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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7節

第7節

    “那是偷,”姜恒說,“不告自取是為賊,不行不行。”

    耿曙帶著點不耐煩,說:“別訓我!”

    姜恒一本正經道:“要是有人把你東西拿走了,你鐵定氣得不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耿曙一瞥姜恒,不吭聲了,拿起那茶壺喝了口,兩人也不置杯,就這么對著茶壺喝。耿曙說:“你餓了沒有?”

    “下去吃吧。”姜恒一看日頭,該用午飯了。耿曙又爬下去,末了,帶著衛婆留給他們的食盒翻上來,其間明顯地停了停。

    “怎么啦?”姜恒說。

    “鳥兒。”耿曙在屋檐下說,“鳥蛋吃嗎?”

    姜恒頓時臉色煞白,說:“別吃它們的蛋,太可憐了!”

    耿曙本來已經把蛋掏了出來,聽姜恒一說,只得又放了回去,一臉無聊地上來,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啰嗦。”

    姜恒也不著惱,只笑了笑。片刻后那窩蛋的主人飛來了,姜恒便掰了點餅碎喂它們,自言自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別人活得好好的,這不是挺好么?”

    耿曙也掰了點餅喂那兩只鳥兒,鳥兒倒不避人,一跳一跳地吃了,還啄了兩下耿曙的手表示親昵,方才耿曙若把鳥蛋全掏了,毀了它們一家,這會兒估計那倆鳥兒得哀叫個沒完。

    用過午飯后,倆小孩兒把食盒扔在一邊,姜恒已有點困了,歪在耿曙身邊,曬著太陽,睡了個午覺。耿曙依舊坐屋頂上,側過一腿攔著姜恒,讓他枕自己腿上免得滑下去,倚著飛檐,翻來覆去地看那疊字。

    “姜恒、恒兒,耿、耿曙。”耿曙拿著他們的姓名紙,小聲念道,瞥了眼姜恒,又翻出別的紙來,“山有木兮木有枝……”

    “回來了。”日暮西山,耿曙看見馬車,搖搖姜恒,帶著他下去。姜恒睡得暈頭轉向,被耿曙帶回房,躺在床上,耿曙自己則收拾了那幾張紙,坐在姜恒臥室外的天井里,裝作在這兒坐了一下午。

    然而昭夫人卻正眼也未看他,只在耿曙試探的張望中穿過前院,進了堂屋。衛婆則一瞥耿曙,看見他手中的紙,點了點頭,轉身回后院去備晚飯。

    “娘!”姜恒睡醒了,一陣風地跑去,說,“給我買吃的了嗎?”

    堂屋內一聲怒斥道:“滾!”

    姜恒被嚇著了,耿曙收起紙,起身到得堂屋前,只聽昭夫人一聲凄厲的斥責:“除了吃你還知道什么?!”

    姜恒退后半步,不知道母親為何突然發這么大火,忙道:“我我我,我就是問一句……”

    昭夫人怒道:“讓你讀書作文章,作到狗身上去了!看看你自己!泥堆里頭滾成這副德行!何曾有半點姜家少爺的模樣!明天待人殺上門來,一刀宰了你這小乞丐!”說著就上來擰姜恒的耳朵,姜恒猝不及防,在屋頂躺了一整天,身上正臟,當即要躲,卻被昭夫人手指鉗住耳朵,又被扇了一巴掌,頓時吃痛大嚎起來。

    “我錯了——!”姜恒大哭道,“娘我錯了!別打了!”

    多年的經驗,告訴姜恒必須先悲痛欲絕地哭一頓,順勢還要軟倒在地上,虛張聲勢一番,接下來便不容易再挨揍。

    耿曙卻顧不得別的,馬上邁進堂屋里要拉走姜恒,背后衛婆則來了,一手作勢攔了下昭夫人,把耿曙推了出去,以免火上澆油。昭夫人這才恨恨放了手,姜恒于是捂著耳朵,跌跌撞撞地哭著走了。

    耿曙站在廊前,欲追上去,姜恒卻郁悶地進房,倒在被上。

    第8章 百家書

    入夜時,耿曙過來催道:“衛婆讓你去吃飯。”

    姜恒難過地爬起來,到得堂屋去,昭夫人未曾出現,姜恒自己用了晚飯,悲傷消了近半,想去找母親說說話,但哭都哭了,總不好現在當作沒事人似的,便依舊哀哀戚戚地回了房。

    二更時,有人從背后推了推他,姜恒正面朝墻躺著,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著,耿曙的聲音卻道:“起來,給你的。”

    姜恒轉身,忽見耿曙手里拿著一串油炸果子,驚異道:“哪兒來的?”

    耿曙道:“少廢話,你不是想吃?”

    姜恒:“你偷偷出去了?哪兒來的錢?”

    “老板給我的。”耿曙說。

    姜恒面現懷疑神色,耿曙一想便知,當即火了,說:“你當我偷的?我從來不撒謊,老板賣不完,這串就給了我,不要算了!”

    耿曙正要扔了,姜恒說:“我信!我信!”

    姜恒把床榻讓出些許,讓耿曙坐上來,他晚飯沒吃多少,正餓了,分了個給耿曙,耿曙擺擺手,說:“不吃,自己吃。”

    于是姜恒開始吃那幾個油炸果子,但吃著吃著,心下又十分苦澀,只想掉眼淚。

    “我想走了。”姜恒說。

    “走?”耿曙疑惑道。

    姜恒吃剩半個,一時難過得很,天天被母親關在家中,就像籠子里的鳥一般,還常常遭到突如其來的打罵,就像今天這般。

    耿曙似乎明白了什么,說:“要打仗了,她正氣著呢。”

    “打仗?”姜恒想起下午看見的,潯東城外的兵營。

    耿曙想了想,說:“夫人在官府待了一天,肯定是說這事。”

    姜恒想說打仗與她、與自己有什么相干,但若真要打仗,潯東城里的百姓也都逃不掉。

    “你不知道?”耿曙說,“她是‘天月劍’姜昭,殺再厲害的人,都只要一劍。”

    “那是什么?”姜恒茫然地問,他讀過許多圣賢書,卻不知人間劍道。

    耿曙想了想,意識到昭夫人選擇了隱瞞姜恒,一定有她的緣由,只答道:“沒什么,吃完睡罷。”

    姜恒那表情有點落寞,他尚未明白到母親的武藝與名號意味著什么,哪怕她能殺再多的人、本領再高,終究有個身份是他娘,而他的煩惱又真真切切地來自這個脾氣暴躁的母親,唯此而已。

    “她不讓你離開家門,”耿曙說,“是因為爹殺過許多人,怕你被仇家抓去折磨。”

    “又是他。”姜恒無奈道。

    耿曙的話并未對姜恒造成多少影響,只讓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關在這高墻內,還是父親害的。

    姜恒把剩下的半個油炸果子推到簽子頂上,遞給耿曙,耿曙就著他的手吃了,把竹簽一并取走,說:“睡,明天教你學武。”

    “天之愛人也,薄于圣人之愛人也……”

    翌日,姜恒依舊在書房中朗聲誦讀竹簡,昭夫人經過昨日,則仿佛更不近人情了,只冷著臉,手持戒尺,站著看耿曙練劍。只要有昭夫人、衛婆在,耿曙就像啞巴一般,幾乎不說話,在姜恒的誦書聲中,認認真真、一招一式地反復練。

    “看。”耿曙拉住姜恒的衣領,讓他扒在屋檐上。

    姜恒:“啊!”

    那窩小鳥已經孵出來了,六只光禿禿的鳥兒正張著嘴叫喚等吃的。

    “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

    姜恒讀完《大取》,又讀《非樂》,耿曙則除了外袍,只著單衣,汗流浹背地站在院中,手持木劍,靈動如飛,這次在昭夫人手下,他仍是一招倒地,落敗后支撐再起時,已隱約有了卷土重來的氣勢。

    “接好!”耿曙從樹上扔下李子,姜恒張著前襟,抬著頭看高處摘李子的耿曙,認真地左歪右靠接李子。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

    姜恒低頭看竹簡,院中耿曙則捧著劍,在小雨里罰跪。

    入夜,耿曙搖搖姜恒,姜恒睡得正迷糊,耿曙坐在榻畔蹺著一腳,拿草桿撩他鼻子,姜恒打了個噴嚏,耿曙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把自己做的樹葉風車插在他枕頭畔,給他拉好被子,起身走了。

    “是故其耨也,長其兄而去其弟……”

    姜恒自言自語,書房內的竹簡分了東西兩側,各十數排書架,一排排木架前,以墨筆寫就“兵”“農”“法”“儒”“道”“陰陽”“名”“雜”“醫”“縱橫”等,姜恒讀過一卷,便將那卷竹簡從東側拿走,放到西側架子上去。取而代之,擱回東側的,則是一卷卷用細繩扎著的蘆紙文章。

    入秋,下過第一場雨后:

    “字認得差不多了?”昭夫人居高臨下地說。

    耿曙躬身,并未回答,昭夫人扔給耿曙一張絲帛,落在他的腳邊,正是他離開安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走了一年多,惜如性命般帶來的武訣。

    耿曙已認了不少字,知道絲帛上的數字——黑劍心訣。

    “娘,”姜恒惴惴道,“家里的書快讀完了,剩申不害的這卷。”

    昭夫人轉身,東西架上滿滿的書與文章,距離姜恒生辰,還有一個月。從六歲到九歲差一月,姜恒讀完了百家之學,共一千一百零二篇。每月六篇文章,共作了兩百余篇文章。

    昭夫人冷笑道:“瞧你能耐的,架子下的箱子打開。”

    姜恒打開了昭夫人所言的箱子,里頭空空如也,便讓昭夫人看。

    昭夫人一時竟無言以對,怔怔看著姜恒。

    姜恒自己也有點苦惱,三年來他已習慣了有讀不完的書,就像每日吃飯睡覺般自然,現在讀完了,又要上哪兒找新的去?

    昭夫人說:“儒家孔仲尼《論語》起,諸子百家,全部從頭到尾默謄一遍。”

    “哦。”姜恒撓撓頭,拿著最后一卷書,“不從《詩》開始么?”

    “靡靡之音,”昭夫人淡然道,“詩三百讀了又有何用?擅精樂藝,不過也是給人當走狗的睜眼瞎罷了。”言畢再瞥耿曙,沉默不語。

    院內一陣靜謐,秋風卷起,耿曙拄著劍,低頭讀那絲帛上的字。

    忽然,昭夫人在秋風里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耿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昭夫人時,昭夫人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兩人目光相對時,昭夫人眼中竟是帶著憐憫之意。

    “為什么?”昭夫人眉頭微蹙,那不解神色仿佛在看耿曙,又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從未離開的人,低低地說,“學這劍法,究竟又是為了什么?”

    耿曙張了張嘴,沒有回答,昭夫人卻已轉身走了。

    深秋時節,滿院落葉,耿曙的劍法已顯得飄逸靈動,一柄二十斤的木劍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樹枝般,揮、挑、點、掃,隨心而動。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姜恒無聊地默寫著,已經會背的東西,還要再默寫一次,簡直味同嚼蠟。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耿曙收劍而立,望向書房里,答道。

    “連你都會背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我來寫。”耿曙很喜歡寫字,只是沒多少機會。姜恒則接過劍,揮了兩下,頗有點站不穩,耿曙與他交換,說:“你就練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么學得這么快?”姜恒雖不諳武道,卻也能感覺到耿曙的武術進境簡直飛快,這才過了半年,一手劍法已使得似模似樣。

    耿曙說:“娘從前就教過我,只是許多東西不大懂,學了就學了,囫圇吞棗。”

    “囫圇吞棗,這個成語用得很好。”姜恒扛著劍,試練耿曙教他的三式,耿曙來來去去,只教了他這三招,姜恒雖覺無聊,卻發現這三招要練好了,似乎也挺不錯。

    “你原本有副好根基,卻被耽誤了,”昭夫人冷冷道,“學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未入流武藝,現在居然還挺得意,坐井觀天,當真愚蠢得可以。”

    昭夫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前院走廊中,耿曙與姜恒都未察覺,平日里耿曙幾乎不與昭夫人交談,也從未讓她聽見自己與姜恒說話,昭夫人也不理會兩兄弟說什么,這下被撞了個正著,耿曙便放下筆,退后,起身,不信任地盯著昭夫人。

    姜恒趕緊放下劍,生怕昭夫人發怒。昭夫人卻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又轉身而去,留下滿院秋風。姜恒一臉茫然,與耿曙對視。

    當夜,姜恒剛睡著不久,榻畔耿曙卻搖了他幾下。

    “快醒醒,”耿曙道,“有人來了。”

    姜恒榻上未換冬被,連日陰雨,衛婆也沒等到曬被的好時候,深秋幾場雨下過便覺寒涼,他正縮成一團,被叫醒了,迷迷糊糊道:“什么?”

    “起來,”耿曙說,“你家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