各大報刊紛紛轉載刊登。原來高教授獨子被商會仲傷是假,蘇共地下黨身份才是真。 在這風口浪尖上,高教授被吳祖清請來的訟師保釋出局了。出來時的下午春光明媚,高教授對兩位年輕人說了些客氣話,決口不提討公道的事。 當晚,高教授自縊于家中。三日后被鄰居發現,巡捕房接到報警來查探,發現屋子被收拾過了,很干凈,書房的桌案上放著一封遺書,遺書底下是刊登假供詞的報紙。 遺書蒙塵于世,“真相”已定,真相再無人感興趣。 當時商會正為馮會長康復祝酒,在靜安寺路的飯店。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吳祖清從馮會長的秘書那兒得知了高教授去世的消息。 他表現如常,滿口恭維話,舉杯一飲而盡。沒一會兒像是醉了,他跌跌撞撞離席,揮開攙扶他的人們。背后起了哄笑聲,他什么也聽不見似的,闖入洗手間。 待到耳目消散了,他離開了飯店。沒讓司機瞧見,他走無甚光亮的小路,尋清凈。 記得保釋高教授那日,高教授半信半疑地與兩位年輕人談了一路。 訟師說:“留得青山在。” 高教授說:“后生,我比你們知道?!?/br> 吳祖清其實想說若令郎當真是□□臥底,你要討什么公道? 最終沒有問,他看出,高教授經過這些時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說破,是還留個生的念想。 生生死死,見得多了。槍口下驚懼而無限渴望的眼神,或是篤定理想不滅的眼神。要他相信高教授的眼神是向死的?沒可能。 說來并非少年郎了,卻還這般意氣。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詞的那個“惡人”。 但有可選誰又想做惡人? 不知不覺走回赫德路,紅磚洋樓,二樓亮著燈。 吳祖清坐在樓底吸煙。 遠遠走來一道身影,他身體本能地有所戒備,精神卻是松弛的。 “二哥?!蹦侨嗽谒媲巴O隆?/br> 不用看也知是誰,他說:“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裁縫鋪做事。師哥打好版還沒做的那套西服,我讓小于師傅交給我做了?!?/br> 他沒反應過來是什么,只道了聲“哦”。 “二哥有心事?!逼延粢凰膊凰驳乜粗?。 吳祖清確信自己表面看上去與平常一樣,不過身上多了煙酒還有脂粉混雜的氣味。他平淡地說:“沒有。” 蒲郁索性在他身邊坐下,“是二哥那位朋友回家了,思念么?”又小聲說,“我聽蓓蒂講的,講你這兩日沒影兒,偶爾見著你,你也不笑?!?/br> “二哥本來就不大愛笑?!?/br> “胡說,二哥在我面前常常笑的。” 吳祖清方才側過臉去看她,“小郁不愛笑,但笑起來是最好看的?!?/br> “真的嗎?”蒲郁抿唇笑了。 “嗯?!眳亲媲逵终f,“為什么不愛笑,常常覺得煩悶?” “沒有,我自小就是怪孩子,怪慣了?!?/br> “哦,是有些怪的?!?/br> 靜默一會兒,蒲郁說:“二哥太忙了,累著了。” “我不累。十年來,只有打理父親喪事的時候覺得有些累,然后再沒有過?!?/br> 初回聽吳祖清提起自己的事,蒲郁覺得他心扉開了一條窄窄的縫,她心癢,又更小心翼翼,“那現在是為什么呢?” “大抵是你裁衣服用的剪刀,你一直知道它其實會裁掉余料,當你真這么使了,真的上手裁去余料了,才明白那種可惜?!?/br> 蒲郁沒料到他會這樣打比方,揚起唇角說:“二哥,你要做成一件好衣裳的,當然要裁去余料了?!?/br> “余料也屬于那張面料,不想被裁下來的?!?/br> “講裁衣,二哥當然沒我在行了。那張面料,本就是從一匹完整的面料上裁下來的?!?/br> “是這樣的嗎?” “糊涂了,你使剪刀的最終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么行?” “是我糊涂了?!?/br> 蒲郁緩緩伸手,觸碰他的額頭,像是要為他撫平眉間的褶皺。 “二哥,做衣裳需要鏡子的?!?/br> 吳祖清覺得撫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風。 于是他被牽引著,輕聲說:“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曉得。” “做二哥的鏡子。” 第16章 “順道在路上同你談一談。” 吳祖清這才正經了。 “施高塔路,去探望師父。但我得先上集市買些水果?!盵18] 她跟紙青蛙似的,戳一下跳一下。他饒有興致地再“戳”一下,“什么看法?” 吳祖清哂笑,“你們啊,少看點雜書。” * 司機將車停泊在巷口,一眾水果攤就在近處。可吳祖清說:“來都來了,陪我食餐早點?!?/br> 吳祖清虛護著蒲郁避開來往的人,道:“還惦記昨日的話?” “我來就是想講,最好你忘了,然后我們恢復如常?!?/br> “你到底……你是秘密警察嗎?” 吳祖清反問:“這就是你想知道的?” 在他直身之際,她攥住了他的西裝衣領,微微發顫,“不,若是有那樣一天,我會先殺掉你?!?/br> 即使他這番話不夠唬人,可昨日遠超出嚇唬人的程度,她怎么還敢對他說這樣的話? “你不要隨意講那樣的話,我是認真的,”蒲郁補充,“像你昨日一樣?!?/br> 吳祖清當她胡鬧,不再想談論這個。他走近旁邊的面攤,道:“老板,兩碗蔥油面?!庇盅a充,“不放姜。” 蒲郁怔了一下,慢吞吞跟著吳祖清坐在矮桌矮凳上。 蒲郁提起水果袋子,告別的話也沒說,匆忙往施高塔路的石庫門弄堂去了。 舊式里弄一幢樓住好多人,樓梯過道上放雜物、晾衣服,還起灶臺。蒲郁剛來上海就隨姨媽住在這樣的地方,一時有些懷念。 二樓東廂第一戶,蒲郁敲門。片刻,師娘前來應門,笑著將蒲郁迎進屋,悄聲道:“你師父沒病裝病,就等著你們來看他哪。你且哄哄他,不與他一般計較?!?/br> 在師娘授意下,蒲郁端著一碗洗干凈的櫻桃走進里間。 張裁縫背對門側躺在榻上,似乎料到蒲郁會來,衣衫穿得整整齊齊。 “師父?!逼延籼筋^輕聲道。 沒理會。 蒲郁近前兩步,又喚一聲,“師父,身體可好些了?小郁來看你了。” 一聲輕哼,聽著怏怏的。 蒲郁忍笑,故作正經道:“師父,這時令的櫻桃可甜了,師娘說你吃不了的話,就拿去分給鄰居們。……師父,師父你要不理小郁的話,真就走了嚄?!?/br> 一板一眼撒嬌,也只有小郁才使得出來了。 張裁縫翻身,蒲郁立即放了碗,又是扶他坐起來又是往他背后墊枕頭的。 “哼,眼力見倒是沒丟?!睆埐每p道。 蒲郁畢恭畢敬,“師父教得好?!?/br> “你說這聰明伶俐的姑娘,怎的忽然犯糊涂了呢?” “小郁當真知錯了?!?/br> 張裁縫蹙眉,瞧見那碗沾著水珠的潤澤飽滿的紅櫻桃,道:“甜不甜?。俊?/br> “甜的?!逼延粜χ淹脒f到他面前。 張裁縫也讓蒲郁吃,于是蒲郁坐在榻前的地上,邊吃邊談話。 “……這世道啊,沒法子。你說那蓮生,好好的手藝不學了,同那千金小姐私奔,今后如何生活?虧他還跟我說什么志向!小郁,你要聽師父的,勿要被眼前一時的事物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