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正猶豫之際,媜兒道:“算了,多大點事,也值得喊打喊殺的。”她摸了摸額頭,淡淡笑道:“就當是jiejie給我開門紅,讓我以后也跟jiejie一樣,成為皇上眼前炙手可熱的大紅人。” 我放下簾幔扭了頭看她,她笑容恬淡,云淡風輕的樣子并不像在說反話。 身后響起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顯是有人由遠而近,嫣尋早早道:“崔太醫。” 崔鈺的口氣似笑非笑:“原來是陳姑姑,那轎內定是薇夫人無疑了。怎么,薇夫人喜歡在路上賞雪景?” 我在轎內笑道:“崔太醫可是因為那本《青囊書》與我生氣呢?話語里好大一股子辛辣味道。” 崔鈺繞步到轎前,隔著簾幔道:“薇夫人好興致。” 我道:“坐久了晃的難受,便讓他們停一停。崔太醫可是剛從建始殿回來?元倬怎么說?” 崔鈺道:“夫人聰穎,微臣剛替三皇子診過,除了氣息略微浮躁之外,并無大礙。” 我不覺放下心來,連媜兒也長吁一口氣,輕聲道:“我只擔心適才在路上讓他受了寒,若是無礙最好,不然當真是我的過錯。” 我從未與她如此親近,彼時見她真情流露,也覺得心中藹然,又瞥見她額上紅腫,有心要顯示一下做jiejie的關切,便渾然忘了別的,微撩了簾幔對外道:“崔太醫,裴充衣適才撞到了頭,腫了好大一塊。你略走近些看看礙不礙事。” 媜兒還要推托,崔鈺已經領命走近了些,從簾幔的空隙處望出去,他清俊的容貌在雪色中越發冷清疏離。 媜兒也瞥見他,忽然便怔住了。 我在驀然間醒悟,nongnong的悔意席卷而來。崔鈺長得酷似雙成,而雙成又是媜兒的死xue所在,我居然忘了這一層!曾經朝思暮想的人猛然出現在眼前,不知道媜兒心里波瀾涌動成什么樣子! 果然,媜兒啞聲道:“這位太醫看著眼生,未請教素日是在何處供奉?” 崔鈺不遠不近站著看她的傷勢,淡聲道:“微臣任職太醫監,往日專門伺候薇夫人龍胎。” 媜兒眼角挑了我一眼,我岔在中間,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便聽崔鈺道了聲得罪,“裴充衣傷勢無礙,不過是碰了一下,待微臣回去開些外敷的花油送去飛寰殿,約莫三五日就看不出痕跡了。” 我道:“如此便好。” 媜兒倏忽捂著額頭道:“果真無礙?為何我頭暈的厲害?” 我唬了一跳,忙問:“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覺得暈?” 媜兒弱不勝衣道:“嗯,天旋地轉的,難受得很。” 崔鈺也有些不防道:“微臣適才不便,也沒替充衣仔細診,若是頭暈目眩,只怕震了腦子,倒是要躺下來好好看看才是!” 我聞言忙吩咐趕緊去飛寰殿,直到媜兒臥在軟榻,崔鈺才告罪進殿細診。 我接過合歡呈上的茶,有一搭沒一搭的掀著茶蓋,耳朵豎著聽里間媜兒說什么。她卻沉默著,任由崔鈺把脈查看。隔著鏤空的檀木畫壁,從仙子們靈動的衣裙飄帶的空處,我能看到媜兒雖一言不發,眼神卻隨著崔鈺而動,間或黯然垂首。 第八十三章 冰雪為卿熱 蕭琮因著我的面子,加之媜兒嬌憨,便也留心照拂,飛寰殿所用所享一應都是好的。 泡的茶水是皖西進貢的祈紅,深褐的茶葉一簇簇在滾水里綻放開來,綻出原本紅潤的色澤來,輕輕一低頭,便聞得到那股馥郁的茶氣。 緋墨不知其中緣由,但合歡是明白的。初見到崔鈺那一剎,她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我咳一聲才悟過來。此時見我一直不喝茶,惶惑道:“四小姐,是不是這茶喝不得?奴婢馬上去換過一種來!” 我道:“這茶很好,生熱暖腹,養蓄陽氣。” 說話間我抿了一口茶水,嫣尋輕咳,趁合歡不備低聲道:“娘娘素來與裴充衣不睦,如何能在飛寰殿隨意飲水?萬一有什么閃失……” 我笑:“以前或許會,但現在她不會這么笨。” 嫣尋恍然:“娘娘是說之前裴家三夫人那件事?” 我頷首道:“媜兒不傻,我對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只不過礙著以前的爭執和心結放不下面子罷了,到底還是自家姐妹。” 嫣尋嘆服道:“娘娘連她母女二人戕害您一事都看的云淡風輕,真個有容人雅量,就怕別人未必領情,白糟蹋了您的這份心。” 我含笑搖頭,崔鈺閃身出來,我忙止住嫣尋,問道:“怎樣?” 崔鈺湊近,唇邊閃過一抹嘲笑:“微臣技拙,診不出裴充衣有什么不妥之處,或許娘娘勸她幾句,讓充衣別太嬌貴,頭自然就不暈了。” 他如是說,我已知是媜兒裝病了。見他說得輕浮,我正色道:“盡說這些個酸溜溜的話什么意思?即便不礙事,你也仔細瞧瞧,千萬別留下疤痕之類。” 崔鈺笑,又低聲對我說:“就是額頭稍稍腫了些,皮都沒破,不會留痕。微臣看裴充衣眼神倒是靈動的很,盯著我像防賊似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個頭暈法能暈的這么機靈。” 他在我面前說話向來尖酸,自催生玉真之后倒也不見外,我是習慣了。此時卻一陣酸澀,媜兒不惜撒謊裝病,那么貪婪的看他,生怕看不夠似的,這份心意不僅無法言說,還被他誤會輕蔑。若不是三娘當初狠下心腸從中作梗,媜兒又如何會有這樣卑微的一天? 崔鈺走后,媜兒在里間喚我,我知道遲早也避不過,索性對她道:“你也不用問,我但凡知道的都告訴你。你可記得去年踏青采薇,出城時你拉扯的那個人?那是長公主駙馬崔霖,崔太醫正是他的親弟。皇上說崔太醫技藝獨到,才從西域學成回來,恰好我有了身孕,便指了他服侍。并非我有意瞞著你不引薦,你也知道他像誰,我只是擔心你把持不住便是殺身之禍……” 媜兒看著我,黑亮的眸子慧黠閃爍,“我說什么了么?招你蝎蝎螫螫說這么一堆。”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我,良久,平靜道:“即便再像,也不是原來那個人……這點子分辨我還是有的。” 我見她這樣,再說什么也是寥落了。 冬日夜長,即便還不到睡的時候,在熏人欲醉的暖氛中也容易打瞌睡。我怕睡的太早夜里不安生,吩咐了錦心拿針線來做。做了幾針,又覺得眼睛酸澀,漸漸睜不開。 不過歇了一盞茶的時間,蕭琮在夜色中倏忽而至。 他一進來便道:“愛卿辛勞,朕聽聞這幾日風雪天,你得空還常在各宮閑逛。” 看過了六宮各人的寥落孤寂,此時見到蕭琮的笑臉,我便如得了冬日暖陽般踏實穩定。 替他解開黑狐裘大氅的系帶,柔聲笑道:“又在哪里聽來的消息,您在嬪妾身邊安插的眼線還真是不少呢。” 錦心抿嘴笑道:“這幾日皇上常遣人來問話,是奴婢回的。” 蕭琮笑道:“喏,你的陪嫁丫頭也算朕的細作么?” 我淺淺一笑:“別總拿嬪妾打趣——三皇子究竟好些了沒有?” 蕭琮聞言嘆息道:“那日不過跑出去的時候頂了風,打了一陣冷嗝也就踏實了,好在裴充衣把他裹的緊實。不過他這樣一鬧,和妃定要自責自遣面壁禮佛幾日,如今暫由皇后親自照料元倬,等和妃滿了自責之期再送過去。” 我默默聽著,又問道:“紫宸殿有干練的嬤嬤沒有?若是沒有便讓照顧玉真的兩個嬤嬤過去。” 蕭琮笑著刮我的鼻子:“皇后那里什么沒有,要你cao心。” 我見他輕浮起來,笑著不理他,回身把桌上擺下的針線收起來,又吩咐初蕊奉茶。 蕭琮嫌屋內暖氣燒的熱,連外面那件衣服一并脫去,我嗔他不知保重,拖了他進內殿,拿了慣常穿的褚色團蝠便服逼著他穿上。 服侍他扣領口的時候,兩人貼得極近,蕭琮乘勢捏一捏我的手道:“那日元倬找到后,朕聽得你不回宮歇著,非要自己去送裴充衣。是為博個賢德的好名聲么?這倒不像你平日的做派。” 我專心扣那復雜的蟠龍扣,淡然道:“她的暖轎壞了,眾人都只一乘,總不能讓她在檐下枯等或是雪地獨行。” 蕭琮道:“今年冬日極寒,你剛出月子,若失于調養不是玩的,讓底下人跑勤快些重新送一頂暖轎也罷了。依朕的意思,那日連建始殿也大可不必去,身子最要緊,珍昭儀也沒去。” 我聽他總是有意無意提起劉娉,心里不自在起來,松開手道:“我如何跟珍昭儀比呢?她自己哺乳四皇子,身子骨自然是第一要緊的。” “看看,又惱了!”蕭琮佯怒道,“朕還不夠給你兜著么?她是昭儀,你是夫人!母后的意思你不是不明白,朕那樣提攜你護佑你,你今兒不說順從一些感激朕,還跟朕‘你’呀‘我’的頂撞起來,成何體統!” 我莞爾道:“偏要‘你’呀‘我’的,您聽著刺耳,去樂成殿聽珍昭儀乳燕出谷的歌喉便是!” 他探手抓牢我,笑意逐漸深了,附耳輕語道:“伶牙俐齒、活蹦亂跳的,想是可以侍寢了……” 我頓時面紅耳赤起來,推開他啐道:“虧您是一國之君,就是這樣不正經,也不怕宮人們看了笑話!” 他只是一味壞笑,手中力道不減:“只得咱們兩個,誰看得見?況且朕臨幸妃嬪,有什么正經不正經,誰敢笑話?” 我抵死不從,想要費力掙出來,卻在他綿軟溫熱的懷中不得要領。他在我脖頸處來回摩挲,喃喃道:“好香,你又熏的什么香,比蘇合好聞。” 哪有什么香?生了玉真之后我從不在身體發膚上用香料,身上明明是一股母乳的味道…… 我羞的臉都快漲破,正扭捏著抗拒他不安分的雙手,卻聽康延年在外輕喚:“皇上,皇上。” 蕭琮擎住我的胳膊不讓我掙扎,一邊密密麻麻吻下去一邊含糊道:“何事!” 康延年回道:“回皇上,珍昭儀娘娘請皇上去樂成殿看看四皇子。” 蕭琮頓住了覆在鸞衣扣的手掌,略緊張道,“四皇子又怎么了?” 康延年的聲音道:“珍昭儀說四皇子一直哭鬧著不睡,怕是受了驚,想借皇上天威去震一震。” 蕭琮松開我,沉吟道:“這話蹊蹺,怎么就受了驚?” 康延年的聲音平靜的像水一樣:“樂成殿的人說四皇子見了不干凈的東西,因此一味啼哭。” 我心里明白這是劉娉為了不讓蕭琮留在慕華館的詭計,想用鬼神之說綁住帝王的身心,如此下等的手段也使出來,她真是江河日下了。 反手扣好寢衣,我照樣躺著,也不多話,只靜靜留心蕭琮的反應。 蕭琮皺了眉,“太醫怎么說。” “太醫倒是說無礙。” 東秦雖整國崇尚神佛鬼怪的說法,但我冷眼看去,蕭琮卻是頭一個厭惡這種傳說的人,我雖不知為何,卻些微能窺見一些他的心意。 蕭琮還在思索,又有宮人來回說樂成殿派人來請,蕭琮平日里最煩躁就是被催請,此時不悅道:“小孩子哭鬧是難免的,太醫都說無礙,何必特意來回朕。讓昭儀好好養護四皇子,朕明日一早便去看望。” 他側身睡下,也沒了歡愛的興致,將我一雙手捂在他胸前,闔上雙眼不說話。 夜色寂靜,有風撼動著窗欞,不知哪處宮殿沒有關好門窗,遠遠的傳來門扇開合的吱呀聲。 我婉轉勸道:“皇上還是該去看一看,雖然小孩子哭鬧常有,但畢竟……” 他驟然睜眼道:“不要說了!朕平生不喜就是被人算計要挾。晌午還好好的,這會兒剛歇下,就這么巧看見不干凈的東西了?” 我噤口不言,蕭琮許是怕我委屈,又放緩了道:“知道你為元伋好,是朕說的重了。” 他嘆息一聲道:“這段日子不知是怎么了,幾個孩子輪番惹事,唯有玉真乖巧,沒讓朕cao心。” 我正要說話,忽聽康延年又來回:“皇上,樂成殿宮人佩鴛求見。” 蕭琮扶額道:“問她什么事。” 康延年諾一聲,我聽見外間窸窸窣窣聲,佩鴛跪倒道:“四皇子這會子哭得越發厲害,昭儀娘娘全沒了主意,求皇上去見一見,或許真龍現身,妖魔就自退了。” 三番四次來我這里聒噪,我已隱隱按捺不住,蕭琮先忍不住氣道:“朕起先說的不夠明白?朕已經歇下了,明日再說!” 佩鴛涕泣道:“薇夫人,奴婢知道您與昭儀娘娘素來不睦,但求您不為別的,只看在四皇子年幼,經不起邪祟磋磨,請薇夫人讓皇上移駕樂成殿吧!” 她不說還罷,如今一來,我索性坐起身冷笑道:“照昭儀的意思,正明宮里還有邪祟不成?別說真龍在這里守候著,魑魅魍魎不敢侵犯。即便真有什么,又如何能讓皇上去直面,沖撞了龍體如何使得?珍昭儀也是糊涂了,請皇上有什么用,還不打發人去請國師!” 第八十四章 攀折他人手 蕭琮見我動氣,按了我肩膀道:“你跟她計較什么,朕心里有數,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也不過是想讓朕去一趟罷了。” 他揚聲道:“沒聽見薇夫人說什么?還不請國師速去樂成殿。” 康延年應了,拖著佩鴛一同下去。 隔著層層珠幔,我看不見佩鴛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當她回去加油添醋時,劉娉的臉色會是什么樣子。 輾轉之間,蕭琮早已入睡,而我只是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