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劉娉凝視著我淺淺的笑,凸起的肚腹越發顯眼。我沒來由的心里一股寒意,由嫣尋扶著后退兩步,云意原本在我身側,此時上前向劉娉福身問了安,借此站在我面前,有意無意護著我。 劉娉不向我請安,只淡淡笑道:“嬪妾身子笨重,失于禮數,還望寶婕妤不要責怪。” 我淡淡道:“我自己也大著肚子,推己度人,怎么會怪meimei。” 郭鳶笑的燦爛:“寶婕妤是最知道禮數最體貼人心的,君王恩寵滿盈,婕妤貴不可言,不然怎么逆天大禍獨善其身呢?” 我似乎看見郭鳶那張櫻桃小嘴開合間放出暗箭無數,腳下不防硌著石子,便有些踉蹌。汪若琴面有焦慮之色:“婕妤娘娘小心,龍胎寶貴,娘娘千萬別出什么事!” 郭鳶冷笑:“說的是,婕妤這一胎非同小可,婕妤可是要千萬小心保重,沒得出什么事咱們擔待不起。” 又低聲道:“若沒有這個孩子當擋箭牌,皇上怎么能輕易就相信了呢?連自己親meimei都能算計進去,別說咱們了。” 沒人是聾子,云意臉色一暗要爭辯,我已經先一步橫身跨出去,伸手將她攬到身后。直視郭鳶道:“郭充衣,你適才那句話是對本婕妤說的?” 郭鳶看了看劉娉,后者漫不經心的轉動著無名指上的嵌紅寶石翠玉戒指,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得到這樣的訊號,郭鳶掩口笑道:“嬪妾一直是跟婕妤娘娘說話呢,莫非娘娘禁足久了,連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泠然一笑,神色不變,漸漸松開嫣尋的手。 郭鳶距我不過兩三步之遙,此時見我正色,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徐徐在她身邊繞了兩圈,忽地站在她面前,微笑向她:“郭充衣,原來你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 郭鳶臉上的笑凝滯在唇邊,急促道:“娘娘心里不暢快,何必拉上嬪妾?嬪妾幾時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了?” 我道:“太后與皇上都相信嬪妾為人,金口玉言,昭儀之事與嬪妾不相干。郭充衣你今日字字句句都與皇上意思相違,究竟是不把本婕妤拖下水誓不罷休呢,還是真的無視天家威嚴?” 郭鳶臉孔霎時雪白,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道:“婕妤別胡說,嬪妾哪里有那樣的膽子!” “即是如此,皇上太后都不責難嬪妾,郭鳶你不過是從四品充衣,分位低微,居然仗著本婕妤性子溫敦有心欺凌于我!是誰給了你這么大的膽子,敢公然在我面前頂撞妄言?!咱們今日便去求一求皇上,看看嬪妾是不是該被人這么潑污水!” 我面色一沉,聲音陡地透出冷凝。又向嫣尋努一努嘴,她是宮里經久的姑姑了,什么陣勢沒有見過,立刻屈一屈膝拔腿便去稟報。 郭鳶見我動了真氣,又見嫣尋漸行漸遠,想必是去稟報蕭琮。額上登時便有細密的汗珠滲出,戰戰兢兢福身求饒道:“嬪妾嘴賤不會說話,都是無心之失,娘娘大人大量,求娘娘召回嫣尋姑姑吧,娘娘饒了嬪妾這一回!嬪妾再也不敢了!” 汪若琴也附和著求饒,凄切道:“婕妤娘娘您看,郭充衣已經知道錯了。皇上向來寵您,如今這樣郭充衣可怎么好呢?若是龍顏大怒她還活不活呢?您就大發慈悲,饒了她這一遭吧!” 我理也不理,只管冷笑不語。 饒了郭鳶?她可是韓昭儀和劉娉的左膀右臂,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栽贓陷害,什么事沒對我做過?怎么從來沒見她饒過我? 劉娉不防我一改往日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軟糯性格,頓住了手里的小動作,幾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時從我周身掃過,像是不認識我,適才的驕色蕩然無存。 我平靜的揚眉看她,不閃不避。 兩個身懷六甲的準娘親,此時在長信宮外圍劍拔弩張,當真可笑可悲至極。 第五十一章 心肝似冰襟袖冷 彼時秋光正盛,長信宮宮苑外圍及庭院的繁花已落。一樹樹翠綠的樹葉都已然泛起輕而朦朧的黃來,便連山石及甬道兩旁的厚密苔蘚都被秋意熏出了一層淺金的鍍色。 劉娉冷笑道:“這里也沒有外人,寶婕妤也不用做出那副委屈的模樣,一言不合便去稟報皇上,當真是恃寵而驕!如今你究竟想要把郭充衣怎樣?” 我眼神掃過在場諸人,除了云意茗順之外,便是劉娉郭鳶和汪若琴諸人的宮人內監,我看著汪若琴,劉娉這話明擺著說汪若琴也是她一頭的,想著她從小在靖國府長大,多受父親二哥照拂,如今居然如此對我,我與云意皆掩不住鄙夷之色。 我噙了一絲微笑:“珍淑媛這是說的什么話,嬪妾對事不對人,原本就沒想要把郭充衣怎么樣。至于皇上如何處置,那是天家的事,嬪妾不敢妄自揣度。” 劉娉輕咬下唇,許是孕期浮躁,不如往昔鎮定,俏麗的容顏上已有幾分怒色,仍冷笑道:“你唆使宮人謀害昭儀,闔宮皆知。不過是因著你仗著專寵蒙蔽了皇上,才得以瞞天過海。如今宮人人人道路以目,太后也未必真的信你!” 我寧和道:“嬪妾清者自清,何須計較路人側目?皇上與太后何等聰穎賢德,如何能不知道嬪妾是被人冤枉的?天家不過是為了六宮和睦才按下這件事來不發,倘若真的徹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莫非珍淑媛覺得自己就能獨善其身?” 劉娉臉色不好,伸手掐了一朵萬壽菊在掌中,只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平和道:“嬪妾愚鈍,如何能猜透婕妤娘娘的心思?娘娘心機深沉,早前嬪妾居然無知無覺,今日才算真正領教了。” 云意扶著我走至山石旁,選了一塊平坦處,鋪了自己的錦帕讓我坐下。她微有些不屑道:“若說心機深沉,論資排輩,寶婕妤在六宮中只怕連末梢也輪不上。” 我淡笑道:“jiejie說的是。珍淑媛沉靜聰慧,又擅長借力打力之道,以后本婕妤還要多多向她學著些,免得再出現前日那樣的事情,賠了夫人又折兵,本婕妤徒然傷心傷身,還貽笑大方。” 郭鳶見劉娉與我針鋒相對毫不避讓,一點也不像顧及她的樣子,張口凄切道:“珍淑媛救救嬪妾!” 劉娉睨她一眼道:“meimei慌什么?咱們這么多張嘴難道還怕說不清楚?皇上是明君,不會聽信一家之言——況且說錯幾句話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她在我面前有恃無恐,一掃韓昭儀在世時唯唯諾諾的低調樣子,想必母憑子貴,近來雖未晉位,但在六宮中位置漸重,聲勢漸隆。 便讓她再囂張一會兒吧,我只低眉婉轉一笑,也不言語。 嫣尋做事向來妥帖,不一時我便遠遠看見鑾駕上方一片鵝黃云頂,當下便站了起來,捂著肚子皺眉道:“郭充衣,本婕妤對六宮眾人從來重話都沒有一句,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對,讓你如此恨我,非要將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郭鳶一怔,隨即道:“寶婕妤,嬪妾何曾有這種念頭?” 我朗聲道:“從嬪妾入宮,郭充衣你為了迎合韓昭儀,便對嬪妾諸多刁難取笑,嬪妾不懂宮中規矩,又生性懦弱,自然事事退讓。然嬪妾有孕之后,郭充衣你與珍淑媛也暗中腹誹嬪妾腹內孩兒并非龍種,這樣的奇恥大辱,嬪妾也忍氣吞聲未曾聲張……” 劉娉與郭鳶神色俱是一凜,彼此對視,眼神交換間劉娉盈盈道:“寶婕妤別聽底下小人誤傳,嬪妾們對帝裔絕不敢有半分不敬。” 我和煦一笑:“哦?不敢?‘孩子誰不會生?若是皇上日夜宿在我這里,一年半載便能添丁弄璋,保管半點摻雜的都沒有’郭充衣,這話你聽著可熟悉?” 郭鳶略愣了神,慘白著臉擺動雙手道:“這里哪里聽來的謠傳,嬪妾哪里敢說這樣的話?” 云意快意道:“郭充衣別急著撇清,只要召你殿里的宮人對質便知。” 汪若琴不言不語,皺緊了眉頭不知在想什么。 郭鳶恨道:“寶婕妤何須如此,您看嬪妾不順眼,責罰嬪妾便是,反正除了皇后及幾位后妃娘娘,您的分位如今最高,隨意找個由頭便是!” 云意冷聲道:“素日里婕妤對嬪妾們的禮讓難道都是虛的?莫非在郭充衣眼里,寶婕妤是這樣是非不分爭風吃醋的人么?” 我越發焦慮難安,上前意欲拉住郭鳶的手,誠懇道:“郭充衣想必對嬪妾有所誤會,咱們都是六宮中人,理應守望相助,若是嬪妾有做錯的地方,還望郭meimei不要計較,咱們便化干戈為玉帛如何?” 郭鳶見我起初不肯妥協,又見劉娉成竹在胸,便恢復了往日驕橫,滿臉惱色不減。此刻見我說笑間伸手上前,早不耐的一把揮開道:“婕妤別貓哭耗子了!” 我身勢一頹,“哎喲”一聲便朝旁邊歪去,云意動作敏捷,一把從斜刺里伸出手來扶我,但我身子笨重,已不復往日輕盈,以她的力氣斷然扶不住。 去勢太猛,我連帶著云意一起朝地上摔倒,身邊驟然響起分貝頗高嗓音各異的尖叫聲,周圍人數不少,想來蕭琮已經到了。我緊閉雙眼,心中寬慰,蕭琮既然來了,適才那些動作他應當全部見著了,我這一場戲總算是沒有白費心思。 就在即將觸地的瞬間,云意迅疾的一個側翻,結實的將自己摔在了石子路上,而我,重重的砸在她身上,引起她一陣痛苦的呻吟。 我慌張不已,吃力的翻身起來拉她:“jiejie你怎么樣?jiejie?” 云意勉強笑道:“我沒事,你怎么樣?” 饒是她盡力微笑,仍疼的齒間嘶嘶作響。我心疼的眼淚奪眶而出,只哽咽著說不出話。 一雙溫暖的手從腋下穿過,毫不費力將我提起,不必回頭,那熟悉的龍涎香早已告知我來人是蕭琮。 茗順和康延年忙著扶起云意,我扭過頭,蕭琮鐵青著臉,薛凌云在兩步之遙,媜兒也在。皇后已令人傳喚太醫,蕭琮攬著我站定,這才微微松開手去。 看來嫣尋并未直接去承恩殿回稟蕭琮,而是去了紫宸殿奏請皇后,說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她成功的讓皇后請來了蕭琮,以后即便太后問起來,六宮事宜仍是先由皇后做主,我并沒有有意擾亂圣聽,自然也不算僭越。 我慌著要請安,蕭琮卻拉住我道:“你有沒有怎么樣?摔著沒有?” 我搖頭,眼中淚光瑩瑩:“嬪妾沒有事,全靠沈jiejie墊在下面,嬪妾與孩子都無礙。” 蕭琮的眼神從云意身上滑過,見她摔得不輕,動容道:“沈彩女恭謹賢德,以一己之身保全寶婕妤與帝裔,其心可嘉。”他微一沉吟,“封沈氏為正四品芳儀,以示嘉勵。” 這才是不意之福,云意掙扎著福身謝過恩。太醫也恰巧趕到,順茗便扶了她去一旁診治。 皇后已然出聲道:“郭充衣,你怎么敢推搡寶婕妤?難道你不知道她懷有身孕?” 郭鳶早已跪倒在地,此時見皇后責難,冷汗汩汩而出,膝行至前抱住蕭琮的腿痛哭失聲:“嬪妾沒有!皇上,嬪妾只是揮了揮手而已,絲毫不敢用力,誰知道寶婕妤竟會摔倒的?” 蕭琮沉聲道:“依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摔的?” 郭鳶埋著頭哭泣,沒看見蕭琮表情,含糊道:“寶婕妤對嬪妾不滿,如今竟然用這等伎倆算計嬪妾,皇上,嬪妾是被冤枉的!” 汪若琴見她說的不得要領,忙打圓場道:“皇上,寶婕妤懷有帝裔,郭充衣即便是再愚鈍也不敢出手推搡,大約是寶婕妤自己腳滑……” “腳滑?珍淑媛也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你倒是讓她在六棱石子甬道上走一走讓朕看看如何個腳滑法?別忘了前次珍淑媛摔倒在晗風殿前時,你們可不是這樣說的!” 蕭琮怒不可遏,又轉向郭鳶,“朕與皇后聽的明明白白,寶婕妤要與你化干戈為玉帛,你又是如何回應的?” 我眼前一花,劉娉的千禧蝶戀花桃紅衣裙在面前閃過,她近前深深福身道:“皇上,郭充衣心直口快,也是一時不防說岔了,并非是有心冒犯寶婕妤。汪寶林也可以為證!嬪妾等人適才都在這里,至于寶婕妤是如何摔倒的,請皇上明察。” 劉娉與我孕期相當,也是將近六個月的身孕,此時福身施禮,明顯看出吃力。 皇后不忍,輕緩道:“皇上別急,咱們慢慢說,如今她們二人都有身孕,珍淑媛賢良溫謙,切不可厚此薄彼。” 蕭琮不言,算是默許了。皇后只一個眼神,娟姝便扶了劉娉起來。 皇后問道:“慕華館的姑姑適才來回報,說是你們一言不合起了爭執。本宮與你們一同從長信宮出來,起初都還笑語盈盈的。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怎么好好的就鬧起來?” 我眼見著劉娉要說話,忙趕在她前頭愧疚道:“回皇后,是嬪妾不好。聽了郭充衣幾句話,一時按捺不住便爭了幾句。都是嬪妾涵養不夠,嬪妾知錯了。” 蕭琮一挑眉毛道:“郭鳶說的什么?” 他不問還罷,我啜泣道:“皇上別問了,終歸是嬪妾不好!” 嫣尋此時跪倒回道:“請皇上為婕妤做主!郭充衣當面頂撞婕妤,說是婕妤娘娘害死了韓昭儀!” 劉娉厲聲阻止道:“大膽奴婢,帝后尚未問及,你怎么敢擅自回話!” 我越是見她失去往日鎮定,心中越是快意。此刻如何能讓她為郭鳶辯駁?登時不顧身子笨重跪倒在蕭琮面前,泫然道:“嬪妾德行難以服眾,皇上還是下旨責罰嬪妾吧!” 蕭琮親手扶了我起來,鐵青著臉對眾人道:“朕平日待你們寬厚,不是讓你們無事生非的!怎么,韓昭儀的事情是朕說得還不夠清楚?” 第五十二章 隔江坐看桃花盡 我嚶嚶哭泣,拉扯著蕭琮的繡金龍紋衣袖道:“皇上別為了嬪妾怪罪他人,原是嬪妾不好,養虎為患猶不自知,怪不得她們背后議論:‘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嬪妾無顏再見皇上……” “不許胡說!”蕭琮呵斥道,一腳踹開郭鳶,“靜霜之事朕說過不許再提,是誰給了你這么大的膽子?” 郭鳶被猛然踹翻,一時六神無主,眼神直朝劉娉看去,劉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要說話,云意喘著氣撐著說道:“這些又算什么?連寶婕妤肚里的龍裔她都敢質疑,還有什么是郭充衣不敢說的?” 蕭琮切齒道:“此話當真?” 云意道:“嬪妾何曾對皇上說過謊話?” 蕭琮臉上的陰霾漸漸濃重,他還未出聲,郭鳶已經撐不住“哇”一聲哭出來,嘴里胡亂說著“嬪妾知錯”。 媜兒嗤笑:“這可不必審了,自己已經招了。” 皇后輕輕拍打媜兒的手背,示意她不可妄言。我哭得更加隱忍,蕭琮疲憊道:“你胡鬧過多少次,朕都沒有責罰過。如今污水又潑到婕妤身上來了,當真你是見不得她有孕。往日靜霜妄言,朕已經曉諭六宮不可無事生非。朕待你們寬厚,沒想到你們背地里竟然如此陽奉陰違下手狠毒!” 云意低聲道:“闔宮皆知寶婕妤胎像不穩,切忌憂慮多思。如今閑言碎語那么多,什么臟的臭的污水都往婕妤身上潑……” 蕭琮雙眸向我一掃,我只管半捂著肚子哀哀哭泣。 他臉上登時閃過心疼的神色,怒道:“賤人言語污穢,又惡意推搡,樁樁件件針對寶婕妤,居心險惡。分明想置朕的孩兒于死地,朕如何能容你!” 劉娉見蕭琮動怒,料想郭鳶此罪不輕,忙道:“請皇上息怒!皇上是明君,如何能聽得一家之言?怎知道寶婕妤不是有心欺辱郭充衣?沈彩女向來與寶婕妤交好,她說的話怎么信得?” 媜兒笑道:“淑媛說岔了,皇上剛金口封了沈芳儀,淑媛怎么還滿口彩女彩女的?再說了,若是因為沈芳儀與jiejie交好就信不得,那淑媛與郭充衣歷來同出同進,淑媛的話又怎么信得?” 我略有些愕然,媜兒與我向來如同水火,此時不落井下石我便阿彌陀佛,萬萬沒料到她會拔刀相助。她聲音清甜,說話有條有理,面饜上常帶三分笑,即便此時冒冒然插嘴也無人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