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一直站在劉娉身后的顧常在忽然說道:“是呢,裴充衣與薇夫人姐妹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子,連沈芳儀也跟著沾光不少,這份恩榮常讓嬪妾們羨慕不已,她們還有什么得不到的?還有什么理由要害皇后娘娘呢?” 陶才人怯怯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劉娉喝道:“大膽,你這話分明是說她們謀害皇后是為了中宮之位了!” 蕭琮眉心一跳,仰了頭看我,我微微搖頭,也不知道此時的他能否靜下心來相信我和媜兒,還有無辜被牽連的云意。 第八十七章 躡足風波里 太皇太后驀地睜開眼道:“皇上還沒定奪,你們就像市井女人那樣爭執起來,有辱天家顏面,成何體統?” 眾人噤聲,蕭琮緩緩道:“宮中最忌巫蠱之術橫行,如今從你飛寰殿搜出這東西來,你有何話說?” 媜兒的藕粉色裙擺委頓在紫宸殿月白色的玉石地板上,猶如一朵嬌艷的花瓣,隨著她的體態而動,流瀉/出一地風華。 “嬪妾自幼與皇后結識,說句僭越的話,便是親jiejie也不如她和嬪妾親近。況且嬪妾自問在皇上眼中還不到獨一無二的程度,退一萬步說,嬪妾若真謀害了皇后,于自己又有何益?嬪妾何苦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 媜兒凝視蕭琮,一字一句說的清楚。 顧常在是顧飛廉最小的meimei,年十五,身姿玲瓏,容顏若花,入宮以來也算得蕭琮寵愛。素日不聲不響,此時卻掩口笑起來:“充衣自己在皇上面前排不上位子,可是還有一位排的上位置的親jiejie呢。況且姐妹相殘的事,充衣不是做過嗎?嬪妾入宮之時便聽說充衣與表親汪氏的糾葛,當真嚇煞人呢。” 媜兒的眼像刀鋒一樣在她臉上劃過,顧常在訕訕的住了口。 劉娉柳眉一挑,看似為我分辨道:“不許胡說!薇夫人和裴充衣雖然是姐妹,裴充衣此舉也未必就是受她唆使,再說還有云臺館沈芳儀……” 陶才人道:“誰不知道沈芳儀與裴充衣不諧,若不是為著同一個人,她們怎么可能同氣連枝?前幾日太后當著后宮的面給夫人沒臉,為著這些起了歹心也未可知。” 這三人一唱一和,分明將我往風口浪尖上推,我眼見太皇太后與蕭琮的臉色愈發難看,自己實難忍耐,上前與媜兒并排跪下道:“幾位姐妹說這些話,嬪妾著實承受不起。嬪妾另有幾句話,想向皇上及太皇太后坦明。” 蕭琮望著案上的茶盅,靜靜道:“你說。” 我深深吸一口氣,“嬪妾陋質,卻懂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嬪妾每日修身養性尚且得不到太后一眼眷顧,做這樣巫蠱詛咒的邪門歪道又有何用?若說嬪妾閨中修過仙,有幸與之神交,便熟知這些詭計,又是大大的冤枉!鬼神之類,原是天地精靈,若然真實存在,斷不會任嬪妾做這等有損陰德之事!” 微側了臉看太皇太后,她是吃齋念佛的人,雖然精明聰穎,卻也信鬼神之說。此刻許是覺得我言之有理,正悄然頷首。 蕭琮并不說話,一張臉繃的像拉直的面板,我一個字一個字道:“若然這世間沒有鬼神,嬪妾即使日日詛咒,夜夜行蠱,又有什么用?” 我重重磕下一個頭:“嬪妾是什么人,皇上最清楚,這樣的邪門歪道,別說嬪妾不屑,便連裴充衣與沈芳儀,嬪妾也是可以一力擔保的!請皇上明鑒!” 靜默,殿中無人出聲。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蕭琮的九龍穿云履顯在我面前,他親手攙我起來:“朕并未怪罪過你,何必如此。”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但您剛才在懷疑嬪妾,不是么?” 他扭過頭不看我,只對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您以為如何處置?” 太皇太后皺了眉道:“無風不起浪,若這樣輕巧的放過去,未免讓太后與皇后齒冷。若是責罰,便是誅九族的大罪,人命關天,究竟這玉玦從何而來,一時也不能偏聽偏信。” 裕妃道:“皇上可要替嬪妾們做主,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不查個水落石出重重責罰,只怕以后……” 媜兒打斷了她的話:“嬪妾斗膽,求皇上賜玉玦一觀!” 劉娉厭惡道:“裴充衣,怎么說你也是待罪之身,如何敢這般理直氣壯?” 媜兒直直跪著,只用眼角掃了劉娉一眼,清聲婉亮道:“皇上乃是嬪妾夫君,皇后如同嬪妾家姐,嬪妾自問對夫君與jiejie問心無愧,即便神佛菩薩在眼前,嬪妾也心底坦蕩。如此這般,嬪妾為何不能理直氣壯?” 我瞥見蕭琮微抬了下顎,打量著媜兒,似乎從來不曾認識她。一雙黑亮的明眸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半晌,一點頭,康延年忙捧了玉玦在媜兒面前。 媜兒伸手拈起一塊,細細看了,又呵一口氣,用衣袖在玉玦上用力擦拭,冷笑道:“皇上您看,這玉玦倒是普通,不過表面平整光滑,按說顏料涂在上面是不容易留住的,偏生這些字符擦也擦不去。” 蕭琮拿起丟在案上的另一塊玉玦,照著媜兒的樣子呵氣擦拭,果然不見紅色染料褪去半分。 媜兒道:“嬪妾聽兄長說過,吐谷渾有一種草,榨出來的汁液鮮紅,若然用于書寫,無論在何種材質上都可以永不褪色。在這玉玦上畫符的人想必擔心普通的染料會被磨損褪色,因此格外用心,選擇了這種特殊的汁液。” 顧常在掩口道:“裴充衣這可是不打自招了呢,吐谷渾的東西,除了你們裴家,誰還有本事弄到呢?” 寧妃見她輕狂,耐不住出聲道:“慕容寶林還是吐谷渾的公主呢,咱們宮中與吐谷渾有牽連的只怕也不止一個兩個。” 我漸漸明白了媜兒的意思,莞爾道:“我們裴家是有一個在吐谷渾邊境駐守的哥哥不假,但哥哥人微言輕,輕易不得進京探親,更別說私相授受。珍昭儀的父親是嬪妾哥哥的主帥,顧常在若是不懂這里面的門道,大可以請教珍昭儀。” 我緩緩扶正鬢邊的珠花,心平氣和道:“皇上問裴充衣的話,按說連兩位娘娘也不得插嘴。顧常在是才進宮的人,大約是不太懂規矩的。帝后仁慈,也不會一一見責。只不過大是大非面前,顧常在可要謹言慎行,不要處處自以為是。” 蕭琮道:“你說的極是,今年新進宮的人,大多不如以往。” 他看著我,或許是為著剛才對我的一點點歉疚,眸子里滿滿都是關切。 顧常在灰白了臉,大氣不敢出一聲兒。劉娉見狀道:“嬪妾父親忙于戰事,從不曾留心這些花草魚蟲的小事,這些年來,嬪妾也未聽他說過吐谷渾有什么特殊的花草……” 媜兒輕蔑道:“你父親忙于戰事?嬪妾可是聽說昭儀的父親在軍中自詡為國丈,一應戰事不出,只分派手下軍士沖鋒陷陣,他老人家可是養得好身子呢!” 蕭琮聞言禁不住嘴角輕扯,劉娉顏面上過不去,頓時柳眉倒豎,但旋即又按捺下去,平靜道:“有勞裴充衣費心。” 我見媜兒失于急躁,款步上前道:“皇上,裴充衣適才說這顏料特殊,也許可以從這里入手。嬪妾的哥哥與昭儀的父親都在吐谷渾為皇上守衛邊關,慕容寶林又是吐谷渾人,嬪妾愚見,請皇上從嬪妾等人查起。” 蕭琮拉住我的手,動容道:“朕都說了不曾怪罪你!” 我道:“瓜田李下,嬪妾不能避嫌。若此案不能徹查,嬪妾與meimei難以在宮中立足,更不能清白為人,請皇上圣裁!” 蕭琮見我執意,撂開手負氣道:“好,朕便好好清查,嚴懲不貸!也正一正這宮里拈酸吃醋栽贓陷害的歪風!” 他對太皇太后道:“朕無能,后宮多有猜忌戕害之事,讓皇祖母煩心。” 太皇太后一直緘默不語,此時嘆息道:“哀家原想著,皇上生性溫和,對六宮極少疾言厲色,這樣的帝王,必然會擁有和睦的妃嬪。如今看來,是哀家老了,這些孩子們,哀家看不透,也猜不透。皇上想怎樣處置,便怎樣處置吧。” 紫宸殿的藥味越發濃重,氤氳著朝每個人的臉上撲。蕭琮臉色沉沉,手里捏著那塊玉玦,眼神卻在我和劉娉身上穿梭流連,或許此時他的心中也明白我與劉娉的糾葛,只是無法真正偏袒哪一方。 眼前的兩個女子都是他孩子的母親,都是他寵愛的妃子,原本針鋒相對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卻沒料到因著他一味的息事寧人,反而演化成如今的劍拔弩張。 裕妃覷著他的臉色道:“皇上既然下旨,不如傳刑部……” “你有腦子沒有?傳什么刑部!宮闈之事,還嫌鬧的不夠大?” 蕭琮厲聲喝道,裕妃平時不拘小節慣了,此時被劈頭蓋臉呵斥上,不免嘀嘀咕咕退了下去。 畢竟是九五之尊,須臾之間,蕭琮的眼神凌厲了起來:“來人,將薇夫人、珍昭儀、裴充衣、沈芳儀并慕容寶林,摘去釵環,暫拘入大理寺關押,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與任何人接觸!” 劉娉胸口急速起伏,梨花帶雨道:“皇上的旨意,嬪妾并不敢違抗,只是元伋尚小,嬪妾每日哺乳從未間斷,如今嬪妾身陷囹圄,元伋何辜?” 蕭琮已經不再看任何人,闔了雙眼道:“委屈你了,朕自會命人安排妥當的乳娘。清者自清,你也不必多言。” 太皇太后道:“昭儀,你素日是極懂事的,哀家都知道。事情尚未明了,只得委屈你們。” 這幾句話看似輕巧,實則給了劉娉天大的面子。劉娉壓抑住哭聲,即使再不情不愿,也只得同我們一樣跪地謝恩。 第八十八章 山重疑無路 大理寺的夜極靜,一鉤清淺的月懸在天際,夜色藍的發黑。從拘禁的窗望出去,甬道兩旁的石座階燈里的燭火明晃晃照著滿地的亮。 我等雖是待罪之身,卻并未定罪,蕭琮待我們還是好的,只暫時褫奪了我們錦衣玉食的資格,并未有冷言冷語或是皮rou之苦。拘役的囚室打掃的格外干凈,連案桌也換了齊整的。幾位妃嬪罵不得打不得,卻又要限時找出巫蠱的源頭,無處下手,想必大理寺的官員也很是頭疼吧。 我從進來便獨處一室,也不知道旁邊的牢獄里關的又是誰。 “砰”的一聲清脆響起,像是有人摔碎了茶盞。 我收回目光,聽見劉娉的聲音,“大膽的奴才,這是什么東西,也敢拿來給本昭儀飲用?” 有女婢回道:“昭儀娘娘,皇上的旨意,幾位娘娘在拘役之期,都只按選侍的份例……” “滾!都給我滾!” 紛亂的腳步聲,顯然周邊伺候的女婢都被嚇的跑了。劉娉歇斯底里的呵斥聲在寂靜的靜室里顯得格外刺耳,有人笑起來,是媜兒,“來了大理寺,你還當你是昭儀娘娘么?素日里人人都夸你沉靜淑寧,今日看來,若那些說話的人不是瞎的,就是你太會裝了。” 我靜靜的聽著,媜兒的聲音很清晰,想必離我不遠。 劉娉反唇相譏道:“你算什么?小小的充衣也配和本昭儀說話?就連你那不可一世的jiejie,處處跟本昭儀斗狠,如今還不是一樣淪為階下囚嗎?” 聽她提到我,我一曬道:“淪為階下囚的也不止我一人,既然大家都在囚中,難道你還想爭出個勝負來不成?” 劉娉笑出聲來:“勝負還用分嗎?施以詛咒的玉玦是在飛寰殿和云臺館找出來的,那什么草又是吐谷渾獨有,分明是薇夫人命其兄長采摘了送進京謀害皇后與太后的。樁樁件件,不都是你薇夫人指使的嗎?” 我也意識不到,自己聽了這話居然禁不住苦笑。少庭,他會舍得傷害薛凌云一分一毫嗎?就算是為了我,他會嗎? 云意的聲音在我的左側緩緩響起:“人在做,天在看。昭儀娘娘莫非真的以為顛倒黑白會沒有報應?” 我輕喚出聲:“沈jiejie,你還好吧?” 云意道:“meimei放心,我還不至于那么容易被人折辱。” 媜兒道:“這案子看起來千頭萬緒,其實審起來也不難,只要皇上問話內務府和掖庭的進出錄檔,誰家里有人進宮,誰又在掖庭拿了東西,自然是查得出來的。” 劉娉冷笑道:“大理寺的人都死絕了,要你自作聰明!班門弄斧的事做的再多,也未必能討皇上歡心,更不要妄想擺脫巫蠱的罪名!” 我聽她倆唇槍舌劍,也不免為劉娉的轉變感到迷惑,當她還是珍淑媛的時候,那樣的隱忍偽裝,并未和人犟嘴,也從不當面責罰下人。言行舉止不僅合規矩,還很是得體謙恭,所以也怪不得太后與太皇太后都被她瞞過去,頻頻為她說好話。 可是自從她生下元伋晉位昭儀之后,簡直可以用性情大變來形容,不光頤指氣使,還越發的沉不住氣,哪里還是我初入宮闈時小心提防的那個強敵?莫非權勢地位不光能讓男子趨之若鶩,便連女子,一夕站在高峰,也免不了得意忘形為之瘋狂? 一陣復一陣的咳嗽聲打斷了她們的話,我聽出那是慕容黛黛。她嗓子沙啞,想必風寒久久未愈。 她激烈的咳著,聲音像倒刺在金屬上刮蹭,分外的刺耳。體諒她是病人,我們三人都忍耐著,獨獨劉娉耐不住道:“每日里裝模作樣,也不見真的去死?將本昭儀與這等賤人囚于一室相提并論,也不知道皇上是怎樣想的!” 我雖然也覺得這咳嗽聲刺耳,卻不至于想的這樣惡毒,當下禁不住鄙夷道:“珍昭儀越發干練了,不過半年多的光景,到是有了昔日韓昭儀八九分的氣度風華,當真讓人為之側目。” 云意有意接茬道:“昔日韓昭儀氣質卓越,膚色勝雪,宮中多有效仿,可是假的畢竟是假的,哪有那么容易學到十足十的?只嘆美人薄命,當初她歿的不明不白……” 說起過世的韓靜霜,劉娉卻收了口并不接話,靜室里逐漸安靜了下來,只有炭火噼啪聲和慕容黛黛壓抑的咳嗽聲。 我也不清楚蕭琮從午時起便將我等五人關押在大理寺的靜室里是做何用意,不許旁人接近,卻又不見提人去審問。說是按選侍的份例,卻又安排了女婢伺候。妃不妃,賊不賊,好幾個時辰,就這么不明不白的關在靜室,當真搞不懂他想的什么。 夜晚清冷,靜室里的被褥雖然是新的,也不過是尋常人家的棉絮,和我們素日的錦被比起來,顯得粗糙不堪。 我也是睡不著,只披了被褥靠坐在床頭,卻聽見女婢小心的勸慰著劉娉,“昭儀娘娘好歹披件衣裳,更深露重,這樣坐著可不行啊。” 沒聽見劉娉說話,我清咳一聲:“來人。” 有女婢小跑著過來,跪下問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打量著眼前的女婢,十七八歲年紀,穿著極簡單的衣服,衣料普通,并不像宮里所用,想必是大理寺的女婢。連宮里的侍婢一應不許與我們接近,看來蕭琮這次也是動了真氣。 我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婢并不敢開鎖,只隔著木柵欄恭敬回道:“奴婢盼秋。” 我望向外面漆黑的夜,又問:“現在什么時辰?” 盼秋回道:“回薇夫人,剛過亥時三刻。” 我“哦”一聲道:“珍昭儀怎么了?” 盼秋小心的覷我臉色道:“昭儀娘娘嫌被褥簡陋,既不肯蓋被,也不肯加衣,又打開了風窗,只著中衣端坐,奴婢們怎么勸都不聽。” 我聞言冷笑,心中了然,如今我們幾人一同困在這里,陶才人顧常在未必能成氣候,劉娉故意如此,無非是想染上風寒從大理寺出去,仍由她自己指揮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