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10
一份報紙,從定版到印刷,從下線到送達,費南渡從沒覺得六個小時的時間能有這么漫長。 也沒想到卞雪莉會突然變得如此配合。 落筆簽下名字的一瞬,他嘗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是是非非皆蒙塵,在他這里已經不值再提,但在卞雪莉那里,卻是無法翻篇的烙印。 否則也不會固執到非要那一聲“對不起”。 不過今天之后這段恩怨如果能徹底結束,他也可以就此罷休。 但前提是薛眠必須沒事。 “人在哪里,現在可以說了。”合上筆帽,費南渡將報紙擱到桌臺,視線未在簽下的痕跡上停留哪怕半秒。 遙想幾個小時前兩人在這間房里針鋒相對的場景仿佛還歷歷在目,卞雪莉靠著書桌,瞥了一眼手邊的報紙。 她要的東西就在眼前了。 二十萬份報紙,二十萬聲對不起,即將遍布云州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雖然沒辦法在紙頁上寫下自己的真名,也沒辦法讓費南渡的大名公之于眾,但至少手上這份有他本人簽名,哪怕內容上不免欠缺,可形式上已經補齊了。 所以應該滿足了。 嗯。 該滿足了。 只是有個地方她沒弄懂,卞雪莉忍不住抬頭看過去,道:“問個問題,為什么你不用下午這段時間自己去找薛眠,難道不怕他有危險么?” 彼時兩方談判告終,費南渡吩咐助理去報社截版,卞雪莉看著那道仿佛無論何時都巍峨得不會倒下的背影快步消失在房門口,那時起,她心里便一直存著這樣一縷疑惑—— 為什么費南渡不直接去找薛眠? 為什么他要順著自己的計劃一步一步走? 雖然留了足夠的退路,不擔心后面會惹麻煩,但卞雪莉也知道費南渡明明可以選擇其它的路——比如報警,比如用他慣有的人脈手段威脅恐嚇,然后把事情鬧開鬧大,逼自己不得不低頭,將人乖乖交出來。 不過要真是那樣的話……薛眠可就得吃點苦頭了。 “你會傷害他么?”費南渡轉身看過來。 卞雪莉微一遲愣,頓了數秒,方道:“至少我比大部分人要對他好。” “如果今天我沒答應你的要求,你會不再糾纏,痛快放了他么?”費南渡面色平靜,繼續問道。 卞雪莉沒作聲。 她蹙著眉,一只手不自覺的滑過去壓住了桌上的報紙。費南渡這問題分明是意有所指,他該不會是想反悔,自己寫下的東西不打算認賬了吧? “你想說什么?”卞雪莉面帶警惕的盯著對方:“我可提醒你,薛眠還在等你過去,我們最好都看著點時間。” “所以你做事尚且留有底線,不會真的傷害他。”費南渡抬表看了一眼時間,平靜道:“這是我答應你條件的唯一原因,也希望一切能到此為止。” 其實并不是唯一原因,沒說出口的還有另一層顧慮。 以卞雪莉性格里的執拗與不服輸,她認定的事、認定的道理輕易很難更改。如果今天不讓她拿到想要的,不讓她一償夙愿,那么上次登門警告只是索要道歉,這次是拿薛眠做要挾逼他就范,可下回呢? 所以,如果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不想給身邊任何一個誰帶去哪怕一絲隱藏的危險……那就低一次頭遂了她的意,一勞永逸吧。 “費總,我和司機——”姜蒙還沒把話說完就被費南渡打斷,他走到車邊,對候在一旁的老周道:“鑰匙給我,你們先回去。” “費總,”姜蒙不禁面露擔憂:“雖然已經知道薛眠在哪了,但多個人總是多個幫手,我和老周……” “不用了,”費南渡開門坐進駕駛座,一邊系安全帶一邊道:“你給易總打個電話,讓他把今天的各項工作整理好,隨時準備匯報。” 既然老板心意已定,姜蒙也不便再多言,點點頭,和司機老周退到一邊,目送泉水藍凌厲的尾燈呼嘯而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晚上夜風大,江面上水波蕩漾,浪濤陣陣。因為是個廢棄碼頭,附近幾乎沒有人煙,連卞雪莉找來的這條報廢漁船都是堆在別處嫌占地方,擱在這里自然不會有人來管。 夜色寂靜無比,耳邊只有浪潮拍打江岸的聲音。 麻藥的勁兒已到后半程,薛眠躺在甲板上,汗流了不知幾遍,濕透再干透,干透了又繼續淌。可能是因為船身單薄,身體各處感官神經就被無限放大,以致于每次船被風浪頂起又拋下的時候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顛上,落下,再顛上,再落下…… 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無窮無盡的蔚藍海面……兩塊細長的白色木板……趴在上面的jiejie和自己……一臂之外已經沉入大半個船身的游艇。 mama攥著自己的手,她眼睛紅得嚇人,但沒有哭出聲,只是一直攥著自己,身體有點輕微的發抖。還有爸爸,他一手攬著mama,另一手扶著jiejie躺的那塊木板,一直在跟我們說話。 可是那會兒爸爸說了什么? 怎么一句都記不起來了? 不,不對,再想想,他說了很多的,怎么會記不起來呢?再想想,我再想想。 再想想…… 突然一個浪頭打過來,整條船瞬間向江岸方向推過去好幾米,薛眠身體隨之猛的一顛,心臟仿佛擂鼓似的被狠狠砸了一下,好像真的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鳴響—— “咚!” 振聾發聵。 他聽見一根根血管爆裂的聲音,鉆心的疼痛隨血液走遍全身。薛眠張了張嘴,本能的想發出什么聲音,可能是呼救,也可能是想喊疼,但他眼皮重似千金,連睜開的力氣都沒了。 黑黢黢的眼前如走馬觀花般晃過許多人物許多場景,他開始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就是常聽說的“回光返照”——有一個人,他快死了,所以要在生命的最后幾分鐘里迅速回顧完一生。而這一生好的、壞的、喜歡的、厭惡的,它們一個不落的全都在生命中停留過,最后人之將死,努力再相見一面,那么即便再有不舍也不留遺憾了。 好疼。 好累。 從神經末梢層層傳遞而來的銳痛扎得他幾乎喘不上氣,除了麻痹的全身,薛眠感覺自己兩條浸泡在江水里的腿已經失了所有知覺,連最初的涼氣都感覺不到了。 可他寧可此刻連思維都被麻痹住,這樣就能不去想了,什么都不用想,安安靜靜的等死,也好過明明能感知一切卻對此完全無能為力。 太累了。 好像十歲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活得離自己越來越遠。迷茫過,也迷失過,曾以為找到過出路,也曾覺得去到過天堂。直到后來跌落云端墜入谷底,才明白“命運”這東西真的早已經注定好了,任憑你多努力多上進,還是怎么改寫都只徒然。 神智逐漸混沌,迷迷糊糊間感覺身體越來越困,眼皮重得連條縫都掀不開。耳旁風浪聲逐漸遠去,慢慢的好像全都聽不到了,身體像是去到了一個新地方。 可去往新地方的路上忽然有一串腳步聲踩響在耳邊。 “咚咚,咚咚咚,咚咚……” 半昏半睡間,薛眠聽到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很熟悉,但又很縹緲,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在永夜的黑暗里劈開出一道裂縫,讓光照了進來。 那聲音說,小眠,看看我。 帶著魔力的一個聲音,竟能賦予人神奇的力量,讓快要昏睡過去的人有力氣慢慢睜開了快要閉上的眼。 濃重的黑暗里浮出一張清晰的臉,月光給它鑲了一圈銀白色的輪廓,以致那臉驀地變得不真切起來,像個從遠古走來的為解救自己而出現的神。 薛眠猶不敢信的睜了睜眼,下意識抬手想去摸一摸,可剛一用力才發現手被綁在身后,早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感知。 “別怕,是我。”費南渡低下頭貼近他的臉,聲音滌蕩在耳邊,像哄人安睡的搖籃曲。 薛眠靠在他懷里,如同一個宕機的機器人一樣一動不動,唯一還受控制的眼睛一直盯在對方臉上。他已經惶惶不安太久了,不知道此時眼前這幅畫面是真是假。麻痹的神經正在蘇醒,方才身體里莫名尖銳的痛楚也在聽到這人聲音時奇跡般的緩解了,他不再那么疼,也不再那么怕了。 費南渡怎么也沒料到自己馬不停蹄趕來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個薛眠。 江邊,破船,被綁的手,沒在冰冷江水中的腿,一張呈著病態的潮紅的臉,還有幾乎微弱到不可聞的呼吸…… 是他高估卞雪莉僅剩的底線了。 不再多言,費南渡迅速將人從水里撈起來,解開背后的綁縛,手觸到薛眠臉上和胳膊上的幾片皮膚,渾身燙得像被點著了一樣,沒一個地方是正常的體溫。 “看著我,”費南渡低下頭,手托住薛眠guntang的臉頰,看著懷里漸漸又要合上眼睛的人,語調已經不如剛才沉穩,隱隱含著一種壓抑的微顫:“看著我,不要睡,告訴我哪里不舒服?” 聽了這一句,薛眠好像真的自我壓制住想要閉眼的慣性本能,他費力的抬起眼皮,過近的距離讓對方的臉完全呈現在自己視線內,這次他看真切了,確定了,眼前的人是誰。 是他,真的是他。 “熱……”動了動唇,艱難的發出一個單音節的字。 “還有呢?” 費南渡捧著他的臉,雖然著急,雖然明白應該第一時間送他去醫院,但他沒辦法看著這樣一幅模樣的薛眠不去先問他怎么樣了,問他有沒有哪里疼,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他要先確定最棘手的問題在哪,否則他一步都邁不動。 搭在胸前的手隱約有了些知覺,薛眠試著動了動手指,麻勁還在,但已經可以小幅度的擺動。 很困,很累,他想睡一覺,就現在。 在力氣散盡前的最后一刻,薛眠歪著頭靠在對方肩上,一只手順著費南渡的西裝攥住了他前襟的衣領,用能給出的最清晰的吐字聲音,低低的說了最后一句話。 “對不起。” 然后枕著費南渡的肩,沉沉睡了過去。 ※※※※※※※※※※※※※※※※※※※※ 看了一下存稿,差不多還有三十五~四十章完結。很感謝一路陪我到現在的你們,并能在我最近這么更新不穩定的情況下還不離不棄沒有取消收藏,讓我知道還有很多人在等這個故事,謝謝你們! 下個月本故事結束。 下個月新故事上線。 我們繼續江湖見。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