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高朋滿座
當陳政和韓非、李牧跟著那個老媽子走到里面之后,看著略顯破敗的院落和屋內寒酸的陳設,三人心中更是升起同情之感。 陳政打量著被攙扶出來的夏姬,雖然看上去只有四十幾歲的年紀,頭上卻已是布滿了白霜,消瘦的臉上泛出灰黃之色,顯不出半點生氣。即使如此,在這位夏姬的眉宇之間,仍保留著當年顧盼生情、嫵媚動人的一絲留痕。 歲月蹉跎,時光如梭。任何一個女人,無論她年輕時多么一笑傾城、惹得多少風流才子趨之若鶩,也逃不過雨打風吹去的無奈和落寞。其實,美女的定義不應只是一張面皮,心靈美、有才華、獨立自強的女人才美得長久、美得通透、美得徹底,即使孤芳自賞,我自風華絕代。 提及遠在邯鄲的異人,夏姬已經失明的雙眸中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兩只手止不住的微微顫抖著,似乎在拼盡全力按壓著內心的激動。 “異人他如今長高了吧?平日吃得可好?趙國那邊的人沒有欺辱他吧?”夏姬反復念叨著這幾個問題,好像這些問題在她的心中壓抑了很久,終于被釋放出來了一般。 陳政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語氣輕松地對夏姬說自己是衛國的商人,在邯鄲偶然結識了異人公子,現如今異人公子衣食無憂,將來肯定能平安回到咸陽,只管放心就是了。 一旁的老媽子插話道:“聽說秦國和趙國為了一個上黨,在什么長平打了一場大仗,死的人不計其數,還說什么趙國的男人都被秦國殺光了,我家小姐幾日不吃不喝,可把我給嚇壞了。近日又聽外面的風言風語,說秦王又要派兵攻打趙國,也不知是真是假。” 陳政連忙伸手制止,一笑道:“現如今天下紛爭,打仗那不是太平常不過的事情嘛!這國與國之間一會兒打得你死我活、一會兒又好的親如兄弟,變來變去跟戲臺子唱戲差不多,哪能說得清楚。再說了,就算是打仗,互相砍殺的也是老百姓,異人公子身份貴重,他趙國越是懼怕秦國,就越不敢把異人公子怎么樣。還有,我跟趙國的平原君交情不淺,只要有我在,保證異人公子能平安歸來,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聽到這里,夏姬竟顫巍巍站了起來,循著陳政的聲音摸索了過去,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哭道:“呂公子,我雖然看不到你的樣子,但我能感覺到你是一個好人,我那個可憐的異人就托付給公子了。” 陳政嚇得急忙上前攙住夏姬,示意那個老媽子將夏姬扶回了座位。 夏姬坐在那里抽泣道:“原以為我這輩子也等不到異人回來了,今日聽了公子的一番話,真是蒼天有眼,讓我家異人在邯鄲遇到了公子。可,可我拿什么感謝公子呢?” 陳政擺手道:“夫人說得哪里話來,那樣豈不顯得生分了。只要夫人在咸陽養好身體,遲早會有你們母子團聚的時候。” 夏姬面帶悲戚道:“異人從小被送去趙國,我這個當母親的真是連死的心都有,若不是為了等他回來,我早就撒手而去了。人都說嫁到帝王家錦衣玉食、人人稱羨,可我的命怎么這么苦,想那尋常百姓之家在裊裊炊煙中享受天倫之樂,我真是悔之晚矣啊!若是異人真有回來的那一日,我不求他大富大貴,只要他能隨著自己的心意好好活著,我這個當娘的就知足了。” 陳政扭臉看看韓非和李牧,三個人眼神交匯中達成默契,該起身告辭了。 夏姬非要送陳政他們出門,可陳政想起門外的魏無忌和王翦,還是堅決阻止了。 老媽子將陳政他們三人送到院中,指著那幾個箱子剛要說話,陳政悄聲道:“這些是異人公子的一片心意,只管收下便是。” 正在這時,自屋內隱隱傳來了夏姬的哭聲,那哭聲在波蕩中直抵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其中,似有多少不堪的過往,似有多少人間的悲苦,又似有多少對未來的渴望和憧憬。 陳政和韓非、李牧被那哭聲所打動,眼淚禁不住涌上了面頰。 在去往秦國丞相府的馬車上,陳政悵然若失的一言不發。韓非和李牧也是垂首不語,沉浸在剛才的情境中不能自拔。 魏無忌對車上三人出門后的變化倒不覺得意外,只是王翦心存疑惑,卻又一頭霧水、不得要領。 此時的秦國丞相府好不熱鬧,范睢獨自坐在偌大的會廳主座上,一副興高采烈的主人模樣。丞相府的侍者們忽而魚貫而入、忽而魚貫而出,緊張有序地安排著豐盛的晚宴。 對于這位曾經貧寒卑微、寄人籬下、受盡折辱、僥幸活命的魏國人范睢來說,今晚可真是一個值得永遠銘記的時刻。 范睢看著坐在自己下首處的春申君黃歇,想當初楚王熊完在秦國當人質時,就是這個黃歇,私自將熊完喬裝改扮放歸楚國爭奪王位,若不是自己念在跟他有幾分交情,親自出面在秦王面前求情,這廝早就被秦國的刀斧手劈成兩半,然后用剩下的半截身子死在爬回楚國的路上了。 再看那位荀子,雖然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論學問天下無人能及,可一直徘徊在名利圈外鉆不進來,他也不想想,名利圈里比的豈是竹簡上的學問那么簡單,這里比的是你能不能站起身來當人、趴下身去當狗,能不能張口閉口道德文章、其實一肚子劍戟刀槍,能不能當面讓人感激涕零、轉身讓人家破人亡,能不能把有用的人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把沒用的人變成最陌生的。只能當人,而且只能當好人,甚至當個對誰都好的好人,這樣的人踏進名利圈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活受罪,一個是被整死。 還有那個富可敵國的巴清,雖然長得漂亮又特有錢,可老天爺就是這么公平,給你一樣東西的同時就得從你這里拿走另一樣東西,你不是年輕又有錢嗎?偏偏讓你將單身進行到底。 范睢在心里把眼前的三位戰國達人挨個打量了一遍,更加得意起來。想起待會兒就要現身的魏無忌和韓非,范睢更是有些飄飄然,想那魏無忌雖然是有德有才,可他還不是被那個平庸好色的哥哥壓在頭上,縱有一身抱負卻是無從施展。那個韓非攤上一個膽小如鼠的老爹,等秦軍滅了趙國就揮師南下,然后讓他們全部消失。 在黃歇的要求下,青銅酒樽全部換成了陶制的酒碗。 大廳內的青銅油燈在侍者們的手中全部點亮,一個個火苗歡呼雀躍著,用各自擺動的舞姿呼應著范睢已經躁動飄忽的心情。 范睢用一只手捋著自己的山羊胡子,臉上泛著紅光,一雙透著精明和陰冷的三角眼不時向正前方張望著。 黃歇看著范睢急不可待的樣子,笑道:“范丞相,老夫聽聞,越是成大事者,越是能心如止水、氣定神閑。想不到范丞相也有心神不定之時啊!哈哈哈哈!” 范睢一斜眼,輕笑道:“虧得春申君還自稱老夫,我可記得當年有人風急火燎的跑到我這相府之中,拜托我向秦王求情之時,那可真是心如止水、氣定神閑,如今回想起來,仍是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啊!” 黃歇想不到自己一句玩笑話竟惹來范睢如此兇狠的反唇相譏,漲紅著臉啞在了當場。 荀子朗聲笑道:“方才春申君所言成大事者,依我看,不如在前面分別加上一句,心如止水者必有心亂如麻、心急如焚之時,氣定神閑者必有氣忍聲吞、氣消膽奪之時。不經一番挫折歷練,天生便能成大事者,老夫卻是從未見過。不知范丞相可認同否?” 范睢聽荀子在平靜婉轉中替黃歇解了圍,話里話外暗指自己曾經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得!也別在這兒跟黃歇互相揭傷疤了,若是仔細說來,自己被人打得半死、尿了一身,改名換姓如喪家之犬般跑到秦國,著實是沒有更慘、只有最慘了,直到如今還總感覺自己身上有刷洗不掉的尿味兒,真是天殺的須賈和魏齊! 這世上的高手對決總是那么云淡風輕,讓普通人看不明白。兩個武功天下第一的絕世高手若是較量起來,要么各自閉著眼睛站在那里在異次元空間打完再回來,要么只需一掌相擊便已決出勝負。兩個學問天下第一的絕世高手若是坐在一處,看似隨口而出的三言兩語,其實已是暗流洶涌、風云激蕩。想那孔子初見老子之時,老子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一顆殘牙,便已是說盡了想說的話,更是達到了人間的化境。那些打得熱火朝天、不可開交,爭得面目猙獰、面紅耳赤之人,不過是猴子打架、雞犬相戲罷了。 正當范睢的思路被荀子引到了須賈和魏齊那里之時,陳政一行五人到了。 范睢急忙起身走了過去,大笑道:“信陵君、呂老弟,我這相府中早已是虛席以待,你們倆何以此時才到啊?!”接著用手一指王翦:“王將軍,這位韓公子和李牧兄弟雖是跟著呂老弟遠道而來,那也是我范某的貴,你可要好生招呼著,切不可怠慢呀!” 韓非和李牧雖是被秦王的信使接到了咸陽的驛館,可還是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逆襲大神范睢范丞相,不禁好奇地打量起來。 范睢的雷達迅速捕捉到了來自韓非和李牧的探測信號,看著兩人微笑道:“二位在上黨沒有受什么委屈吧?我這人從來不愿在別人面前邀功,不過此番若不是我在秦王面前說,我有兩位來自趙國和韓國的兄弟被滯留在了上黨,秦王看在與趙國、韓國世代修好的情份上,才派出信使將二位接到了咸陽。二位在我這相府中不必拘束,只管開懷暢飲便是。” 韓非輕笑道:“范,范丞相,若,若是,我記得不,不錯的話,上,上黨原,原本是韓,韓國的吧?” 范睢摸著胡子笑道:“哈哈哈哈!韓公子難道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什么你的我的,這天下還是周王的天下,咱們都是周王的臣子罷了。上次我秦軍攻占了韓國的野王,又因為一個區區的上黨與趙國打得兩敗俱傷,實乃是小人在秦王那里挑撥所致,秦王和我都是追悔不及呀!至于外面那些所謂秦趙又要開戰的風言風語更是無稽之談。” 黃歇走過來朗聲笑道:“我說各位,老夫聞著這范丞相府里的美酒可是早就按耐不住了,若不是等著呂老弟到此,我早已半壇子進了肚。你們倒好,站在那里又是上黨、又是野王的,說一些不相干的鬧心事,豈不掃了今晚的酒興?!范丞相,還不請信陵君和呂老弟入座,難道要站在那里說到天亮不成?” 范睢心想,你黃歇總算是說了幾句人話,你他奶奶的饞酒,我的肚子早開始撕心裂肺的叫喚了。 “信陵君、呂老弟,請上座。”范睢指著黃歇和荀子對面的兩個座位。按照這位范丞相的安排,他自己坐在主座上,在他的左手一排分別是魏無忌、陳政、韓非和李牧,右手一排依次是黃歇、荀子、巴清和王翦。 陳政剛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卻見鄭安平滿臉酒氣、搖搖晃晃進了大廳,在一番醉眼迷離的張望之后,進三步、退一步的直奔陳政而來。 鄭安平一把將陳政推到一旁,旁若無人的坐在那里,嘴里嘟囔道:“什么東,東西?!也不看看今,今晚來的都是什,什么人,也要坐,坐在上座上。若不是范,范叔哥抬舉你,本將軍早,早就砍,砍了你的腦,腦袋。”接著用手指著韓非和李牧,語無倫次道:“對,對了,還有你,你們倆,若不是范,范叔哥,你,你們倆就在白,哦不,就在上,上黨關著去吧!” 范睢揮手招呼一個侍者,在王翦的身旁加了一個座位,對著鄭安平笑道:“安平老弟怎得又喝多了?哥哥我說過你多少次了,喝多了就別往我這丞相府里亂跑。不過既然來了,你給呂老弟讓開座,你且坐在王老弟身邊便是。” 鄭安平揮動著手臂道:“我,我就坐這兒,今晚有春,春申君和信陵,君在此喝,喝酒,我一個堂,堂的秦國將軍,難道還要給,給一個商,商賈之人讓座,豈,豈有此理!” 范睢見在場眾人都用厭惡鄙視的目光看著鄭安平,一臉尷尬道:“安平老弟不得無禮!不要忘了,你可是魏國人,今晚有信陵君在場,可不要丟了魏國人的臉面。” 鄭安平轉手朝魏無忌一拱手:“久,久聞信,信陵君大名,當年我在魏,魏國相府守,守門之時,見,見過信陵君,只因當時身,身份卑賤,與信陵君說,說不上話,如今我,我可是秦國的將,將軍,你們誰怕秦,秦國,那就得怕,怕我,什么魏,魏國,遲早” 范睢急忙打斷鄭安平:“住口!安平老弟若再胡言,莫怪哥哥轟你出去。” 鄭安平看著范睢擺手一笑:“范,范叔哥生,生氣了。我今日與我那些好,好兄弟喝,喝酒,不想喝到天,天黑了,他,他們可都托,托我在范叔哥這兒謀個一,一官半職的,范叔哥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哦不,我在范叔哥這兒說,說的事兒,就沒有不,不答應的,對,對吧范叔哥?今,今晚這么多貴,貴,我還真來,來巧了,若是王,王稽沒回他那個河,河東郡,豈不更,更加熱,熱鬧!” “你,姓呂的。”鄭安平扭身指著陳政:“方,方才我說的貴,貴可沒,沒有你。我給你三,三個選擇,要么你自,自己站著,要么你坐,坐到我那個座,座位上,要么你自己去院,院子里坐,坐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