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翌日醒來時,風戎人又走得干干凈凈,這次應當不會再來了,耿曙已經(jīng)顯露了他的身份。他們也猜到了姜恒不會是尋常大夫,不必再一路尾隨保護。 耿曙與姜恒在一起時總是很有耐心,從來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做早飯給他吃,收拾完行裝,趕車上路,仿佛很享受與他待在一起、無人來打擾的時光。 到得灝城外時,耿曙摸摸風羽,放出了他的海東青,讓它去周圍覓食,說:“還看病么?” “不看了,”姜恒眼望灝城,以及城外一望無際的汗塞平原,說道,“我不想讓衛(wèi)家的人知道咱們來了,得易個容。” “隨你。”耿曙答道。 姜恒整理還與界圭作伴時,于大安城沿途購買的物資,找了灝城外無人的銀杏林,在林中支上鏡子,給耿曙易容,說:“臉側過來點。” 耿曙端詳鏡子里,已變了副容貌,隱隱約約,有點像項州,項州五官溫潤,耿曙那眼神卻十分犀利,藏也藏不住。姜恒給他易得稍老了點,約二十七八的模樣,再換上衣服,活脫脫是名在塞外四處游走、尋找有利可圖商機的走販。 姜恒說:“別老挺著身板,稍稍佝僂點兒,點頭哈腰的,就像了。” 耿曙有種自律的氣質,武袍系到領口,袖子扣得一絲不茍,腰身更是修長筆直,一看就不像商人,姜恒刻意給他找了件不合身的布袍,讓他肩膀稍稍縮點兒。 “當兵當慣了,”耿曙說,“就怕瞞不住,他們現(xiàn)在都知道我與你一同出來了。” “不是因為當兵,”姜恒說,“你小時候就這樣。”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皺眉道:“咱倆結伴,很快就會被猜到的。” 姜恒帶著惡作劇的笑,說:“我偏要讓他們猜不到。” 接著,姜恒開始給自己易容,耿曙便到溪流邊去打水,泡茶。 一炷香時分,耿曙回來時,看見了銀杏林中金黃葉子飛揚,一名女孩轉身,朝他笑了笑。 耿曙:“…………” “怎么樣?”姜恒提了提肩上的輕紗,將自己易容成了一個年輕姑娘。 耿曙:“……………………” 耿曙瞠目結舌,心臟登時狂跳起來,霎時滿臉通紅,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姜恒穿的是城中買來的女裝,雖不華美,卻一應俱全,曲裾,深衣,藕荷色外紗,襯上他的清秀面容,活脫脫一名小美女。 “哥哥。”姜恒過來,抱著耿曙的腰不放。 耿曙:“!!!” 耿曙馬上推開姜恒,幾步走到一旁,按著一棵樹,不住喘氣。背后傳來姜恒惡作劇的大笑。 耿曙再轉頭時,當真面紅耳赤,姜恒拉著他要親,耿曙卻血液上涌,險些暈了。 “你……”耿曙萬萬沒想到,姜恒竟是愿意扮女孩? “這么一來,誰也不會懷疑到咱們身上啦。”姜恒捋起袖子,這一層層的衣服,全是女裝,讓他實在難以駕馭,一手還在肋下?lián)狭藫希@舉動看得耿曙好笑。 先前有那么一瞬間,他差點就淪陷了。 就在這次,從雍都出來的一個月前,武英公主汁綾還親自盤問了他,現(xiàn)在與姬霜婚約作廢,總得給他談一樁婚事,雍國四大家,周耿衛(wèi)曾,另三家都有與耿家聯(lián)姻的意思,耿家雖人丁不旺,耿曙卻是王子身份,更得汁琮信任。與他締結婚約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汁綾詢問耿曙,愿意見哪一家,或是趁著下元節(jié),相一面看看,耿曙的回答是“喜歡的”。 那你倒是說啊,什么樣的才喜歡?汁綾簡直拿耿曙沒辦法,這位姑媽自己沒有成婚,對侄兒們的婚事向來很cao心。 耿曙想了三天,告訴汁綾,要飽讀詩書的,要有趣的,要愛笑的,汁綾聽得不耐煩,讓他把長相具體描述清楚點。 耿曙便細細說了下,喜歡什么樣的鼻子、眉眼,汁綾擅長丹青,隨手拿來一張紙,涂涂畫畫,照著耿曙的描述,猶如官府發(fā)通緝令般,將意中人的長相稍勾勒了下。 畫完給耿曙一看——姜恒。 汁綾當真啼笑皆非,卻明白這也是必然,一如她從小就想找個像兄長汁瑯般的夫君,玉樹臨風,謙和溫潤,耿曙與姜恒一同長大,自然也會比著自己最熟悉、最喜愛的模樣找。 汁綾最后說:“把這畫像發(fā)下去,讓國內給你找差不多的姑娘?出身也不計較了,你喜歡就行。” “不了。”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汁綾,于是此事再一次無疾而終。 “哥!”姜恒發(fā)話了,“發(fā)什么呆呢?收拾東西,我要進城里吃去。” 耿曙回過神,怔怔看著姜恒。 姜恒說:“吃點好的,我餓了。” 耿曙馬上一口答應,尋常日子里他本來就對姜恒百依百順,這么換了身女裝,當真讓耿曙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他。 第89章 禁酒令 “你是商人聶海。”姜恒在一旁坐上車去, 抬腿大大咧咧地架著,“我叫姜氏,是你媳婦……不對, 不能是你媳婦。” “為什么不可以?”耿曙難以置信地看姜恒。 “小妾。”姜恒說, “你看看自己,咱倆像老夫老妻的模樣么?” 耿曙一想也是, 自己被易容成一個青年,雖然長相依舊是項州的模樣,卻因為年紀不相當, 姜恒又刻意把他容貌做老了點, 帶個未到二十歲的妻, 說是原配也不像。 “為什么不可以?”耿曙說,“老大不小了,到三十才被人慧眼識珠,不行么?我是來塞外做皮毛生意的生意人,有錢, 帶著最喜歡、最疼愛的正妻,出來逍遙快活,打算不回中原了。” 姜恒:“……你倒是編得比我還溜, 信手拈來,好罷,就這樣罷。” 耿曙:“你別這么坐著,注意形象。” 姜恒收起坐姿, 說:“人多了自然會注意的。” 耿曙:“現(xiàn)在進城吃飯去?” 姜恒光從曾松處得到了線索讓他調查氐人暴亂之事, 事情的由頭他詳細問了耿曙, 大致知道一些, 乃是三年前, 氐族朝衛(wèi)氏發(fā)動了叛亂,落雁城派出軍隊,聯(lián)合衛(wèi)氏的家兵,予以鎮(zhèn)壓。 那年耿曙還未晉升將領,在東宮御林軍下當差,不過也有所耳聞。 “因為什么?”姜恒說。 “土地,”耿曙說,“田法頒布后,衛(wèi)家坐大,在幾個饑荒年中,收買了他們的土地。氐人日子越來越難過,最后便奮起抵抗,揚言要殺光衛(wèi)家所有的人。” 姜恒想了想,說:“唔,接著,招致了汁琮的大怒。卻不是待氐族,而是對衛(wèi)氏。” “你怎么知道?”耿曙牽著姜恒的手,轉頭問道。 姜恒:“這還用問?汁琮最在乎的就是人,氐族死的人多了,誰來種地供養(yǎng)王族與雍軍?” 耿曙忽然明白了,事發(fā)時,他確實對汁琮的怒火不太了解,只以為他對氐人有偏愛與寬容之心,可后來剿滅郎煌率領的林胡叛軍時,汁琮卻絲毫沒有仁念。 這么想來,確實如姜恒所言,汁琮最在乎的,只有人口。 “你仔細想想,”姜恒朝耿曙說,“回憶一下,當時東宮是怎么評價這件事的。” 耿曙對朝政簡直一問三不知,畢竟這已是三年前的事,他對此更半點也不關心。姜恒卻需要一個線索——因為這是與曾松的交易,一定有什么關鍵情報,是他需要取得的。 “我當真想不到。”耿曙苦惱地說。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姜恒拿耿曙沒脾氣了。 “好!”耿曙說,“我慢慢地想,你給我點時間,我努力!” 姜恒與耿曙進了灝城投宿,灝城是整個塞北最富饒的城市,雖然源源不絕地為落雁輸著血,卻因其農耕所占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聚集了大量的人口。 時值傍晚,氐人正陸陸續(xù)續(xù)入城,姜恒用曾松給他的文書順利入住。耿曙先去安排了晚飯,讓人將好的做上來,又在案前冥思苦想,竭力回憶那年的往事。 姜恒不過隨口說說,但以耿曙那脾氣,是無論如何也要解決的,他便道:“吃罷,吃罷。” 驛站人看他倆模樣,便是老夫少妻,對姜恒的美貌不禁多看了幾眼,耿曙怒目而視,余人便別過目光去。 汁琮治理國家無情,但在城里嚴禁私斗這一點倒是很好的,隨便動手,被抓起來就是剁手砍腳、割鼻子挖眼睛的刑罰,導致沖突少了許多。 “我想起來了!”耿曙終于道。 姜恒也在絞盡腦汁,畢竟他不知道曾松想要什么。 “是什么?”姜恒拿著梳子,轉頭看耿曙。 耿曙怔怔看著一身單衣的姜恒,忽然有種自己成婚了的錯覺,這就像小兩口一般。 “衛(wèi)家強買強賣,”耿曙回過神,說,“征收了氐人的土地,又將不少人治罪放逐。東宮本想派門客去查,汁瀧說,算了。” 衛(wèi)卓負責教導汁瀧武藝與軍策,當然,主要是軍策。太子的師父,自然是要網(wǎng)開一面的。 “我懂了。”姜恒想了想,說,“既然如此,府內一定有賬本。” “對。”耿曙說。 姜恒說:“除此之外,咱們還要找氐人打聽消息。” 姜恒開始有點后悔易容成女孩了,容貌能改,聲音改不了,要探聽消息,一個女孩突然用男聲發(fā)話,鐵定會把人嚇著。 讓耿曙去問,耿曙又理不清頭緒。 “我會的,”耿曙鋪好床,說,“你告訴我怎么做,我去問他們。” 耿曙嘴上說著話,打量姜恒女裝扮相,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他很喜歡姜恒對生活的情趣,實在太豐富、太有意思了,較之他常年待在宮廷里,要么就是練兵,日子當真乏善可陳。 姜恒則到處走到處玩,到得每個地方,都如魚得水,天下仿佛隨處都成了他的家一般。 姜恒上得床去,低聲在耿曙耳畔囑咐,耿曙摟著他,兩人的臉近乎貼在一起,他聽了不時點頭,說:“好,就按你說的辦。” “但是衛(wèi)卓不會有什么事罷?”耿曙又有點不放心。 “不會的,”姜恒說,“衛(wèi)氏家大業(yè)大,曾家不過是想給他一個警告而已。” 曾家牢牢把持東宮,衛(wèi)卓則是汁琮一邊的人,雖然汁琮與汁瀧父子之情甚篤,但兩邊手下人明爭暗斗,自然是少不了的,這在任何一國都是尋常。 姜恒出身顯赫,既是耿家后人,又是姜太后的遠房侄孫,未來將是輔佐太子的重臣,曾松也露出了明確的拉攏意圖,這個交易,只是他們彼此建立信任的第一步。 曾松看得非常清楚,只要讓姜恒站在他這一邊,耿曙自然也會跟著過來,買一得倆,只要合作順利,便相當于為自己的兒子消去了兩個潛在的敵人。 但這些話,姜恒沒有朝耿曙多解釋,反正他不管站在誰那一邊,都聽自己的,使喚界圭還要朝他客氣幾句,使喚耿曙,則沒有半點猶豫,都是應該的。 翌日,姜恒先是朝小二打聽了城中情況,努力地捏著嗓子,裝出女孩的聲線。 最初的想法,是從買酒開始的。 “怎么城里都不賣酒了?”姜恒十分好奇,本想著買幾壇酒,回去給界圭喝,也算與他和解了,沒想到一路走來,村鎮(zhèn)尚未推頒禁酒令,反而在灝城這等大城里已找不到酒了。 驛站小二晾起抹布,打量姜恒,言語中頗有調侃意味:“外頭村里管不著,城里被管著,今年四月初推頒的禁令。小娘子要酒做什么?都禁了,再釀都得被抓進去,你還是別打聽了。” 雍軍要備戰(zhàn),對糧食管控非常嚴格。人都不夠 吃,拿來釀酒實在浪費,姜恒大致也能理解。 “那可就糟了,”姜恒靠近些許,說,“我家官人每天都得喝一杯,離了酒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