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番外【流年】
秋時的滬市時常被陰晦的濁云埋著,簌簌薄雨如一方半透明的紗幕,飛光悠揚地懸在窗間檐下。霖雨不霽,稀疏的雨腳次第踏上黛瓦青石,竟然生出幾分古意。 高奚低頭往窗底桌前的彭州窯白瓷瓶間擺弄一枝瘦桂。瓷瓶里含了半瓶雨水,于冷冽天光的襯映下,正如懷中一抔滿月。花將開未開,只枝頭的幾捧躊躇著些怦然而綻的生息,此時紛攘一團,似欲孵出漫室的淳冽冷香。高奚也不言語,默默垂著眼,窗外暮色流淌成一望無際的瀚海,只她于高闊的落地窗前共昏天暗地立作一影恍目的皎白,又與此景了無間隙般渾然一處,仿佛千百載以來,她便應當是在這處的。四處靜得只剩雨聲不知疲倦地敲著,連她指尖略過的彷徨的時間都綿延得愈發長了。 天地清肅,入耳聲響皆渺遠無蹤,頗有結廬在人境的意趣。高奚弄罷花枝,在接天的峭寒中抬目望望時鐘。她如今住的一方小室是一所公寓的第五層,別看屋子只有百來平,卻也花了那人近千萬的人民幣。滬市的房價自然是寸土寸金,他又執著地給她尋一個休養生息的好地方,紅塵里滔然百轉的聲息都沾不上她的衣襟,惟剩荒雨浮云與她稱友作侶,恍然中也算遺世獨立。 落眼處,外灘粼粼的船影波光都聚在眼底,像誤闖人間的流螢。而她撥開打火機,就著窗外歷歷鋪就的陸離晚景點了一炷香。細瘦的火光如墮地彗星般微微顫栗,身為一只鬼,她有必要時時填飽自己的肚子。 低下頭慢吸一口,睜開眼時嘆息一聲,滬市什么都好,就是太潮了些,這都廢了她多少好香了。 驟鳴的門鈴敲碎了在屋中盤桓結網的寂靜。高奚回首,方覺出未開燈的室內正滋生了冷意。她晃了晃腦袋,覺得可笑,怎么一只女鬼還會覺得冷呢?舒眉一嘆氣,捉著香踱去開門。 這天氣陰沉悶人,道路泥濘得令人生怵。高奚想,他最好已經聰明地在門外蹭掉了腳上的泥土,如果他就著泥點子踩在她的地板上,除非他今天有十足的把握叫她消氣,不然一定讓他好看。 高門吱呀一開,昏沉不定的冗長走廊前立著一身俊朗筆挺的西裝,那人正低頭思索著什么,聞得開門聲,隨即抬起舒朗的眉眼,?然一笑:“抱歉,忘了帶鑰匙。 高奚再一望,那雙攫了黑曜石的光芒的眼眸,讓她心生無奈。只不過他慣會看她臉色,一脫外衣,抖落在外沾上的水汽,討好道:“你看,干凈的。” 她只有讓他進來了,慢聲道:“你今早走的時候我還沒醒,這日子里你穿得也太單薄,早些把厚衣物整理出來。雖然我沒有體感溫度,但按照經驗而言,近幾日不打緊,真等秋冬兩季寒氣鬧起來,也不是開玩笑的。” 齊越放任自如地往沙發上一坐,上上下下打量了高奚半響,姿態放松地竹筒倒豆子般一連串哄了她一通。高奚充耳不聞般撇撇嘴,在一旁的沙發上也揀了個舒服姿勢坐下,一抬困倦雙眼,看著眼前人安定的笑眼,他道:“當初也是刀子火炮里滾下來的,能有多金貴呢,不用擔心。” “擔心你作甚么?”她百無聊奈地打哈切,“我是擔心你倒下了,沒人替我打理家務,幫我購香。” 得,他也算是她的大內總管吧。 齊越頗有幾分自娛自樂,甚至萌生出上前去給她敲敲腿的沖動。年久日深,她模樣雖從不曾改變,但卻越發慵懶嫵媚,氣勢如暗藏在云間翻滾的驚雷,劃破一切阻礙她的事物。 “干嘛這樣看我。”高奚納悶地說道,這人一回來什么也不干,就直勾勾地盯著她,叫人……叫鬼很想翻白眼。 “你很閑,那就去把受潮的香整理出來,幫我扔了吧。” “遵命,我的姑奶奶。” 他忙活去了,高奚的眼睛半閉半睜,靠在沙發上打盹,耳畔依稀有他發出的聲響……她卻比先前要自在安然了許多。 高奚一向把這歸結為她喜歡人味的原因。 她開始胡思亂想,可生前的事沒有一樣記得,于是想來想去的,大多還是和他有關。 不知不覺中,他們快要相伴十余載了。 一般就人類而言,這么長的時間能做什么呢?足以讓一個天真爛漫的兒童知道生活里的柴米油鹽;足以讓一個一竅不通的人成功的在某一領域做出研究;也可以讓一個滿心憎恨卻無能為力的人被時間侵襲,變得麻木不仁。 可高奚對來說,時間是停止的。 “齊越,我想離開了。”她這么告訴他。 齊越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好啊,滬市也住夠了,接下來我們往東北去吧,我記得是幾年前來著……五年前吧,去沉陽的時候,你還說那里的氣候宜人,你吸收靈力也很暢快。” 她耷了耷眼皮:“我是說我自己離開。” 他沉默了一時,把手擦干凈后走到她跟前蹲了下來,小心翼翼道:“為什么啊?是因為我前幾天不小心打碎了你的花瓶嗎?”他撓撓頭:“哎喲,就知道瞞不住你多久,但我也很快買了一個新的回來嘛。” 高奚默默看了一眼插著梅花的白瓷瓶,她竟然沒發現不是同一個了……嘆一口氣:“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我上次瞞著你偷偷下墓?”他苦著臉,誠懇地認錯:“唉,人家叫我幫忙我也不好視而不見對不對?你又正好閉關,我一個人得閑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就去湊了個熱鬧,你看我不是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嗎?你別生氣,我保證沒下次。” 高奚瞪了他一眼,告誡他多少次,因為他陽氣重,等閑小鬼近不了身,但要是遇上厲害的,個個恨不得把他剝皮拆骨,用來吃補進益。 幸虧她多留了心眼,每次在閉關前都會在他身上下一個咒,避免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動她的人。 “也不是因為這個。” 齊越皺著眉想了又想,躊躇道:“那是為什么啊?” “齊越,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鬼。” “我記得啊。” “……遲早有一天我會被超度,甚至是魂飛魄散,當初說好了你幫我找回過去,現在都過了這么久,我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所以也該離開了。” 不過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齊越是認識生前的她的,也告訴她,她的名字叫做高奚,港城人,去世那年二十四歲,有父名為高仇,伯父名為高義,伯母名為莫誨如。但她再回去找時,都已經過世了。 后來高奚去墓地探望過伯父伯母,不過始終不見父親的墳塋,也找不到自己的。這也是她遲遲無法超生的緣故之一,按理說她可以感應到自己的尸骨,可冥冥中就像有什么屏障在阻礙著她,叫她無法探得真相。 她和齊越幾番尋找,都難尋生前親友的消息,久而久之她也就作罷了,畢竟陰陽兩隔,何必再去叨擾活人。 或許是一切都有天意作祟,高奚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會消散于這讓人留戀不舍的人間,行到此處,越來越多的不忍壘在肩頭。 她現在能做的只有將身邊這一直陪伴自己的人安置好,他從來不說,但高奚也明白他已經打算好要為她搭上一輩子了。 已經蹉跎了他半生的光陰啊…… “高奚,你要離開了嗎?”齊越像是這才明白過來她所謂的離開是再不相見,于是輕輕笑了笑:“我不想你走。” 高奚垂眸:“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你說的也太輕巧了些……”他在她身旁坐下,滿目蕭索。不知不覺中他也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青春不在,經歷了很多,他想過下半生,不過是和她一起這樣蹉跎下去。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 “這或是我最后一次見你了對嗎?”齊越偏過頭,笑著問她。 高奚沉默地頷首。 她的主意一向不會改變。齊越起身去了廚房,過得不久,幽黃燈影下排開兩只白瓷酒杯,盈盈地拘著陳釀所特有的深郁冽香。齊越布置得簡單,一壺好酒,兩雙筷子,幾碟下酒菜,仿佛眼前不過一場極尋常的辭別。他現下四十一歲,真要與眼前人論起相識,已經是叁十四年前的事了。 高奚凝望著她,她沒有從前,只記得和他初見時他正意氣風發,后來棱角鮮明,如今光斂玉潤的模樣,時常打量著他鬢角不經意探出的白發,讓她恍惚中窺見魂倦骨疏的自己。 齊越很早就明白,歲月成河,終有一日是他們的闊別之期,比起年輕時對決別的盤桓感到無所適從,他卻只希望在與時間角力的迢途中再多看眼前人一眼,期望塵埃落定后能借這一眼中的形狀孑孓成活。 “我其實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生前我最后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是什么樣的。”齊越不看高奚,只望著杯中燙了叁次猶是涼了的烈酒,沉默了半晌,終是開口:“我年少起就開始了流亡生涯,掙扎求生,但我一直在想,若我留此賤命,我一定要去找你。”高奚也不應聲,抬手為齊越又添了些酒,復將自己眼前那杯舉起,與齊越清脆地一碰杯,仰首一飲而盡。 齊越一面摩挲著手中的空杯,一面悠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九歲,正該是看什么都新奇的年紀,但我五歲時父親鋃鐺入獄,從此我活得不像個人,那天我和罵我父親是殺人犯的人動了手,被打得全身沒一塊好皮,心中有氣,只顧著往前奔,沒想到卻撞到了你。你背著書包,眼睛靈動有神,你從小就是個樂意照顧別人情緒的人,見我破破爛爛,也沒有大呼小叫地叫人來,只是平靜地問我需不需要法律援助,那安定的神色,至今歷歷在目,我當時就覺著,你說的話一定都是對的,讓人不自覺地信服。”“后來我雖被帶去福利院,但討厭別人管著我,時常偷溜回家,也常在老街坊做小工,之前不告訴你是怕你笑話,我也常常去你們學校門口偷偷看你一眼,只要知道你是安好的,對我來說就是最上佳的新聞。當時一邊做著苦活累活養著自己,一想到每天傍晚就能去看看你,竟然覺得日子都不算難熬,過得快了起來。還有一次,我出門去找我那常離家出走的小狗,正巧又碰上你救一個落水的小孩,嚇得我什么也不顧,一頭扎進河里撈你上來。” 他灌了一口酒:“再后來我離開港城,回來時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剛回來的第一天竟然就在街上重遇了你,你知道那時候我覺得老天爺有多眷顧我么………后來證明,這只是他又一場作弄。”他的聲音帶了些哽咽,抬手在眼前胡亂抹了一把。 高奚心下嘆息,后來發生了什么,她或許已經猜到了。 “一晃到現在,我有幸和你相伴多年。每每見到你,我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就算從我們再次重逢算起,也已經過了十二年,自我二十九歲至四十一歲,我生涯里將近叁分之一的日子都與你相關。從少年到青年,再到如今眼角都延出細密的紋絡,你見過我所有的樣貌,你是我癡心妄想的逆鱗與軟肋。” “我舍不得你離開我……” 高奚執杯的手滯住,怔怔望著齊越,眼角不知何時滾下一滴豆大的淚,墮入酒杯中,旋出一陣漣漪。 “別哭啊,我可不是為了惹你難過才說這些。”齊越放下酒杯,抬手輕撫她的面孔,而后根本不受控制,將她擁入懷中。 高奚沒有掙扎,只輕輕嘆息:“天冷,我身上也涼。” 齊越笑了一聲:“我陽氣重,我怕什么。” “可我怕呀。”她抬手撫上了他筆直的脊背,道:“我怕我害死你。” 高奚走后,齊越在淡薄的暮色里長久地坐著。窗外朦朧著新亮的燈光,無聲地在他眼底綿延,仿佛正向即來的長夜致意。無邊的天涯此時都渺遠成一道冗長的線,在他窗前割裂天穹與人間。 她走后,不知這世上的一切是否依然如現在這般。他問著自己,一句問話驚起無數回聲,在心底此起彼伏地激蕩,最終卻牽不出一個令他愿意接受的答案。他辨不清如今自己所身處的是永夜前的黃昏,抑或掙破天光前最后一剎的黑暗。 高奚是行將殉世的,這一點他無比清楚。她瞞著他即將發生的永夜斗爭,是不愿拖著他一起去死。 他起身,往久未動過的一面衣櫥走去。內中安放著他昔日的軍裝,和一柄锃亮爍目的槍。他將槍取出,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久久凝望其上模糊不清的眉目。上一次與其同攜而出是什么時候,他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一次用它殺人的時候,鮮紅的腥血撲面炸開,像一團澎湃無終的霧氣,至今想來,猶自心驚。收斂指爪的蟠龍終有展爪騰空的一日,凜厲的好槍縱然俯首,心中也依然激蕩著熱血的鮮紅。 他絕不可缺席那人最后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