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見過,風羽是我們進獻給他的神鷹,”郎煌在黑暗里沉聲道,“你不讓它進山,但我很遠就看見了。當年我不僅見過你爹,我還見過……罷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來,不過也好,許多事,總歸該有個說法?!?/br> “等等,”姜恒說,“你認錯人了吧?我不是汁瀧?!?/br> 郎煌說,“你的名字是火字旁,不是水字旁?!?/br> “當然不是,”姜恒忽笑道,“我也不是汁炆,他已經死了?!?/br> 郎煌忽然松開了刀,借著遠處的火光,懷疑地打量姜恒。 “那你是誰?”郎煌疑惑道。 “我是耿淵的兒子,”姜恒道,“我就叫姜恒,沒有用化名?!?/br> 郎煌道:“耿淵?哦,我知道了,那個刺客?!?/br> “把刀架好,”姜恒說,“有話以后再說,如果咱們還能活下來再見面的話?!?/br> 郎煌將姜恒推到村口,姜恒說:“我說一句,你說一句?!?/br> 郎煌答道:“我知道該說什么?!毙闯h處的雍軍吼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他!” 姜恒沉默不語,郎煌又低聲道:“他們不會顧忌你們的性命?!?/br> “我是姜恒!”姜恒說,“放他們走!如果不想我死的話?!?/br> 雍騎排開,一名身著黑鎧的騎士越眾而出,與姜恒打了個照面。 “恒兒?”那年輕騎士顫聲道。 那是耿曙!姜恒馬上就想明白了!界圭離山之時,一定碰上耿曙了!他就在這附近! 耿曙甲胄齊全,推起頭盔,難以置信,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沉聲道:“界圭在哪里?!我讓他保護你先走!人呢?!” 界圭在一側高崖上現身,打了個唿哨。 耿曙當真怒不可遏,姜恒按捺住跑向他的沖動,說:“哥,讓他們全撤走。” “你當真是汁淼的弟弟?”郎煌懷疑地問道。 “所以你現在要真的殺了我嗎?”姜恒側頭問。 郎煌握刀一手緊了緊,姜恒又說:“你在這里斬下我的頭,你雖然也得死,卻可以報仇了,他這一輩子,一定會痛不欲生?!?/br> 郎煌說:“你沒有過錯,我不會殺你,你走罷。” 姜恒卻道:“別?!毙从殖⑹锖暗溃骸案?!” 耿曙先前那猶豫,并非不愿撤軍以換回人質,而是怒火已近乎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在計算,這個距離是否能安全救回姜恒,又拿下郎煌,將他拖回去千刀萬剮,以作為他敢拿姜恒當人質的代價。 但郎煌的刀架著,他不能冒這個險。 “鳴金,收兵?!惫⑹镎f。 雍軍沒有任何人質疑耿曙的決定,他們向來絕對服從,從無異議,耿曙話音落,山崖上便三聲金鐵交鳴聲響。 蜿蜒的火把順著山路環繞,紛紛撤走。 “留出通路,”姜恒說,“給他們時間,讓他們走。” 耿曙朝郎煌說:“我向來說話算話,放了他罷。這次算你們運氣好?!?/br> 郎煌眼里滿是仇恨,雙目已變得通紅,卻依舊保持了身為王子的涵養,沉聲道:“后會有期?!?/br> 郎煌將刀一撤,耿曙馬上翻身下 馬,朝姜恒快步而來,姜恒走出幾步,腳上無力,撲在耿曙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耿曙確實說話算話,雍軍不再圍攻無名村,并讓出了通路,讓他們得以撤走。 他只緊緊地拉著姜恒的手,在黑夜里低頭看他,冰冷的鎧甲上滿是雨水。姜恒再三回頭,確認郎煌與他的族人們平安撤離,直至天明時分,林胡人將他的貨車與藥材、食物留在了村中央空地上,一件也沒有帶走。 車上有一塊布,布上以炭條寫了一行字:也答撐下去,活過來了。有恩必報,有仇必償。 一旁是郎煌平時頂在額角的面具,以此物贈予姜恒,權當紀念。 天亮了,姜恒站在空空如也的村落中央,回頭看了眼耿曙。 耿曙已被姜恒折騰得焦頭爛額,說:“我告訴過你……你不讓我跟著,怎么說都說不通……” “界圭讓你來的?”姜恒陰沉著臉,“為什么要朝他們趕盡殺絕?” 耿曙莫名其妙道:“我不來你還有命在?” 姜恒道:“你明明可以自己來!或是送個信,讓我出去見你!我已經看完了所有的病人,要走了!” 耿曙:“那群人全是反賊!你讓朝廷知道了,他們要怎么想?!” 姜恒不擅長與人動氣爭吵,更不愿像從前那樣,讓耿曙慪氣,免得他傷了身體,只能把憤怒憋在心里,怒氣沖沖地套上車,趕著車離開村落。 界圭從樹下走出,朝姜恒走來,姜恒朝界圭大喊道:“你別再跟著我了!” “你干什么?!”耿曙旁若無人,當著他的親衛隊成員們面前,朝姜恒道,“你還朝我撒氣了?!” 姜恒是當真要被氣死了,這慪氣還不在于界圭與耿曙的行事上,而是他們那理所當然的態度,大家都覺得,這么做沒有任何問題。 是我錯了?姜恒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難不成錯的人是他?既然已經撕破臉了,就該將林胡人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免絕后患? “都別跟著我!”姜恒回身,怒吼道,“我不是來殺人的!我是來救人的!殺人自己殺去!” 耿曙準備了許多話要朝姜恒說,一別近三個月,他心急火燎,帶著騎兵軍團出來cao練,姜恒每到一個地方,耿曙便只想扔下軍隊,過去找他。奈何軍令如山,又有任務在身,不得擅離職守。 現在總算他們的目的地挨得越來越近了,但姜恒抵達東蘭山后,便不再說自己身處的所在地,耿曙在山陰城外練兵,只想派斥候來找。 總算他逮住了一個界圭,十萬火急趕來,今天待姜恒安然無恙,說不得要拉過來好好安撫一番,關切一番,問瘦了沒有曬黑了沒有是否受委屈了。 沒想到姜恒跟仇人似的,見面先罵了他一頓,耿曙只覺心里堵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第86章 眼中釘 姜恒趕車, 出了東蘭山,一口氣總算緩過來了。 耿曙則徒步在后跟著,發出鎧甲的聲響, 其后則跟隨著他的十二名親衛。 再后面,又是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的界圭。 姜恒想來想去,這事情也不能說是耿曙的錯。 “你要去哪兒?”耿曙遠遠地喊道, “恒兒!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我朝你認錯!” 姜恒知道耿曙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 認錯只是不想他慪氣,而第一次征討林胡人,乃是汁琮與太子瀧下的決定,耿曙只是雍國的一枚棋子。第二次前來, 則是界圭告訴了他。 “界圭朝你怎么說的?”姜恒停下馬車。 耿曙也是一肚子氣,摘下頭盔,抹了把臉, 說:“他說你被林胡人扣下了,讓我來救你,順便端掉這村子,也好朝落雁城交差?!?/br> 馬車停了下來,親衛們便就地待命, 姜恒從車上下來, 怒氣沖沖地到得溪流前去。 界圭跪在雨后的一道溪水前,躬身洗滌布巾,擦拭左眼,先前姜恒那枚火炭熏得他臉上漆黑,眼睛卻沒有受傷, 眉骨一側燙出了少許水泡。 “你走罷, ”姜恒說, “回落雁城去,不用你跟著我了?!?/br> 界圭抬頭,看了眼姜恒,沒有說話。 耿曙知道姜恒是真的發怒了,來到他的身后,說:“我錯了,恒兒,都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界圭說,“我該等到你走了以后再動手,先前只怕待咱們離開,郎煌為保萬全,撤離駐地?!?/br> 姜恒聽到直到此刻,界圭還想殺人,當即躬身撿起一塊石頭,想給他一下,但想到一路上界圭的照料,又于心不忍,扔出去時失了準頭,落在溪水里,濺了界圭一臉水。 界圭抹了下臉,朝姜恒笑了笑,依舊是那吊兒郎當的笑容。 姜恒轉身,上車。耿曙好不容易跟來,見姜恒好些了,說:“往旁邊挪挪,我給你趕車,喏,現在只有咱倆了,你要打要罵,就動手罷。” 這次姜恒沒有拒絕他,耿曙便接過馬鞭,趕車。 “你不想殺林胡人,是不是?”耿曙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你被抓了,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 姜恒說:“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你就沒有半點判斷嗎?他們是人!不是畜生!你當是今天晚上殺雞吃嗎?不殺就不殺,留它一命?” “不重要!”耿曙說,“不重要,好,我知道了,行!你說得都對!” 姜恒深呼吸,耿曙說:“我以為你被抓了,著急才來的?!?/br> 說著,耿曙吹了聲口哨,風羽便飛過來,停在車上。 耿曙又回頭看了眼,見界圭在溪流前長身而立,沒有追上來,遠遠地看著貨車離開。 “恒兒,”耿曙說,“我想死你了,我每天都在想你,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山陰城!”姜恒沒好氣道,“回去練你的兵!” “練完了!”耿曙說,“他們得回家幫忙收麥子了,走罷,你不想再讓界圭跟著,就讓他走,我陪你,行不?我絕不亂殺人。” “那些是你的臣民,”姜恒認真道,“是你的百姓。” “好了,我知道了?!惫⑹锝锌嗖坏?,聽得耳朵起繭子了,他放開韁繩,拉著姜恒的手,姜恒要掙開,耿曙卻按著他,在他唇上狠狠地親吻了一下。 姜恒當場就氣消了,一時無言以對。 “我也想你了?!苯阏f。 “每天么?”耿曙一抖馬韁,說道。 姜恒:“不是每天,有時實在太忙了,忙得倒頭就睡。” 耿曙說:“我就知道,我再忙也會想你的。” 說著,耿曙忽然想起親衛們還跟著,便回頭吩咐幾句,讓他們回山陰城去,帶領軍團,回到落雁、灝城與大安等地,參與接下來的秋收。 姜恒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已經看不見界圭了,不知去了何處。 耿曙折騰一夜,開始有點熱了,卸下鎧甲,只穿一襲單薄的黑色武服內襯,一手摟著姜恒,猶如從前般,伸手摸他的后腰處。 “瘦了這么多?!惫⑹锊粷M道。 姜恒嘆了口氣,索性倚在耿曙身邊,也不生氣了,耿曙便騰出手來,玩他的耳朵,手指在他耳上繞來繞去的。 “好難啊,哥?!苯阏f。 “不想走了嗎?那就回去?”耿曙說。 “我說,要改變雍國,實在太難了?!苯阍诠⑹飸牙锓藗€身,拉過他的另一只手,讓他環抱著自己,悲哀地說,“想建起一個國家須得經過不知道幾代人,要毀掉它,卻很容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