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北6
恒溫的房間體感舒適,偌大的空間里絲絲縷縷的縈繞著一陣淡淡的沉香氣。乍一眼看,墻面上貼的都是黑色大理石磚,墻沿上方一排暖白的照燈,映襯得室內整潔素雅。不過房間中央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深藍色的沙發并一方茶海,旁邊再添一個矮柜書架,其余別無他物。 “看到了什么?”秦笛問。 看到了什么。 薛眠幾乎不敢眨眼的睜大了眼睛,目光所及之處的一層全打通的空間大到超乎想象,但這空間里卻沒有擺置任何家具物件,除了眼前一面面墻上…… “就按順序,先從這邊看起吧。”秦笛邁步來到最靠外側的那面墻前,微微仰頭,視線的終點落在一副長約一米、寬有兩尺的鑲框畫卷上,玻璃外罩在燈光下泛著一層薄膜般的亮斑。他抬起下巴,指了指畫,回身道:“還認得嗎?你該有四年沒見過它了。” 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此刻的內心。 薛眠腦子漸趨宕機,一瞬間竟找不到一個形容詞來描繪這會兒胸腔里如巨浪般滔天翻滾的情緒——他就那么一動不動的站著,定定抬頭望著,無法也不敢相信此刻呈現在自己眼前的居然是…… 從踏進門的那面墻開始,黑色流光的大理石上每隔幾步便掛著一幅裱好框的水墨畫。從頭到尾,每一幅薛眠都認得,都能清楚的說出它們的名字。 第一幅是日落山景。 第二幅是雨后原野。 第三幅是竹林春曉。 第四幅是云霧大江…… 沒有一幅他不曾見過,沒有一幅他不眼熟。 因為那全是他畫的。 落款名為“坐北”的畫。 “怎么會……”薛眠失神一樣的怔怔看著,嘴巴無聲張合。 “南渡在國外待了十年,期間雖然工作生活都在美國,但偶爾也會出去走走。我記得那年瑞士好像是有個酒會,朋友相邀,正好我在捷克演出,結束后就跟他約在了瑞士見面。” “逛到那家畫展純屬意外,本來你的這些畫我們是認不出的,但南渡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你那個同學。他倒是一直沒變,脾氣仗義為人耿直,把你的麻煩事一說,我們就都知道了。”秦笛在前面慢慢走著,一邊引導薛眠參觀一樣的瀏覽著,一邊繼續道:“原本如果是我買下的這些畫,我倒并不怕被你知道,畢竟你我之間沒有嫌隙,也沒有什么說不開的矛盾。但既然南渡在場,你這畫我是想買也不敢付款了。” 秦笛開玩笑的搖搖頭,頓了頓,又接著道:“南渡知道你不會接受他的錢,所以瞞著你是無奈之舉。當然,這也要感謝武小滿的愿意配合,一場戲演了這么些年,每年都要騙得你把畫千里迢迢托運到瑞士,他收到后又再原路寄回國內,把……” “所以費南渡把我那些根本不值錢的畫全收在了這里?”薛眠忍不住出聲打斷。 他聲音控制不住的顫抖,神情茫然的舉目望著眼前這一幅幅畫,腦子里機械的繼續消化著秦笛的話,心口卻已澎湃萬千。 好像有一場颶風正在他胸腔間形成,卷出一個巨大的旋渦,只要稍一放松警惕,便能掀起滔天巨浪,將他從岸邊一個浪頭卷進茫茫無際的深海里,再也上不了岸。 “放在這里不會弄丟,他也能隨時上來看看。說來你可能都想象不出來,有時候他在這房間里一坐竟能坐上一個下午。”秦笛繼續在前帶路,換過一面墻又來到另一面:“這層面積太大了,光是掛你的畫其實要不了這么大個地方,可他不聽,非要單獨弄這么一間,掛不滿的地方就掛別的。薛眠,”秦笛笑著回頭看他:“以后你繼續寄畫,他這里早晚也能掛滿,靠你了。” 所以現在掛不滿畫的墻上也并沒有被閑置。 薛眠兩條腿沉得像灌了鉛,一步一步朝前挪動——他睜著眼睛,一個個不同尺寸形狀的相框被懸在其余幾面墻上,不少照片看上去已經有些褪色,畫面也并不是全都高清,應該有的是拿專業相機拍的,有的可能是用不知多少年前的那種彩屏手機,隨手抓拍的一張。 薛眠太清楚它們是用什么拍的。 因為這些照片—— “我今天帶你過來南渡并不知道,算是我的自作主張。”秦笛回過身,臉上表情有些說不清楚。他頓了頓,像是給雙方都留一點消化的時間,方道:“你該知道他忘不了你,也從沒放下過你,否則這滿屋子的畫和照片今天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滿屋子的照片,都是當年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留下的點點滴滴。在學校的林蔭道上,在路邊的小吃攤前,或者坐在車頂仰望的星空,或者繁華夜市的燈火下那一個不經意的微笑回眸……每一幀畫面承載的記憶時至今日都依舊嶄新,仿佛就發生在眼前。薛眠不曾料想費南渡會把這些都保存了下來,一直保管至今。他讓那些落了灰的、不見光的回憶以這樣一種方式鋪陳在自己面前,填滿了一整間屋子,也填滿了他已經老掉的心。 “可是……”薛眠承認他被這一切震撼到了,說不動容是假的,他也沒長著一顆鐵石的心腸。可原本不去想還好,一旦不加防備的把那個人提起,把話題拖入到某種細膩可知的情緒里——如果早一個月呢?現在他…… “可是?你是還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些?”秦笛微蹙著眉頭看著他:“還是覺得這是我和他故意準備好的一場局?” “當然不是。”薛眠當即給予了否定,迎視道:“我再小心眼也不會拿過去了的事再做文章。他有錯,我也有錯,起碼不該弄傷他的眼睛。你是知情人,但哪怕當年你和費西瀿都來學校找我,可你們兩個人一個字都沒說,沒對我吐露半點內情。也許你們是怕我知道了會心里有愧,會自責不好受,又或許是其它什么原因……我不想猜了,都沒意義了。” “他眼睛的事你已經知道了?”秦笛不禁有些驚訝:“別的也都知道了?” “別的?”薛眠被問得一怔:“還有什么別的?……你們還有事瞞著我?” 秦笛皺了下眉,沉思片刻,道:“今天先不把話題岔遠了。你剛剛說'可是',是不是南渡有什么事讓你不放心?” “沒,沒什么不放心的。”薛眠有心回避話題,嘴里說的和心里想的不一致,眉頭不自覺的鎖了起來。 秦笛看他這樣,多少猜到了一點什么,便道:“既然已經聊到這個份上,至少你該對自己負責。薛眠,懵懵懂懂過一輩子不是你的做派,要是真有困惑的地方,只要我知道,我可以知無不言。” “……他的事……你全知道?”薛眠被他這么一勸,猶疑間也真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秦笛點頭:“基本知情。” “那——” 本來是不打算問的。 可今天無論看到的還是聽到的,這一切的一切震撼來得太大了。薛眠已經分辨不清費南渡到底是揣著怎樣的心思——他到底在做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如果眼前這些都不是假的,這一幅幅畫、一張張照片都不是假的,背后的心思也不是假的,那么…… 那么葉清璇又算什么? 沉著的一顆心終于浮出了水面。薛眠咬咬牙,最終鼓足勇氣把后面的話問了出來:“他和葉清璇究竟是什么關系?” “葉清璇?”秦笛咂摸了一遍這名字,一時沒接得住后面的話。 “對,葉清璇。”薛眠神情認真,目光篤定,道:“她現在在云漢就職,和我見過面,也說過話。她說……她和費南渡就要結婚了。” “……是,嗎?”秦笛像是不大相信,但又不打算核實確認,只道:“就算他們要結婚了,這跟你和南渡之間的事相干嗎?” 薛眠被他這一句邏輯怪談給驚到了:“怎么不相干?他們……他們一個要娶,一個要嫁,怎么跟我不相干?學長你該不是打算讓我——”后面的話薛眠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秦笛卻聽懂了他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是什么。所以他道:“薛眠,我只問你一句,不管他費南渡后面是要結婚還是要出家,是從此留在國內還是說不準哪天再回美國,這些你能不能不去管,只管你自己那一顆心,問清楚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能嗎?” “我——” 薛眠愣在原地,一時啞然。 “你可以抬頭看看,看看這滿屋子的東西,全都跟你相關。我是他的朋友不假,但這件事上不會偏幫任何一方。他負過你,對你不起,可做錯的事他也沒不認過,我們這些外人也從沒為他包庇說情,給過你一點壓力。”秦笛微仰起頭,輕聲嘆了一口氣,道:“葉清璇的事我知道一點,據說是政商聯姻。葉家有個頗有權勢的外公,在北京當的是你想不到的官。其實以費家現在的實力,原本不用靠人再提攜帶路,但前段時間云漢被警方盯上了,俗話說‘朝中有人好辦事’,俗是俗了點,可道理放到今天依然奏效,所以這個時候葉家的分量不容小覷。” 秦笛說的云漢被盯上的事薛眠再清楚不過,只是本以為既然費南渡都被放出來了,事情就該過去了,現在一聽才知道還遠沒有結束。薛眠一時情急,別的都拋到了腦后,急上前追問道:“那他會怎么樣?云漢不是已經配合調查了,也沒查出什么問題嗎?我是不經商,也不做生意,可生意場上爾虞我詐,誰也不是百分百干凈的。云漢能做到今天這樣的成績,難不成全是靠違反亂紀?那不早就挨查挨抄了,還用等到今天?” 秦笛看他著急忙慌的樣子,嘴角微勾,毫不掩飾的笑了一聲,故做揶揄的打趣道:“還說不緊張他,這不比誰都急了?” ※※※※※※※※※※※※※※※※※※※※ 今天就醬,明天見!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