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三娘臉上的笑意消退了些,話語間也帶了抱怨之意:“這樣做還不都是為了少庭和靖國府么?娘娘若是中用,妾身何必送媜兒進宮呢?” “裴夫人,您別忘了,娘娘是寶婕妤,如今雖然禁足,位份還在,尊貴不減,裴夫人說話還請掂量掂量!” 嫣尋實在看不下去,媜兒忙拉住三娘道:“母親,別胡說了,娘娘不高興了!” 我極力忍讓著,眼眶卻有淡淡的酸楚紅暈。我自入宮,受過多少驚嚇,面對多少算計,她們不問,不管,不理。卻只想著皇宮如何富麗堂皇,后妃如何光宗耀祖。棠璃身故,她們似乎無知無覺,我懷著孩子擔驚受怕,她們連一句關懷的話都沒有。如今打著救助二哥的旗號,忙忙的要來與我分一杯羹,其心何在? 三娘瞅見我面色不好,略略有些尷尬,隨即起身道:“瞧妾身這記性,皇后千叮萬囑讓妾身見見娘娘便罷,不可久留,妾身居然癡癡待了這半晌。” 她拉起媜兒福身道:“妾身這就與媜兒去紫宸殿——娘娘既然開恩,妾身便放心把媜兒托付給皇后,還望平日里婕妤娘娘顧念著一家親姐妹的份兒上,多少照拂著她。” 我有些乏力,只困頓的點頭。 待她二人走遠,撥開手底的小棉鞋,我微微向后靠去,嫣尋忙拿了團花靠枕支著,我一陣陣的齒冷,卻說不出別樣的話來,我已然到了這個雪上加霜的地步,她們還要來爭一短長! 嫣尋默默的揉捏著我的膝蓋,錦心不忿道:“娘娘,三夫人明是要送五小姐進宮爭寵,您怎么能聽之任之?” “你沒聽見她說已經稟報過皇后了?皇后喜歡媜兒,早已一口應允下來,我能如何?” 錦心恨道:“三夫人從來便是這樣,娘娘你如今禁足受苦,她進宮探視不說向皇后求情,反倒趁虛而入送五小姐來,當真一點人情味兒也沒有!” 嫣尋終于忍不住嘆氣道:“若是裴夫人一心要這樣,何必娘娘出面阻攔?后宮佳麗三千,皇上未必就會專寵,況且后宮佳麗無數,哪一個是好相與的?你讓娘娘省點心吧,還嫌娘娘這些日子不夠傷心煩憂么?” 錦心住了聲,吶吶抬頭看我,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心中惴惴難息。 明明知道三娘與媜兒二人一個貪婪,一個狡黠,各自有著各自的心機,我卻沒有辦法拿出對付劉娉和韓靜霜的勇氣去抵抗她們對我的傷害。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即便她們和旁人一樣對我虎視眈眈,在我的眼里,始終還是有那樣一份感情在。 或許,因為她們是我的家人,也是少庭的至親的人吧。 我低頭看著自己未曾染色的指甲,五根手指在光線下有一種透明的蒼白,暖陽曖曖,秋意闌珊。 日子便是這樣一天復一天的過去,我從來不打聽媜兒是何時封了從四品下充衣的,也不過問蕭琮何時才對慕華館解禁。說到底,我對于他,始終有著隱隱的隔閡和疏離,加之浣娘和棠璃的慘死,更是在潛意識里為我們之間的那堵墻添磚加瓦。 自然而然,蕭琮對我莫名其妙的冷遇也漸漸變得理所當然。他要困我在正明宮,我也無計可施。有時想起,若誕下孩子他也不聞不問,那才真的好笑。也不過輕輕一哂,舉目看著窗外澶淡的天光云影,將每一次不安的悸動埋進肚子里。 第四十八章 可憐辜負好韶光 淅淅瀝瀝下了三天的雨在傍晚時分終于停了,雨后的水珠晶瑩剔透,自花草樹木屋角檐下點滴滑落,空氣亦多了幾分清新氣息。 我靜靜的拿剪刀修剪著頹敗的紫薇,日日如此,便不覺得枯燥無趣,仿佛這是習慣,習慣了便成自然。 “娘娘,該用膳了。”錦心低聲道。 我看著御膳的人送上一碟碟吃食,些微有些詫異:“平日我的份例不是這樣的,怎么今天送來這么多?” 嫣尋本來在收拾我的被衾,聞言從內殿出來看了看,皺起眉頭問御膳打頭送膳的人:“娘娘禁足后按例是六菜一湯,其余報呈另加。今天的是十二菜兩湯加甜品若干,不是慕華館的份例,你們是不是送錯了?” 御膳的人恭聲道:“沒有送錯,除婕妤娘娘的份例菜品之外,新增的菜色都是飛寰殿裴充衣吩咐的,上頭點了頭,奴才們不敢不遵!” 我與嫣尋交換了眼神,均自有些不解。媜兒自晉位后并未來慕華館走動,她待人冷淡,我在家里便見識過了,今天無端端的為我加菜,也不知又是幾番意思? 待御膳的人退下,我端坐上首,嫣尋細心為我布菜。 腹內孩子逐漸長大,早就不再孕吐,可是即便這樣,我也吃不下多少。 浣娘和棠璃的死像是兩顆釘子牢牢的將我釘在恥辱柱上,良心日夜拷打著我,我救不了她們,眼睜睜看著她們為了宮廷爭斗為了我送死,我只能哭泣,無用的哭泣,懦弱的在被窩里輾轉反側,甚至不能對始作俑者大聲的呵斥! 嫣尋低聲喚我:“娘娘,請用膳。” 我回過神,夾起碗里那塊鵝脯,復又擱下:“我沒有胃口,撤了吧。” 嫣尋眉頭皺成一團:“娘娘,您有半個多月沒好好吃東西了,別人有孕都只添白胖,您如今卻清減了。長期如此,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帝裔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帝裔?我不禁齒冷,皇帝都不管我和它了,這個帝裔即便留著又有什么用? 錦心也勸:“娘娘好歹吃一些,便不為別的,只想著肚內的孩子。” 我仍然搖頭,擺手示意她們撤了膳席。 嫣尋嘆氣,錦心卻不肯,倔強道:“如今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您可以耍性子難過不吃飯,難道您還要拉著腹中胎兒和您一起吃苦受罪?” 她拿起銀筷,飛快的夾了一碗菜蔬遞給我道:“您別忘了,您的命現在也不是一個人的,是棠璃丟了自己的命換回來的,難道小姐真的那么狠心,說不管就不管了嗎?” 嫣尋怕我難過,忙呵斥道:“胡說什么!” 錦心的話,話糙理不糙,沒有錯,我的命原是棠璃換回來的,如果不是她一力承當只求速死,我何曾能像現在這樣悠閑的端坐養胎? 我從慘淡的愁云中抬起頭來,伸手接過碗盞道:“她說的對,原是我太任性了。無論如何,現在我只剩了你們兩個,我有個好歹不要緊,你們不知道又要受多少磋磨。” 細細咀嚼著齒間的青筍,清香中夾雜了幾分苦澀,我為何會落到這個地步,我原可以曲意奉承著太后皇后并蕭琮,哪怕我肯退讓一點,肯邀寵一點,肯算計一點,也許浣娘和棠璃都不會死! 棠璃,棠璃,想到她,我的胸口連呵氣都痛得揪心。 滿腹心事的用著膳,一個清甜的嗓音響起:“jiejie萬福金安。” 我一揚眉,媜兒風姿綽約的出現在眼前,一身薔薇粉襦裙,以薄霧煙綠色拖地煙紗為披帛。風髻露鬢,淡掃娥眉,她的發髻左右累累各插三支碧色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行動間如嬌花照水,瀲滟若滴。就連她身邊四個宮人也衣著華麗,鮮活可愛。 我看著媜兒,她的年輕鮮活映照得我越發枯萎憔悴,彼時她大約是正明宮最受寵的女子了吧,不禁輕嘆,可見蕭琮對她有多用心,更可見蕭琮對我有多涼薄。 媜兒黝亮的眼眸慧黠地轉動:“今日我讓御膳為jiejie加了幾道菜,不知道jiejie吃得慣吃不慣?” 她言語間仍是以“我”自居,并不像其他人言必稱“嬪妾”,不知道是進宮時日尚淺忘記了規矩,還是故意在我面前顯擺。 我不以為意,笑道:“御膳的菜色我差不多都吃過,自然吃得慣。只是meimei新來,若是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還是要多多留心,時時聽從其他人的提點才好。” 錦心布座,媜兒淺淺笑著坐到我的身側道:“這是自然,我還小,要請教的地方太多,jiejie別嫌棄我呱噪。” 嫣尋早奉上茶來:“請裴充衣用茶。” 媜兒接過,漫不經心的掀動茶蓋,輕輕一嗅道:“jiejie這里的茶可不太好呢,想必是禁足久了,底下人難免怠慢。皇上剛賞了我一斛上好的初秋茶葉,趕明兒讓錦心來我的飛寰殿取,也讓meimei借花獻佛,表表心意。” 她這么一說,明擺著是激我不如她得寵,我面上唰的覺得飛燙,仍寧和道:“難得meimei有好東西仍惦記著我,皇上寵你,你更要時時小心周全。” 媜兒微笑著,取過銀湯匙,為我滿上一碗酒釀糯米丸,徐徐道:“jiejie教誨的是,若不是皇上寵我,哥哥也不能逃離那個苦差事。” 我雖提防著她,此刻聽她提起二哥,又好了傷疤忘了疼,忙忙問道:“你對皇上說了?怎么樣?二哥能否調回京畿?” 媜兒嘆氣道:“說過了,不過皇上說,哥哥對吐谷渾的地形并戰事熟悉,輕易撤換不得。我好說歹說,也不過是換了職位,不再做那該死的沖鋒官兒了。” 我心里急躁,惱道:“難道別人就坐不得他那個位置?干么非要把他定在那里!雖說目前兵戈不起,到底仍是苦寒之地,和往常有什么大的區別?” 媜兒歪著頭玩味的瞥我一眼,嫣然道:“jiejie是有身孕的人,也不必心浮氣躁。哥哥雖然沒有調回京師,可畢竟不再受人挾制。加之喜事將近,也算是對他這些年凄苦駐守的回報吧。” “喜事將近?”我的思緒被挑動起來,“什么喜事?” 媜兒甜笑著道:“瞧我,巴巴的來給jiejie說這個喜訊,東拉西扯的居然都忘記告訴了——父親為哥哥擇選了翰林院許大人家的千金,哥哥不日即將返京完婚。” 手中的碗盞闃然一抖,險些沒捧住,嫣尋忙伸手接過。 “jiejie沒事吧?都是我不好,沒有早些告訴jiejie,看把jiejie喜歡的!”媜兒一手搭上我的手腕,盯著我緩緩說道,她的手指冰涼,唇角笑意彌漫。 她是知道的! 我突然十分肯定,媜兒是知道我心意的!她知道我對二哥有情,才故意說這個消息給我聽,她比其他人都聰明,自然知道什么樣的事情才能讓我真正夜不能寐心神不寧! 我勉強鎮定住心神,盡力平靜道:“二哥也老大不小了,娶得如花美眷,自然是好事。” 媜兒笑意更深更濃:“是呢。meimei在閨中曾見過許小姐,她貌美如花,又機敏淑德,與哥哥真是般配。父親母親喜歡不說,連哥哥這樣冰山般的人也喜歡的很呢。” “是么?”我淡淡的笑著,心里卻像壓上了一塊無形的大石,又像凌空懸置在懸崖上空,沉甸甸喘不過氣,卻又沒著沒落。 媜兒要對我表達的意思,是說二哥對我沒有心,之前都是逗我玩耍,我一朝入宮,他更是如野馬放開了韁繩,如今父親為他千挑萬選選中了許家小姐,二哥喜歡,所以高高興興回來完婚。即便我對他情深如斯,在他心中不過是一片云彩,袖子一揮便了無影蹤。 就是這樣了吧? 在我入宮前的那個晚上,凄凄切切空等了他一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嗎? 媜兒莫非以為這樣幾句話便能打擊到我,讓我悲痛欲絕嗎? 我早就知道了,早就嘲笑過自己,何須等到她今天來揭穿這個早就戳破的傷疤! 我接過媜兒手里的酒釀甜湯,無動于衷的小飲了幾口,抬頭對她說道:“今日這酒釀做的不錯,meimei不嘗一點嗎?” 媜兒大概沒預料到我平靜無波的說出這種閑話,笑容頓時凝住了。 錦心忙上前布好碗盞,為媜兒勺滿酒釀。 我靜靜喝完,取錦帕拭凈了嘴唇,好整以暇的看著媜兒。她臉上逐漸顯出不豫之色來,只有一勺沒一勺的拿銀勺在碗里打轉。 “媜兒,我如今是禁足未撤的罪人,即便你顧惜著我是你jiejie,也要為自己著想,輕易不要過來了。”我想起這一茬來,和氣說道。 媜兒撂了銀勺,嗤笑道:“不是我夸嘴,即便所有人都不準來慕華館,單單我就可以。” “哦?” 媜兒袖出一塊精致的腰牌,巧笑倩兮道:“這是前兒皇上單賜的腰牌,除了含元殿進不去,即便是承恩殿、長生殿我也去得,遑論慕華館了。” 我也只睨了一眼那腰牌,發自肺腑道:“皇上真寵愛你。” 媜兒臉上一紅,胭脂的顏色越發鮮艷,她低聲道:“我也知道,他確實對我很好。” “比雙成如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這句話脫口而出。眼瞅著媜兒溫柔嬌艷的臉颯忽凝成了冰,我懊悔不及,忙歉聲道:“媜兒,對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媜兒忽然綻放出冷冷的笑意道:“jiejie有心無意,我自然知道。雙成很好,但我現在嫁的是皇上,自然夫君為大。我也不怕告訴jiejie,雙成的事我對皇上坦誠過,皇上都不計較,jiejie何必時時放在心里?” 我恨不得自己打嘴,眼看著她漸漸好轉過來,也不像往日那么尖酸敵對,我自己卻不會說話,一句話直捅進她的心窩子,怎么能怪她對我有成見呢?我也確實是個沒悟性的二楞子啊! 第四十九章 沉酣一夢終須醒 媜兒言罷起身,迤儷的裙角在光潔的地面上打了個轉,似一朵弧度不圓滿的花瓣。 她似又想起什么,轉身笑道:“jiejie,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 我撫著肚子惘然道:“什么?” 她淺笑:“說起來也活該打嘴,原是做晚輩的死也不能說的。只不過我見jiejie如此大度健談,倒又忍不住。” 我見她有心賣關子,反倒按下了歉意拳拳的心,淡淡道:“meimei若是不想說,便把這秘密吞進肚子里,何須說出來大家難看。” 媜兒掩嘴抿笑:“若是不說,只怕jiejie一輩子也要腹誹呢。” 自她一來,我便有心遣退了身旁人,只留嫣尋伺候,就怕她說些不著三四的話。我的顧慮果然還是有用,她顯然還留著什么殺手锏,就等著最后一擊。 我淡笑不語,只令嫣尋錦心撤走碗盤。媜兒也不言語,漠然安靜的等著宮人忙進忙出的拾掇歸整。 待到一切寧靜下來,嫣尋奉上新茶,和錦心一同退至殿外。 媜兒終于按捺不住,回旋兩步繞到我身側,低低道:“jiejie,這件事你一定很有興趣。我哥哥……不是父親親生,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娘親和野男人的種。” 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