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問：“可以嗎？”

    “那里有紙, ”羅宣說, “自己做一盞罷?！?/br>
    姜恒答道：“我不會?！?/br>
    羅宣只得教他，兩人坐到側(cè)欄前，湊在一起糊紙燈。

    “什么都不會, ”羅宣說，“蠢貨。”

    “是啊。”姜恒有點難過地說，看羅宣靈巧的手指, 將竹篾穿在一起，做出一個燈來。入夜時, 羅宣點燈，姜恒提著，兩人放走了第二盞燈。

    “回去罷, ”羅宣說, “天冷了，不要哭。真想哭的話, 別出聲，煩?！?/br>
    姜恒一想到耿曙，便難過起來，明白羅宣亦是在笨拙地安慰他，只得忍著淚?；厥淄拢恢挥X，已十個月過去了，許多事就像一場夢，仿佛哪一天醒來，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他們依舊在洛陽的王宮中。

    羅宣抬起一手，在姜恒肩上拍了拍，姜恒終于再忍不住，嗚咽起來，望向遠方，那盞遠遠飄向燦爛星河的紙燈。

    雍都，落雁城。

    下元節(jié)滿城燈火，城外沙洲處，河畔站滿了悼念亡人的雍國百姓。

    人們將浮燈放在水上，燈火順流而下，意為懷念已故親人。亦有人將飛燈放往天際，意為尋找在南征之戰(zhàn)中，下落不明的家人。

    已故之人燈浮水面，生死未知之人，則燈火在天，照亮了兩道回家的路。

    太子瀧與耿曙站在河畔，耿曙提著飛燈，太子瀧晃亮了火折，點燃了燈。

    太子瀧說：“恒兒如果看見這盞燈，就會回來了。”

    耿曙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這五光十色之景，璀璨的燈火從風(fēng)戎人的神山巨擎綿延而來，河流淌出風(fēng)海，延向黑暗的遠方，猶如那條傳說里分開了生與死的滔滔河流“忘川”。

    界圭雙膝跪在下游岸邊，捧著兩盞燈，遠遠的，耿曙只看見了其中一盞，寫著“炆”字。

    界圭將它們小心地放在河面上。

    耿曙轉(zhuǎn)過頭，也放開了手里的飛燈，燈上寫著“恒”字。

    燈慢慢地升上天空，很快融入在漫天的星火之中，匯入了銀河般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的光流。

    耿曙轉(zhuǎn)身，沉默地走著，走向被下元節(jié)的燈火所點綴的雍都。

    太子瀧緊跟其后，及至兩人翻身上馬，朝著雍都馳去。

    天氣愈發(fā)涼了下來，下元節(jié)的第二天，汁琮帶領(lǐng)王族來到宗廟前，祭祀列祖列宗，將耿曙納入王室。

    從今往后，耿曙就是雍國的王子了。

    宗廟里，除卻多了耿曙的紫金牒，汁琮又加印了一枚，上書“耿恒”二字，供奉在列位先王的紫金牒前。耿曙看了一眼，上一代人中，依次是汁瑯、汁琮、汁綾三兄妹。而汁瑯的名牌一側(cè)，則是“姜晴”。汁瑯與姜晴名字之下，又有一塊牌，上書“汁炆”。

    那是汁瑯的遺腹子，據(jù)說也夭折了，卻從未聽宮中人提起過。

    “當(dāng)年我們與你父親情同手足，”汁琮離開宗廟前，又朝耿曙說，“從今往后，你與恒兒，就是我兒，雍國仍會將尋找恒兒的下落作為第一要務(wù)。但我兒，聚散離別，都是天定，就像天際的白云一般，你不可悲痛過甚，一切俱是未知。”

    耿曙點了點頭，也改了稱呼，說：“是，父王。”

    雍都入冬，北方大地再次下起了小雪。

    落雁城皇宮中，太子瀧比耿曙小了一歲，時年十四，每天被太傅摁在宮里讀書。汁琮雖然疼愛這親生兒，管教也甚嚴厲，起初讓耿曙陪著太子瀧念書，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落雁城中，汁氏所藏兵書，耿曙竟是全讀過了。

    “何處讀的？”這對汁琮而言，簡直是意外之喜，“你認識字？”

    “恒兒教我的?！惫⑹镌诒覂?nèi)以長桿推動沙盤上的兵員，演練包圍落雁城，汁琮的士兵全被困在了城內(nèi)，輸了。

    太子瀧登時驚呼一聲，望向耿曙眼中，充滿了崇拜。

    “好?！敝肫饋砹?，先前耿曙與姜恒，確實在王都待了好些年頭。

    耿曙說：“王都的藏卷都被燒光了，空了我默摹一份罷?！?/br>
    “好！太好了！”汁琮被義子打敗，不僅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反而催促耿曙，讓他快點寫出來。

    這年冬季，耿曙便與太子瀧對坐，耿曙摹兵略，太子瀧讀諸子百家。

    太子瀧不似姜恒般聰明，更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到得十三四歲上學(xué)的，都是姜恒七歲時便熟記的文章。但哪怕如此，仍得到了太傅贊不絕口的夸獎。

    耿曙謄下了一卷又一卷的王都之書，對他而言，更令他感興趣的，卻是上一任雍王，那因病死在深宮中的汁瑯留下的一些記錄——父親生前的至交好友，親近更在汁琮之上，被寄托了雍國所有希望的太子瑯。

    汁瑯生前不像酷愛習(xí)武的汁琮般健壯，極少帶兵打仗，只能坐鎮(zhèn)落雁城指揮軍務(wù)，而哪怕如此，通過對汁瑯生前的行軍布置，耿曙仍感覺到，他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哥，教我學(xué)劍?！庇幸惶欤訛{說。

    “你想學(xué)什么？”耿曙已不似曾經(jīng)那般排斥太子瀧，偶爾會答他幾句話。

    太子瀧頓時有點受寵若驚，耿曙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太子瀧馬上道：“什么都行！父王不讓我學(xué)……只跟著界圭，斷斷續(xù)續(xù)地學(xué)過一點。哥，你當(dāng)真愿意教我？”

    耿曙與太子瀧都戴著各自的玉玦，此前太子瀧不止一次朝汁琮提過，想跟隨耿曙習(xí)武，而汁琮對此的回答是“聶海會守護你，你用不著學(xué)，讀好你自己的書，才是要務(wù)”。

    “教?！惫⑹锖仙蠒?，淡淡道，“先學(xué)劍罷?！?/br>
    冬日陽光燦爛，御花園里，太子瀧與耿曙各自手持木劍，開始比畫。耿曙竟是將父親傳下的劍法，慢慢地教給太子瀧。

    太子瀧笑道：“太好了，爹總是不讓我學(xué)武，哥你多教我點吧?！?/br>
    耿曙忽道：“父王說得對，教你是因為，這些日子里，我總在想，若我當(dāng)年愿意督促恒兒練武，他也許就不會死?！?/br>
    太子瀧沉默，近三個月里，耿曙沒有再提那個素未謀面的姜恒，太子瀧以為這位不茍言笑的兄長，已經(jīng)從悲痛里走了出來。

    但他冷不防這么一句，讓太子瀧不禁生出了少許妒忌之心。

    耿曙坐下休息時，出神地看著遠處的藍天。

    “讀書，習(xí)武，不是為了好玩。就像父王說的，你的天命，是終結(jié)這大爭之世?！惫⑹锎鸬?，“我的天命，則是保護你。天下才不會再有人像我與恒兒一般，經(jīng)受生離死別?！?/br>
    太子瀧點頭，答道：“是，哥，你說得對。”

    這是耿曙數(shù)月來，第一次朝太子瀧說這么多話。

    “人力有時而窮?！惫⑹镉制v地道，“武藝再強，也有辦不到的事，不能把希望全放在我的身上?！?/br>
    太子瀧把手放在耿曙的背后，摸了摸，耿曙卻已起身，說：“再練一會兒，活動筋骨，便回去念書。”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馳騁不息，眨眼間便是數(shù)年。

    滄山紅葉凋零，漫山白雪過后，春來時桃花綻放。

    數(shù)個年頭后的春天，桃花飛過，掠過姜恒的面容。

    他手持一把長劍，與羅宣在院中練武，羅宣不僅毒術(shù)天下無雙，武藝也十分了得。姜恒最初怎么努力，結(jié)果都是被他一招打翻在地。經(jīng)過了四年的苦練，已能在羅宣手底下走過三招。

    姜恒長大了，他已長到快與羅宣差不多高，與他的眉毛齊平。稚嫩的面容變得沉穩(wěn)，五官亦多了一股英氣。雖依舊眉清目秀，卻已是美男子一名。

    他的身上有股干凈的少年人氣息，就像長海畔廣闊的天際，雖不常笑，眼里卻帶著欣然與從容之意，仿佛遭受的苦難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羅宣則依舊是那模樣，四年的光陰未曾雕琢他的容顏，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手臂上，毒鱗的蔓延，已到了臂彎處。

    “想什么？”羅宣道，“又走神？”

    羅宣一劍過去，帶著掠過臉龐的勁風(fēng)，姜恒一式反身，后退，剎那蹬上一步外的桃花樹，在樹干上奔跑、旋身。

    “接我一招！”姜恒身體旋轉(zhuǎn)，帶著木劍，當(dāng)頭劈下。

    羅宣只是輕巧讓了半步，姜恒便險些頭朝下，摔在地上。

    緊接著羅宣側(cè)身，橫過大腿，接住姜恒，膝蓋抵著他的胸膛，讓他站穩(wěn)。

    姜恒：“……”

    羅宣：“花里胡哨，成天就自創(chuàng)怪招?！?/br>
    姜恒每天都被羅宣摁著打，羅宣顯然對這名小徒弟的武學(xué)天賦極度失望。

    “來日若真有下山那天，”羅宣同情地說，“千萬不要隨便出手，否則你的小命，活不過三天。”

    姜恒心道哪有這么危險？還不是因為你太強。

    “暗器練了么？”羅宣又問。

    姜恒點點頭，當(dāng)著羅宣的面，演練甩手箭。這一招是羅宣教給他的，唯一的保命招數(shù)，既然拼劍拼不過高手，總得有一式絕殺。于是羅宣不厭其煩，讓他反反復(fù)復(fù)、日日月月年年地練同一招，目標很簡單，拈一把飛刀，脫手投擲，扔到五步、十步、二十步外的樹上標記點。

    滄山桃林中，每一棵樹都繪好了靶，姜恒練這簡單的同一招，練了足足四年，在羅宣的指導(dǎo)下，動擲，靜擲，十把飛刀，已能中靶九刀。

    羅宣則依舊還是不太放心。

    這時，松華進了桃林。

    “去殿里，”松華簡短地說，“有事。”

    姜恒：“先生出關(guān)了么？”

    自打拜師后那天起，鬼先生便閉關(guān)足足四年，松華的“有事”，還能有什么事？一定是鬼先生出來了！

    其間姜恒問過羅宣，鬼先生在修什么功法，羅宣也不知道，畢竟海閣內(nèi)的秘密實在太多了，窮其一生，也無法完全了解海閣。

    姜恒馬上收起飛刀，與羅宣前去大殿，然而到得大殿內(nèi)，姜恒卻充滿了疑惑。

    他們看見了一名素未謀面的青年。

    那男人長發(fā)披散，頭頂插著一枚木簪，身著修身白袍，身前擺了一把琴。

    男人面如凝玉，眉若黛云，看模樣不過而立之年，手指修長白皙，端坐于殿內(nèi)主案后，隨手撥弄幾下琴弦，響起叮咚聲。

    “姜恒長大了，”男人的聲音儒雅、清澈，眼里帶著笑意，“四年里學(xué)得如何？羅宣欺負你了不曾？”

    姜恒：“你……你是誰？”

    “該教的都教了?！绷_宣上前一步，稍躬身，回頭朝姜恒，眼里帶著看傻子的神色。

    “先生？！”姜恒已經(jīng)徹底傻了，驚道，“可是先生不是，不是……”

    “先生不是個老頭兒？”鬼先生忽而笑了起來，說，“先生確實是老頭兒，現(xiàn)在也是?！?/br>
    “您……”姜恒說，“易容了嗎？”

    鬼先生端詳姜恒，顯然覺得十分有趣，再看羅宣，揚眉。

    羅宣點了點頭。

    鬼先生便道：“明日便開始考校你功課，看看你學(xué)到了幾成?！?/br>
    羅宣雖名義上是姜恒的師父，心里卻很清楚，真正收徒的人乃是鬼先生，而羅宣不過是負起了教導(dǎo)之責(zé)。

    返老還童了？姜恒仍處于震撼之中，退出殿外時，還茫然看著羅宣。

    羅宣卻一臉不樂意，說：“你那什么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