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曖昧
常安從廟里出來,兩人并排走著。山下的路崎嶇,宋定伸出了手。她驚訝地望去,見他神色平靜,君子目光了然。自己抿了抿唇,把手遞給他。 宋定看她神情似乎釋然不少,問她:“你信佛嗎?”她輕輕搖下頭:“不信。” “那你求了幾個?” “一個。” “就一個嗎。” “再多會貪心。” 常安知道應(yīng)該為小十八求個來生,但本性使然,她自私地選擇了保全母親。 宋定不可置否,依然牽著她,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 “走吧,下山去。” 她走的越來越慢。宋定剛開始還會縮小了步子遷就她的速度,到后來她都走不動路了,絲絲的吸著氣。宋定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轉(zhuǎn)過頭來:“怎么累成這樣?嗯?”他和她一起爬過山,常安身體素質(zhì)挺好,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她小心縮縮了腳:“我腳疼。” “你扭到了?” “坐下,給你看看。”宋丁蹲下身子,要去抓她的腳踝,見她不動,抬起頭來。 他的仰望讓那雙眼睛越發(fā)黑亮,她心一悸,連忙擺手。 “不是,我、我新買的鞋子——磨腳。” 常安少見地手舞足蹈,面紅耳赤。宋定保持著那個姿勢笑出聲。他看看表,下午四點(diǎn)多鐘他有事情要辦,并不能因為她就耽誤。 “我背你。”他快刀斬亂麻,轉(zhuǎn)了個身把自己的背給她:“上來吧。” “我太重了......”她睜大了眼睛。 “就你那點(diǎn)身板?” 她四周胡亂看了幾眼,別扭著:“別人看見了,對你影響不好。” 宋定嫌棄:“你何時這么磨磨唧唧了?”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肩,“上來!” 常安默默上了他的背,他一把拎起,跟拎小雞兒似的,步伐沉穩(wěn)地往下走。柔軟的的身子貼著他,彼此都有一絲不自在,不過聊著天,很快就釋然了。 “你要是累就放我下來,別撐著。” “我們打個賭?” 宋定語氣篤定,很有自信,常安很好奇: “什么?” 他說: “上車之前,我絕對不放你下來,也不休息,半個時辰內(nèi)能夠一口氣下山。”常安沒說話,默默在心里計算,他們上來爬著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現(xiàn)在離山腳還有差不多一半的路,就算下山速度會快一點(diǎn)..... “要不二十五分鐘吧?” “你不信?” 他的語氣清揚(yáng),眉目明朗,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他這個人謹(jǐn)慎謙虛,喜歡藏拙,年紀(jì)輕輕老氣沉沉,很少看見他這么篤定自信、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 他笑起來這么好看,就該多笑笑的! “行!”她也快活得甩了甩胳膊,重新圈住他,看表:“我們開始吧?” 他速度控制的很好,平穩(wěn)地像在走大馬路而不是這樣蜿蜒崎嶇的十字坡,常安驚著了,他的耐力和體力皆非比尋常。 “宋定?” “嗯?” “你和我身邊的男孩子都不一樣。你成熟,堅韌,果決,而且身體素質(zhì)也很強(qiáng)大。” “......” 宋定沒回答,他專心撥開攔路的竹葉避免掛到背上嬌嫩的姑娘,她的氣息香香軟軟噴在耳邊,酥麻。汗水從毛孔滲出來,他想起自己負(fù)重行軍的軍校演練,也是熾熱的日頭高照,每個人的身上都像灌了鉛。 他托了托常安的身體,讓她往上趴得更舒服。 “你太輕了。”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 常安笑了幾聲,接著說:“除了小十八我還有過有一只貓,是我mama送的。它和其他人都不親近,只跟我好。但還沒長大就走丟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養(yǎng)貓了。” 他自然是調(diào)查過,事無巨細(xì)的,不過認(rèn)識以來她并不曾主動提起她的母親:“你mama?” “我mama呀,她是個醫(yī)生。她曾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我十二歲那年爸爸犯了一個錯誤,mama沒怪他,但也不打算和他一起生活了,所以就離開了我們家......” 她接著說:“我很想跟著她走,因為是她生了我,我只想緊緊地跟著自己的母親,但她不要我......她說過不會給我寫信,就真的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我到現(xiàn)在都并不知曉她在哪里?生活得好不好?” “......” “很多人都認(rèn)為mama這么做是錯的,拋下孩子成全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應(yīng)該做的事,但我卻覺得她是對的......” “她告訴我,她很愛我,但我并不是她的全部。一個女孩子生下來,就應(yīng)該和男孩擁有同等的權(quán)利,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速度慢了下來,她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她要去追求她想要的,這并沒錯。”常安漸漸地把自己的陳年剖開來,就如同講好一個故事。面對宋定,她頭一次想要把沉睡的往事傾訴給他。她相信他可以承受并且保守住他們之間的秘密。 宋定懂得。母親無論是對于幼年的她,還是現(xiàn)在的她,未來的她,永遠(yuǎn)是存在的痕跡,這對于自己也是一樣的。 就好像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還是留有一道傷疤。 宋定的母親死了,死在了黑夜,死在了日本無望的饑荒之中,他深處的情緒少有的被牽動了。包括她對他的信任和親近也超出了他預(yù)料的范圍。果然感情這種東西,不是可以拿來精確去算計好的。 他自嘲地想,常安還可以對這個世界保有善意,愿意去親近一個向她這樣的人。 那自己長成了這樣又如何呢? 都是帶著軀殼,活著而已。 腳步踏下山腳的同時,他問:“過了多久?”意外的,她的聲音沒有響起。宋定往后看去,小姑娘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剛才那番話肯定耗盡了她的氣力。她閉著眼呼吸都是輕柔的,熱氣淡淡緩緩地灑在他的臉上,夕陽籠罩住兩人,她的睫毛落下一片陰影。 想到她之前流淚,哭聲是抑制著,雪青色的臉上唯有鼻子和眼眶幾點(diǎn)通紅。那張臉靜謐清悠,深遠(yuǎn)平和,正如世人所說悲憫的菩薩。 她太干凈,太易碎,太珍貴,宋定撇過頭去不忍再看。背著她走向車子的這一段路上,時間好像都被拉長了。他踏踏實實配合她的呼吸,小心翼翼的不想把她吵醒。甚至萌生出一種念頭,要是這段路沒有盡頭,可以一直走下去...... 她于朦朧中睜開眼睛,宋定靜靜看著她,聲音很輕:“醒了,得上車了。” 兩個人由于姿勢,頭挨得很近,宋定已經(jīng)撇過頭去,常安還愣怔著。他矮下身子放她落地,還不忘攙扶她一把,“站好”。 ...... 宋定送她到常家門口,抬眼,院子里已經(jīng)停了一輛車。她一眼便覺熟悉,很快認(rèn)出是陸銑寶的車子。 “是我二哥的好友。” “今天耽擱你大半天,謝謝你。” “開心就好。”他的嗓音懶懶的,喉結(jié)滾動。無意中對上了常安的笑意盈盈,她笑的和普通的女孩子沒什么不同,真真切切的,就是更漂亮美麗一點(diǎn),“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謝謝你,宋定......” 宋定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回去吧。” 他似乎很喜歡這種動作,常安也學(xué)著拉了拉他的袖口,“路上小心——” 車窗被人敲響,越來越曖昧的氣氛戛然而止。 陸銑寶觀察了很久,早不耐煩她在車?yán)锖土硪粋€男人有說有笑。 什么人?他輕皺起眉,大步流星跑來敲車窗。 宋定余光早就看見了他,此刻常安開了門,正想關(guān)門,被陸銑寶給攔住了,往里面看一眼,“安安不懂事,勞駕了。”伸手遞來一張名片,明明是給宋定的,卻不拿正眼看人。 “這車?”陸銑寶瞟了眼上面的灰塵,搖了搖頭,“去洗洗吧。” 窗外伸來的那雙手修長平滑,一塵不染,一截手腕幾層奢侈衣料,深色的手工西裝下是雪白的襯衫,舶來表表盤閃著銀光。 “有事可以找我?guī)兔Α!?/br> 禮貌的客套,含著不容忽視的傲慢。層人的客氣分叁六九等。一眼看出你的等級,便回應(yīng)出相應(yīng)的程度。更何況陸銑寶的確有蔑視人的資本。 宋定沒說什么,接過名片淡淡點(diǎn)頭。常安在一旁看著,直到他車子消失不見。 陸銑寶看她這個樣子,壓下去的煩躁又開始上頭。拉住她像個守著孩子的老家長:“你一整天哪去了?你二哥找我來接你吃飯,結(jié)果你家里人說你一大早就出門了。” 常安回:“就去了趟普濟(jì)寺上香。” “你一整天都和他在一塊兒?”陸銑寶聲線低下去。 “是。我們是朋友,認(rèn)識大半年了。” 陸銑寶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他和你差幾歲?這個年紀(jì)不好好讀書出來混,朋友?什么朋友?你小心別被他騙了。” 常安早敏銳地感覺到他對宋定的輕視,想一想又很正常。陸銑寶從不掩飾自己的高傲,但宋定并不低級。陸銑寶的看法她當(dāng)然沒法改變,那就停止話題好了。于是避重就輕道:“我換身衣服就跟你走。”其實她很疲憊,就像躺著休息,但既然他都花時間等了...... 陸銑寶沒再糾纏,擺擺手隨她去了,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院外的西洋圓桌上喝茶。 她回大廳清理了腳后跟的傷口,換了雙粉色絨面平底單鞋,鏡子里的自己褲子背后都是泥巴,她懊惱地?fù)Q成裙子。 宋定開的車,座椅估計都被她弄臟了。他也不提醒自己。 春天的傍晚有點(diǎn)涼風(fēng),她裹了薄線衫出門上車。 飯店換了,在一家新開的酒樓,常安進(jìn)了包廂,發(fā)現(xiàn)這次人多,差不多都成雙成對了,帶了各自的女伴。 常子英見她來了,招呼她過來說兄妹倆的體己話。她脫下外衣?lián)圃谑种校⑿χ鴱澫卵惿隙洌骸澳憧催@是有經(jīng)驗了,他們一個個就嫉妒我上次秀恩愛唄......又沒我們家小歌兒好看,是不是?爭什么呢?”說完就吃花生米,嘿嘿笑。 椅子背忽然傾斜,“你才幼稚,小孩子一個。” 常子英就要倒,叫呼著:“哎哎哎,小丫頭別鬧,我是你哥!你哥!你敢!......” 有常子英打點(diǎn)支撐,林鶯歌現(xiàn)在越發(fā)名氣,拍電影能當(dāng)上個有名字的角色,大明星拉她坐下,遞給她兩張票:“我新拍的電影,后天放映,有時間帶朋友來看啊。” 叁個少爺?shù)呐褤Q了有兩個,她不知道姓,都叫jiejie。打過招呼就被林鶯歌拉著聊天聽八卦新聞。 不知道是不是被寵的,林鶯歌有些沒心沒肺,說的話越發(fā)葷素不忌。信誓旦旦要給常安上課,“別被男人騙了,我們女孩子家也不是好欺負(fù)的!” 她捏著帕子拍拍胸脯,整理著自己新燙的洋式發(fā)卷,對常安說。 飯吃好,服務(wù)生按著要求搬來留聲機(jī),找了張黑膠唱片卡上去,是上海百代的唱片《何日君再來》。周璇的腔調(diào)慵懶略帶調(diào)皮,常安覺得還挺幫助消化。幾個男人們抽著雪茄談生意經(jīng)濟(jì),女人們就互夸對方的絲綢衣服、珠寶首飾。她放松下來和女人們打太極,她們總是對自己未來的另一半格外關(guān)照。 常子英把陸銑寶單獨(dú)叫出去,“銘文,出去抽一支。”兩人認(rèn)識時間比其他哥們都來得長,常子英會叫他的字。其余人讓過座接著聊,誰也沒注意。 兩人一路下樓到散客的空座,常子英臉色登時不太好,瞅著他的眼睛里疑惑琢磨,“安安手上那塊表,你送的?” “嗯。” 常子英立馬皺了眉頭,“你怎么回事?我們倆一起看的那店家,一對兒一起被你買了。你現(xiàn)在自己手上戴著,轉(zhuǎn)頭又送給安安?你什么意思?” --------- 作者有話說:常安的少女時代很幸福,家境良好也備受爸爸哥哥的寵愛與呵護(hù),因此她具有愛人的能力,常安這個角色最大的發(fā)光點(diǎn)就是她懂得給與和付出,她具有愛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