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盒子
常安愣住一會兒,“……我這邊有工作,如果真能打過來,咱們就搬走吧,我在租界里有屋子。總不能在這讓炮火亂轟。” 常迎崇接話:“還去什么租界啊!咱們直接移民去香港,和你子英哥哥他們一塊,你工作到那邊再安排,醫(yī)生到哪里都不愁飯吃的,你又努力。” 常迎崇看她不搭話,給她一個切實的白眼:“你要等他啊?……那白眼狼沒影了都!也怪我,精明了幾十年,還是看走眼了。” 這話說了不下十遍,父女倆都習慣了,從剛開始的激動到如今的淡然。 “真是被下了降頭,我說你什么好?和你mama一模一樣,我的話從來不聽!……一個兩個的都來氣我!你等他做什么,那小子有沒有顧著你一點,你自己想想!” 他也不訓她了,“早做打算好,我見過打仗,仗一打起來,誰管你是誰,再有錢都沒用。那槍子兒炮火一點不認人……你別這樣看我,這種事情你沒經(jīng)歷過,你是真的想象不到,那不是你平時讀幾本書,看個電影就能了解的滋味!你別這樣看我——” 她先是膝蓋撐著手,又把臉埋進去半天無話,常迎崇有點擔心,還怕她是要哭:“姑娘?我又沒罵你……”他不說了。再等抬頭的時候,常安已經(jīng)眼睛清亮,“我知道了……我答應您,要是真打到這了,咱們去香港避難。” 常迎崇達到目的,總算落下一口氣。 不想再逼她繼續(xù)這個話題,“那我這邊兩手準備著,你照常上班……唐家余姑娘的婚禮你讓李叔送你去,把我那份賀禮也帶上,我那天抽不了身,就不陪你一塊了。” 他愛憐地摸摸她頭頂柔順的烏發(fā),揮揮手轉身坐下,打發(fā)她出門:“好了好了,你該干什么就去。累了就少加幾個班,好歹讓自己休息好,別自己先病倒了……” 常安在他后頭緩緩問了句:“我和mama,真的很像嗎?” 常迎崇瞬時時間倒移感沖頭。他在椅子上坐下,看著身前的女兒幽幽目光映著他,喝口茶:“你說的是哪一方面?……要論長相,你是像你mama,要是性格,還是不一樣的。” 其實常安生的比她mama還要更勝一籌,冰肌玉骨,可謂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常迎崇敞開心扉:“你現(xiàn)在大了,告訴你也應該……” 常安點點頭,安靜聽著。 “你mama是個事業(yè)心很強的女人,我和她剛認識那會兒,她身邊一堆人圍著,我哪里插得進去……她以要工作為名,把那些個人都回絕了,”說到此,常安瞥見自己爸爸少有的滿面紅光,有點羞澀,“我就一個長處,死皮賴臉追著她不放……什么招數(shù)我都用上了,她一個心軟,就嫁給我了。” 常安想象著那畫面,笑笑。 “后來,有了你。我收了心好好努力工作,爭取給你們更好的生活,可你mama不愿意,還是照常一天到晚忙碌,她說她要做專家,要當院長,一天到晚不著家,我看不過眼就和她吵架,現(xiàn)在想想要是讓讓她就好了,都是年輕氣盛……她不想再要孩子,和我分房睡……我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從來不肯讓我一點。” 常父年輕時也糊涂過,當個混混過日子沒點出息。 就是因為在宋定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才會嘗試接納他。 雖然這樣一個女婿并非自己的完美人選,但他愿意為女兒浪子回頭,踏踏實實努力工作,給自己的女人謀求更穩(wěn)定更好的生活,女兒也喜歡他。 那為了女兒快樂,那也罷了。 他用自己的職位便利去提拔宋定,畢竟他好女兒才會更好。趁著自己還有能力,為這對年輕人謀點幸福。 可宋定太讓他失望了。哪怕是有隱情,怎么如此不管不顧人間蒸發(fā)?讓周圍人怎么看常安?真是笑話! 常安反應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靜,她是有記憶的。自己mama很少在家,總是爸爸孤孤單單一個人在家呆著。有時候她上完小學回來,爸爸就點著煙縮在角落里,很疲倦,湊近過去想要叫他,每每被她嚇到,發(fā)呆著也不知在想什么。 寂寞寥落,形單影只。也是有點可憐。 爸爸是不能寂寞的人。 常母不是會愿意困在婚姻圍城里,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為柴米油鹽奔走忙碌的女人。她太有目標和理想,讓所有男人敬而遠之,是朵雖然香卻渾身帶刺兒的冷艷玫瑰。在常迎崇的認知里,常母內外都很美,就像一道閃電,他被一擊即中,瞬間沉淪。 但閃電出現(xiàn)在黑夜,要想接近就得付出極大耐心和心里代價,在婚后生活里,方伶孤傲如初,太要強。 常母當然也愛自己的骨rou,盡量抽出時間來,可她依舊無法顧及到全部。 女兒可以說跟著自己長大。 常迎崇那顆年輕驕傲的心被她的行事打擊到,曾以為自己能受得了,可多年來讓他自己面對空房,孤寂落寞讓他整個人一點一點冷卻,好像一點點渣滓落到地上碎了、沒了,終于他在一個晚上做了對不起常母的事情。 常母知情后疾風馳雨收拾行李,離開他和女兒再未相見。 多想問問她,可還安好?女兒大了,不想看看嗎? 常迎崇回憶起往事,眼有點酸,“我說你和mama像那是氣話……你心性柔軟,待人溫和,我很驕傲。” 常安有點感動。 那些家人的歲月瑣事,就像塵封的梨花木箱,珠華玉潤泛一層光澤水釉,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迷人香味,一陣風帶過便會令人心馳神往。 箱子鎖扣嵌在心里,一打開,那根連在心上的弦就會引起一陣顫栗,快樂并疼痛。 …… 余笙婚紗穿不慣,總是絆腳。 常安干脆給她拎著婚紗,師娘在旁邊安安靜靜站著,余笙貼上去。 黃色燈光很暖很舊,照在路上暈出一個小小光圈,常安不自覺抬頭,偶然看見屋頂角落木梁下有坨暗色的燕子窩。 這間新粉刷過的屋子,是剛收拾出來,給他們當婚房用的。 “這燕子窩里可還有燕子回來住?”常安問。 余笙今天頭發(fā)埋進美麗層迭的蕾絲花紗,帶了水晶白色頭花,胸前別的是常安特地挑選給她的胸針。清新如小橋山水的一張小臉兒,黑眼紅唇更加清晰,活像燕子那般挺括生動,笑了笑搖頭:“師娘說,看它們費了好大勁兒搭的,走了就沒再回來,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師娘發(fā)話了,神情一貫的姣好溫柔:“燕子念舊情,總怕它們有天還過來,那就留著,反正左右不礙事。” 常安和余笙擁抱之后,終是被吃酒回來的新郎牽進了這間早有生命到達過的小屋。 結束后,師娘安排機修兵老鐘送她回去,他一直在這里當汽車修理工,拖家?guī)Э诘暮眯┠觐^了。軍用吉普開在路上,視野比她的車子更加廣闊些,兩束路燈開路,常安總感覺夜晚比從前顯著蕭條。 老鐘關愛小輩兒,老爺爺般笑呵呵問起她的狀況:“常姑娘是咱們余太太的同學,什么時候去吃你的喜酒啊……戴進這小子真實撿到便宜了,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早幾年,一個個都還是愣頭青……” 常安體諒他的好心情,沒有潑冷水地沉默,戴好手套長吁:“我啊,還不知道。” “這種事兒啊,說急急不了,還得看緣分!”他笑著哼起小曲,“你這樣長得好看又能干的小丫頭,不怕沒有小子喜歡呦,不急不急啊……” 遂接著唱,“青兒的花草朵朵開呦,那里的水啊涼又涼啊……” 星空沉沉,清涼如水。 天上人間是那樣廣闊寂嶺,在老人家喜氣的歌聲當中,常安望著天,裹緊裙子外的外套,想到一句“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夜色如水墨,頭上還有碎金子般鋪灑的星點。 常安想起白天在唐家為她帶胸針時,余笙順勢拉住她的手,問她和宋定的情況,她是擔心的,只怕她被宋定辜負。 常安感受著她手的熱度,說不上來具體什么。他這樣消失不見,不清楚情況的人根本不能理解和接受。余笙在她的介紹下只和宋定吃過兩次飯,自然算不上熟悉。時間一長,連她都恍惚間覺得,自己又算的上了解情況嗎? 就像她根本也聯(lián)系不上他,不能告訴他時局的變化;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 她等不等得到呢? 就算相信他會回來,但要是她因為必要搬走到很遠,又要如何告訴他她在何方? 他那樣聰明睿智,想不想的到這些? 她一直等他,是要冒險的,一意孤行的背棄家人,讓其他人為她擔心。 那段日子,總有一種緊張感縈繞在心頭。 直到一個盒子的出現(xiàn)。 她上午接診大大小小的病人,下午剛完成手術,一進辦公室想拿手表,拉開抽屜發(fā)現(xiàn)一個黃桃木盒子,陌生的很。常安確信這不是自己的東西。四下一顧,想著是不是別人放錯了,或許是其他醫(yī)生的。剛一拿出來,才發(fā)現(xiàn)底下還壓著張紙片。 常安盯著那張小小紙片看了很久,那是一只鴿子,很張揚地飛翔著的翅膀。 再放下,已是心中恍然,大雨的天氣,陰沉沉的,直教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宋定…… 常安在晚上趕著去日租界那屋子后,在那間屋子門口的鞋架上,看見一盆蘭花,碧翠翠的散著高尚的清香。 盒子里是張合同,老房東并不是房主,也是租客。公寓所有權在一位日僑那里,他買下這所公寓是為的投資,常年把公寓出租賺取客人的租金。 而現(xiàn)在有人幫她買下了這間小公寓。 常安無意間撇到辦公室柜臺里那只不常用的金色聽診器。想起以前吃飯常聽他們那些公子哥兒開玩笑,“你陸銑寶怎么不開個偵探社,接接案子還能賺錢?要是以后誰借了我錢還不還,你可負責幫我把他找到,反正你有這本事么。” 是了。 常安找陸銑寶幫忙找人,沒想到一通電話會直接讓他的車子停到醫(yī)院門口。 當常安拿著一杯熱茶走到門診樓外時,陸銑寶從那輛黑車里出來,手搭在車門上,朝她笑著揮手,很久不見,她有些恍惚,竟然高興起來,笑著和他招手,熱茶濺出一點,撒到自己的皮鞋。 除了噓寒問暖,陸銑寶連嘆氣,目光直白而了然地看著她,一絲玩味的笑意,就好像洞察一切,倆人心照不宣。 “你倒是平時想不起我,這會子盡是些勞什子的事,我也比較忙,所以慢了幾天才得消息來找你。” “抱歉,叁哥。” 一聲叁哥,他到底憐惜她。陸銑寶取下圍巾,“你給我看了公寓合同,買下公寓的宋城是個茶商,”他點點擺在倆人之間的那個文件袋,“這是他的信息,你要找他其實不難。但巧的是,他前陣子出國去了,說是做買賣,你最近都見不著他。” 常安打開袋子,地址,電話,店鋪……她抬眼:“那他的家人?” “都在新加坡。據(jù)說他這次做完生意,也會移民新加坡。為的避難,就不回來了。” 常安:“……” “不過,”陸銑寶看她沉思的面孔,拋出二字。 “叁哥?怎么?” “你別介意,我順帶查了查你那位未婚夫。”陸銑寶當時的臉色,是很令人琢磨不透的,像是獵犬看見獵物時閃過片刻的光。 他搖搖頭,發(fā)蠟簇成的頭發(fā)下來一縷:“宋定父母早亡,他跟你說過吧,什么時候?” 外面的天色由藍轉黑,常安依舊不能忘記陸銑寶最后說的話,還有盯住她時穿透性的眼神。他說:“常安,說句你不愛聽的,宋定的家庭變故都太蹊蹺,加上他現(xiàn)在人失蹤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宋定,我看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