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10
“哥哥,你沒事吧?” 蕓蕓就坐在薛眠旁邊,兩只黑漆漆的眼睛轱轆轆盯著他看,開始有一點擔心他這不同尋常的狀態(tài)了。 身下,船艙的晃動太明顯,即便是閉著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可有些滋生于內心的恐懼就像船體激蕩出的水波一樣,一圈一圈滌蕩開來,壓不住,也熄不滅。 直到將你完全包圍,淹沒。 耳邊,濕咸的海風吹來一個很好聽的男聲,是成功撒開漁網(wǎng)后的一聲振臂高呼,還有指導他的老師傅在旁邊欣慰的夸贊,說著小伙子真有打漁的天賦,手法這么準! 然后他就開心的笑了,舒朗的哈哈聲就像一個得了老師一頓猛夸的幼稚小學生。 薛眠渾身顫抖,背靠在艙壁上,一根根纖細的青筋正突突起跳,從腦門一路延伸到后脖頸,干脆直接暴凸出來,虬結盤旋在白得接近透明的皮膚上。 手掌按壓般的死死捂著心口,疼得恨不能把那團血rou給挖出來,可耳畔聽著那陣隱約傳來的笑聲,又覺得滿足得過分。胸腔里最空蕩蕩的某個地方被那笑聲一下子填滿了,滿得不余一寸,莫名的開心,甚至是滿足。 薛眠抬起手朝蕓蕓揚了一下,勉強扯出個笑容,輕聲道:“別怕,我是不是……嚇……嚇到你了?” 氣力不繼,說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越來越吃力。蕓蕓見他狀態(tài)愈發(fā)的差,忙湊過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小姑娘跟著家人常年靠海為生,自小就懂事獨立,知道人一不對勁可能是哪些問題,比如發(fā)燒受涼或者其它。 “哥哥,你發(fā)燒了?!” 蕓蕓拿手貼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此刻兩人的體溫差太多,她甚至都覺得燙手了:“是不是風吹的呀?今天風浪大,你應該多穿一點再來的。怎么辦,你要不要緊呀哥哥?” 蕓蕓還惦記著薛眠之前那聲“噓”,沒敢大聲喊出來,她眼疾手快的托住薛眠不斷往一邊滑下去的身體,急得聲音都帶著些哭腔了:“哥哥?哥哥你說話啊?哎呀你肯定是發(fā)燒了,不行不行,我要去告訴孫伯伯!” 太疼了。 沒有病灶、沒有源頭的疼痛最為致命,你甚至都找不到對癥下藥的通關路口在哪里,只能咬著舌頭和牙關死死忍著,直到內壁被咬破,嘴里都涌出血腥味了,可還是蓋不住身體深處那蝕骨的疼和冷。 大半意識失去之前,模糊濕潤的視線里,隨著小姑娘一串脆生的喊叫炸開在耳邊,有個身影像一陣疾風般闖了進來,用一雙特別有力的手托起已經(jīng)倒地的人,耳邊是焦急的呼喊,不斷重復著“薛眠?薛眠!薛眠你看著我,別睡!” 薛眠。薛眠。薛眠…… 嘀嗒。嘀嗒。嘀嗒…… 是液體流進身體里的聲音。速度很慢,有一點涼,沿靜脈流經(jīng)四肢和軀干。 眼睫是蝴蝶的翅膀,原地輕輕抖了兩下,然后慢慢掀開眼簾,昏迷后醒來的第一束光如約而至,是帶點冷光的白熾燈。 “醒了?” 一個熟悉到窩心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薛眠一聽到這個聲音,當下一個沒忍住,“啪嗒”一聲,一滴帶著孱弱體溫的水珠沿著發(fā)紅的眼尾落在身下雪白的枕頭里,留下一個半透明的圓圈。 “哭什么,傻瓜。” 費南渡坐在他床邊,一只手緊緊扣著對方那只沒有打吊瓶的手,用自己的體溫替他暖著,另一只手撫上臉頰,食指輕輕一刮,拭凈了那滴guntang的淚痕。 “……對不起。”聲音有點哽咽,薛眠吸了吸鼻子,本想自己擦掉眼眶里那些不爭氣的淚,可他一只手被針頭扎著,另一只手被人握著,實在抽不出空來,只能歪了歪頭,把還在掉線似的淚珠子抹在了枕頭上。 “別說對不起。”費南渡被他這句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得有些心疼,忙用紙巾按住那張亂動的臉,替他把guntang的熾熱都吸干。 然后以指尖在他額頭上輕輕摩挲了一陣,輕聲道:“不能坐船又不是你的錯,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可我……”薛眠更難受了,想到自己昏迷后一定狼狽極了,肯定還給旁人添了不小的麻煩,越想越覺得委屈自責,帶著微弱的哭腔顫聲道:“我搞砸了……你、你的……釣魚……出海……” “那些不重要的。”費南渡忍不住去靠近他的臉,那雙水涔涔的眸子因為極力克制不想流淚而一直在不停發(fā)顫,眼尾漸漸泛紅,睫毛上沾著的濕潤水珠像是要破碎的夢。 心一下子就軟了,化了,隱約還有點針扎似的刺痛。 這還是自那次山頂談心之后費南渡第二次見他哭,然而兩次流淚的意義卻又完全不同。如果說前面那次是因為他第一回對旁人敞開心扉,情緒里更多的是辛酸、悲愴、苦痛的發(fā)泄,可這次卻是完全不同的。 這一次,他是害怕,是脆弱,是劫后余生的惶恐與如釋重負的喘息。 還有什么?委屈,抱歉? 覺得對不起自己原先的安排? 覺得搞砸了自己的出海打魚? 怎么這么傻。 那些算什么,根本不值一提。而且反過來說,今天的事明明是自己考慮欠周,直到那個漁家小姑娘扯著嗓子喊著什么“哥哥他是害怕坐船”、“哥哥一直不舒服”,他才突然反應過來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薛眠的父母是因為船難離世的,也是那次船難讓他成了一個失去保護與庇佑的孤兒,此后多少年里,只能和唯一的血脈至親jiejie相互依偎著取暖長大。 所以那樣的記憶怎么可能被輕易抹掉。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合理的,雖然不愿意讓它發(fā)揮任何負面的影響,但它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扎根的,歷久彌新并無時無刻不在某個特定的情境下發(fā)揮它見血封喉的威懾力的。 船,有關船的一切,薛眠都不能再碰再提。 是自己大意了。 床上的人低聲抽泣著,躲避著把臉往被子里埋,大概是不愿意讓人看到他此刻這樣脆弱又糟糕的樣子。費南渡想也沒想,直接起身從凳子里坐到了床沿上,俯下身,手臂一展將人一撈,攏進了自己懷里。 “怎么還哭呢,”他輕笑著拿手去移開蓋著臉的被角,小聲哄著:“這不是你的問題,玩不成有什么的,以后再找時間啊。別哭了,我……很不會哄人的,回頭要是把自己哭脫水了,我是不是還得再讓醫(yī)生給你吊一瓶呢?” “不要不要,”薛眠使勁眨了眨眼睛,好把眼淚擠回眼眶里。這會兒他鼻腔酸得要命,還有吸吸哼哼的鼻涕聲,可尷尬了:“我沒想哭的,是眼珠自己不爭氣……你、你不生氣就行。” “不生氣,”費南渡揉了揉他的腦袋,想了想,低下頭道:“不過有個事情得提醒提醒你。” “……”睜著水涔涔的大眼睛,薛眠有些茫然的抬頭看過去:“什么?” “太瘦了。”費南渡隔著被子輕輕掐了一下他的腰,眉頭也跟著皺了一下:“我從碼頭抱著你一路跑來這間診所,以為路上得分幾次休息才行,誰知道一口氣直接闖關。這可不是我體力好啊,是你太瘦了,完全不載重,棉花糖都能比你沉點兒。” 薛眠心道哪有那么夸張啊,棉花糖是什么計量單位,哪有這么打比方的。不過他這會兒重點也不在這個上,直到此刻才分出點注意力想到要去看看四周——空氣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房間刷著大白墻,腦袋頂上懸著根筆直的掛鉤,上面吊著兩瓶點滴,一瓶已經(jīng)掛完了,連著手背的這瓶還有三分之一。 一個單人間病房。 “這是……”薛眠有些反應遲鈍:“這是哪里的診所啊?” “漁村的衛(wèi)生服務中心,”費南渡找了根棉簽,沾著水給他潤了潤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感覺好點沒?餓了吧,一會兒結束了我們去吃飯。” “幾點了?”薛眠順著棉簽的動作,下意識伸出舌頭舔了舔發(fā)干的唇,抬起眼睛問。 “四點,怎么了?” “晚上不是有演出嗎,”薛眠道:“秦學長還在等我們吧?” “你還想去嗎?”費南渡頓了頓,輕聲問。 點點頭,薛眠把心里想的實話實說:“答應了的就要去的,如果在臺下看不到我們,學長他們會失望的吧?” “別有心理負擔,不至于失望。”費南渡笑著給他掖了掖被角,轉頭看了一眼窗外。 冬天太陽落山快,這會兒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是晚霞遍布,天際被染成一團團不規(guī)則的玫紅金形狀,一點一點向漁村這邊蔓延而來。 費南渡轉回頭,正好吊瓶里的水也差不多淌完了。他按響了傳呼鈴,低頭對薛眠道:“他們都是老樂手了,不會因為沒有熟面孔在臺下加油而影響發(fā)揮的。不過你如果身體堅持得了,我們吃點東西就過去。” “我可以的。”薛眠點點頭,借著費南渡遞過來的手坐了起來,想了想,對他道:“我今天……是不是嚇到你了?其實平時只要不上船,我不會這樣的,真的。我雖然是瘦一點,但身體很好的。” “傻瓜。好好的跟我解釋這個干什么。”費南渡被他這番赤誠的自我剖析逗笑了,彎下腰湊近他,眼睛望著眼睛,目光誠摯相對,慢慢道:“我后來才想明白,為什么你的身體會難受成那樣。但是……” 費南渡垂了下眼睫,似在尋找合適的措辭,片刻后才抬眸道:“我想說的很簡單。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是好是壞都過去了。你沒有非要刻意忘掉它們的必要,只要不妨礙你尋找以后的快樂就行。” 伸出手,沒有猶豫的去握了握被面上那只有些纖細的手,費南渡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真摯道:“薛眠,我希望你以后,永遠都是快樂的。” ※※※※※※※※※※※※※※※※※※※※ 小時候的夢魘會伴隨人的一生,可能隨著時光的推演會越來越淡吧,但想徹底“痊愈”,似乎真的很難呢。 小眠羊,加油呀! 好啦,我們周三見!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