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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儒林外史在線閱讀 - 第16節

第16節

你是討順風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著去了。

    萬中書同鳳四老爹上岸閑步了幾步,望見那晚煙漸散,水光里月色漸明,徘徊了一會,復身上船來安歇,只見下水頭支支查查又搖了一只小船來幫著泊。這時船上水手倒也開鋪去睡了,三個差人點起燈來打骨牌。只有萬中書、鳳四老爹同那個絲客人,在船里推了窗子,憑船玩月。那小船靠攏了來,前頭撐篙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瘦漢;后面火艙里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在里邊拿舵,一眼看見船這邊三個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艙里去了。隔了一會,鳳四老爹同萬中書也都睡了,只有這絲客人略睡得遲些。

    次日,日頭未出的時候,梢公背了一個筲袋上了船,急急的開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飯。早飯吃過了,將下午,鳳四老爹閑坐在艙里,對萬中書說道:“我看先生此番雖然未必大傷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夠拖纏哩。依我的意思,審你的時節,不管問你甚情節,你只說家中住的一個游客鳳鳴歧做的。等他來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說著,只見那絲客人眼兒紅紅的,在前艙里哭。鳳四老爹同眾人忙問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則聲。鳳四老爹猛然大悟,指著絲客人道:“是了!你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當了!”那客人不覺又羞的哭了起來,鳳四老爹細細問了一遍,才曉得:昨晚都睡靜了,這客人還倚著船窗,顧盼那船上婦人,這婦人見那兩個客人去了,才立出艙來,望著絲客人笑。船本靠得緊,雖是隔船,離身甚近,絲客人輕輕捏了他一下,那婦人便笑嘻嘻從窗子里爬了過來,就做了巫山一夕。這絲客人睡著了,他就把行李內四封銀子二百兩,盡行攜了去了。早上開船,這客人情思還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見被囊開了,才曉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啞子夢見媽——說不出來的苦!

    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過船家來問道:“昨日那只小船你們可還認得?”水手道,“認卻認得,這話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有甚方法?”鳳四老爹道:“認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錢,我們走這頭,他必定去那頭。你們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櫓,趕著搖回去,望見他的船,遠遠的就泊了。弄得回來再酬你們的勞。”船家依言搖了回去。搖到黃昏時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卻不見那只小船。鳳四老爹道:“還搖了回去。”約略又搖了二里多路,只見一株老柳樹下系著那只小船,遠望著卻不見人。鳳四老爹叫還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樹下。

    鳳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許則聲,自己上岸閑步。步到這只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婦人同著瘦漢子在中艙里說話哩。鳳四老爹徘徊了一會,慢慢回船,只見這小船不多時也移到這邊來泊。泊了一會,那瘦漢不見了。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見那婦人在船里邊掠了鬢發,穿了一件白布長衫在外面,下身換了一條黑綢裙子,獨自一個,在船窗里坐著賞月。鳳四老爹低低問道:“夜靜了,你這小妮子船上沒有人,你也不怕么?”那婦人答應道:“你管我怎的!我們一個人在船上是過慣了的,怕甚的!”說著就把眼睛斜覷了兩覷。鳳四老爹一腳跨過船來,便抱那婦人。那婦人假意推來推去,卻不則聲。鳳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來,放在右腿膝上,那婦人也就不動,倒在鳳四老爹懷里了。鳳四老爹道:“你船上沒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緣。”那婦人道:“我們在船上住家,是從來不混賬的。今晚沒有人,遇著你這個冤家,叫我也沒有法了。只在這邊,我不到你船上去。”鳳四老爹道:“我行李內有東西,我不放心在你這邊,”說著,便將那婦人輕輕一提,提了過來。

    這時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艙里點著一盞燈,鋪著一副行李。鳳四老爹把婦人放在被上,那婦人就連忙脫了衣裳,鉆在被里。那婦人不見鳳四老爹解衣,耳朵里卻聽得軋軋的櫓聲。那婦人要抬起頭來看,卻被鳳四老爹一腿壓住,死也不得動,只得細細的聽,是船在水里走哩,那婦人急了,忙問道:“這船怎么走動了?”鳳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覺,倒不快活?”那婦人越發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罷!”鳳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騙錢,我是騙人,一樣的騙,怎的就慌?”那婦人才曉得是上了當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憑甚東西,我都還你就是了。”鳳四老爹道:“放你去卻不能!拿了東西來才能放你去,我卻不難為你。”說著,那婦人起來,連褲子也沒有了。萬中書同絲客人從艙里鉆出來看了,忍不住的好笑。鳳四老爹問明他家住址,同他漢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沒人煙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絲客人拿了一個包袱,包了那婦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著他的漢子。原來他漢子見船也不見,老婆也不見,正在樹底下著急哩。那絲客人有些認得,上前說了幾句,拍著他肩頭道:“你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是造化哩◇他漢子不敢答應,客人把包袱打開,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褲子、褶褲、鞋來。他漢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頭。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銀子拿了來,還你老婆。”那漢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個夾剪艙底下拿出一個大口袋來說道:“銀子一厘也沒有動,只求開思還我女人罷!”客人背著銀子,那漢子拿著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來。又不敢上船,聽見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著膽子走上去。只見他老婆在中艙里圍在被里哩。他漢子走上前,把衣裳遞與他,眾人看著那婦人穿了衣服,起來又磕了兩個頭,同烏龜滿面羞愧,下船去了。絲客人拿了一封銀子五十兩來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隨分做三份,拿著對三個差人道:“你們這件事原是個苦差,如今與你們算差錢罷。”差人謝了。

    閑話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換船直到臺州,五個人一齊進了城。府差道:“鳳四老爹,家門口恐怕有風聲,宮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鳳四老爹道:“我有道理。”從城外叫了四乘小橋,放下簾子,叫三個差人同萬中書坐著,自己倒在后面走。一齊到了萬家來,進大門是兩號門面房子,二進是兩改三造的小廳。萬中書才入內去,就聽見里面有哭聲,一刻,又不哭了。頃刻,內里備了飯出來。吃了飯,鳳四老爹道:“你們此刻不要去,點燈后,把承行的叫了來,我就有道理。”差人依著,點燈的時候,悄悄的去會臺州府承行的趙勤。趙勤聽見南京鳳四老爹同了來,吃了一驚,說道:“那是個仗義的豪杰,萬相公怎的相與他的?這個就造化了!”當下即同差人到萬家來。會著,彼此竟象老相與一般。鳳四老爹道:“趙師父只一樁托你,先著大爺錄過供,供出來的人你便拖了解。”趙書辦應允了。

    次日,萬中書乘小轎子到了府前城隍廟里面,照舊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紗帽,著了靴,只是頸子里卻系了鏈子。府差繳了牌票,祁太爺即時坐堂。解差趙升執著批,將萬中書解上堂去。祁太爺看見紗帽圓領,先吃一驚,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舉中書”字樣,又吃了一驚。抬頭看那萬里,卻直立著未曾跪下,因問道:“你的中書是甚時得的?”萬中書道:“是本年正月內。”祁太爺道:“何以不見知照?”萬中書道:“由閣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撫,也須時日。想目下也該到了。”祁太爺道:“你這中書早晚也是要革的了。”萬中書道:“中書自去年進京,今年回到南京,并無犯法的事。請問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緣故?”祁太爺道:“那苗鎮臺疏失了海防,被撫臺參拿了,衙門內搜出你的詩箋,上面一派阿諛的話頭,是你被他買囑了做的。現有贓款,你還不知么?”萬中書道:“這就是冤枉之極了。中書在家的時節,并未會過苗鎮臺一面,如何有詩送他?”祁太爺道:“本府親自看過,長篇累犢,后面還有你的名姓圖書。現今撫院大人巡海,整駐本府等著要題結這一案,你還能賴么?”萬中書道:“中書雖然忝列官墻,詩卻是不會做的,至于名號的圖書,中書從來也沒有。只有家中住的一個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幾方送中書,中書就放在書房里,未曾收進去。就是做詩,也是他會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還求太公祖詳察。”祁太爺道:“這人叫甚么?如今在那里?”萬中書道:“他姓鳳,叫做鳳鳴歧,現住在中書家里哩。”

    祁太爺立即拈了一技火簽,差原差立拿鳳鳴歧,當堂回話。差人去了一會,把鳳四老爹拿來。祁太爺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說:“鳳鳴歧已經拿到。”祁太爺叫他上堂,問道:“你便是鳳鳴歧么?一向與苗總兵有相與么◆鳳四老爹道:“我并認不得他。”祁太爺道:“那萬里做了送他的詩,今萬里到案,招出是你做的,連姓名圖書也是你刻的,你為甚么做這些犯法的事?”鳳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會做詩,就是做詩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爺道:“這廝強辯!”叫取過大刑未。那堂上堂下的皂隸。大家吆喝一聲,把夾棍向堂口一摜,兩個人扳翻了鳳四老爹,把他兩只腿套在夾棍里。祁太爺道:“替我用力的夾!”那扯繩的皂隸用力把繩一收,只聽格喳的一聲,那夾棍進為六段。祁太爺道:“這廝莫不是有邪術?”隨叫換了新夾棍,朱標一條封條,用了印,貼在夾棍上,從新再夾。那知道繩子尚未及扯,又是一聲響,那夾棍又斷了。一連換了三付夾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鳳四老爹只是笑,并無一句口供。

    祁大爺毛了,只得退了堂,將犯人寄監,親自坐轎上公館轅門面稟了撫軍。那撫軍聽了備細,知道鳳鳴歧是有名的壯士,其中必有緣故。況且苗總兵已死于獄中,抑且萬里保舉中書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關緊要。因而吩咐祁知府從寬辦結。竟將萬里、鳳鳴歧都釋放。撫院也就回杭州去了。這一場焰騰騰的官事,卻被鳳四老爹一瓢冷水潑息。

    萬中書開發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鳳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絕口的說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長爹娘,我將何以報你!”風四老爹大笑道:“我與先生既非舊交,向日又不曾受過你的恩惠,這不過是我一時偶然高興,你若認真感激起我來,那倒是個鄙夫之見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尋一個朋友,就在明日便行。”萬中書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憑著鳳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鳳四老爹果然別了萬中書,不曾受他杯水之謝,取路往杭州去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人士,再顯神通;深謀詭計之jian徒,急償夙債,不知鳳四老爹來尋甚么人,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二回 比武藝公子傷身 毀廳堂英雄討債

    本章字數:6193

    話說鳳四老爹別過萬中書,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個朋友叫做陳正公,向日曾欠他幾十兩銀子,心里想道:“我何不找著他,向他要了做盤纏回去。”陳正公住在錢塘門外。他到錢塘門外來尋他,走了不多路,看見蘇堤上柳陰樹下,一叢人圍著兩個人在那里盤馬。那馬上的人遠遠望見鳳四老爹,高聲叫道,“鳳四哥,你從那里來的?”鳳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馬來,拉著手。鳳四老爹道,“原來是秦二老爺。你是幾時來的?在這里做甚么?”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這些時。那老萬的事與你甚相干,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飯,管別人的閑事,這不是發了呆?你而今來的好的狠,我正在這里同胡八哥想你。”鳳四老爹便問:“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這是此地胡尚書第八個公子胡八哥,為人極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鳳四老爹,說了些彼此久慕的話。秦二侉子道:“而今鳳四哥來了,我們不盤馬了。回到下處去吃一杯罷。”風四老爹道:“我還要去尋一個朋友,”胡八公子道:“貴友明日尋罷,今日難得相會,且到秦二哥寓處頑頑。”不由分說,把鳳四老爹拉著,叫家人勻出一匹馬,請鳳四老爹騎著,到伍相國祠門口,下了馬,一同進來。

    秦二侉子就寓在后面樓下。鳳四老爹進來施禮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辦酒來,同飯一齊吃。因向胡八公子道:“難得我們鳳四哥來,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藝。我改日少不得同鳳四哥來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擾哩。”胡八公子道:“這個自然。”鳳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著向二位道:“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與。他初時也愛學幾樁武藝,后來不知怎的,好弄玄虛,勾人燒丹煉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公子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三家兄幾乎上了此人一個當。那年勾著處州的馬純上,慫恿家兄煉丹,銀子都已經封好,還虧家兄的運氣高,他忽然生起病來,病到幾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騙了去。”鳳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諱縝的么?”胡八公子道:“正是,家兄為人,與小弟的性格不同,慣喜相與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做謅詩,自稱為名士。其實好酒好rou也不曾吃過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騙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生性喜歡養幾匹馬,他就嫌好道惡,說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并與他,自己搬出來住,和他離門離戶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干凈的狠哩,鳳四哥,我同你擾他去時,你就知道了。”

    說著,家人擺上酒來,三個人傳杯換盞,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剛才說要去尋朋友,是尋哪一個?”鳳四老爹道:“我有個朋友陳正公,是這里人,他該我幾兩銀子,我要向他取討。”胡八公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錢塘門外的?”鳳四老爹道:“正是。”胡八公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個毛胡子到南京賣絲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舊門客。鳳四哥,你不消去尋他,我叫家里人替你送一個信去,叫他回來時來會你就是了。”當下吃過了飯,各自散了。胡老八告辭先去。秦二侉子就留鳳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鳳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發家人來說道:“明日請秦二老爺同鳳四老爹旱些過去便飯,老爺說,相好間不具帖子。”

    到第二日,吃了早點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備了兩匹馬,同鳳四老爹騎著,家人跟隨,來到胡家。主人接著,在廳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們何不到書房里坐?”主人道:“且請用了茶。”吃過了茶,主人邀二位從走巷一直往后邊去,只見滿地的馬糞。到了書房,二位進去,看見有幾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與的些馳馬試劍的朋友,今日特來請教鳳四老爹的武藝。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這幾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聽見鳳四哥到,特為要求教的。”鳳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懷茶,大家起身,閑步一步。看那樓房三間,也不甚大,旁邊游廊,廊上擺著許多的鞍架子,壁間靠著箭壺。一個月洞門過去,卻是一個大院子,一個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買了一匹馬,身材倒也還好,你估一估,值個甚么價。”隨叫馬夫將那棗騾馬牽過來。這些客一擁上前來看。那馬十分跳躍,不提防,一個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挫了身子,墩下去。胡八公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腳就把那只馬腿踢斷了。眾人吃了一驚。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時不見你,你的武藝越發的精強了!”當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這里擺酒上席,依次坐了。賓主七八個人,猜拳行令,大盤大碗,吃了個盡興。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隨便使一兩件武藝給眾位老哥們看看。”眾人一齊道:“我等求教。”鳳四老爹道:“原要獻丑。只是頑那一件?”因指著天井內花臺子道:“把這方磚搬幾塊到這邊來。”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塊放在階沿上。眾人看鳳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塊方磚齊齊整整,疊作一垛在階沿上,有四尺來高。那鳳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只見那八塊方磚碎成十幾塊一直到底。眾人在旁一齊贊嘆。

    秦二侉子道:“我們鳳四哥練就了這一個手段!他那‘經’上說:‘握拳能碎虎腦,側掌能斷牛首。’這個還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過來,你方才踢馬的腿勁也算是頭等了,你敢在鳳四哥的腎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眾人都笑說:“這個如何使得!”鳳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試一試,這倒不妨。若是踢傷了,只怪秦二老官,與你不相干。”眾人一齊道:“鳳四老爹既說不訪,他必然有道理。”一個個都慫恿胡八公子踢。那胡八公子想了一想,看看鳳四老爹又不是個金剛、巨無霸,怕他怎的?便說道:“鳳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鳳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褲子來。他便使盡平生力氣,飛起右腳,向他襠里一腳踢去。那知這一腳并不象踢到rou上,好象踢到一塊生鐵上,把五個腳指頭幾乎碰斷,那一痛直痛到心里去。頃刻之間,那一只腿提也提不起了。鳳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眾人看了,又好驚,又好笑。鬧了一會,道謝告辭。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來,那一只靴再也脫不下來,足足腫疼了七八日。

    鳳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處,逐日打拳、跑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里試拳法,外邊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瘦小身材,來問南京鳳四老爹可在這里。鳳四老爹出來會著,認得是陳正公的侄兒陳蝦子。問其來意,陳蝦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說四老爹你來了,家叔卻在南京賣絲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話,我替你帶信去。”鳳四老爹道:“我要會令叔,也無甚話說。他向日挪我的五十兩銀子,得便叫他算還給我。我在此還有些時耽擱,竟等他回來罷了。費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寫信了。”

    陳蝦子應諾,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寧縣前傅家絲行里,尋著了陳正公。那陳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飯,見了侄子,叫他一同吃飯,問了些家務。陳蝦子把鳳四老爹要銀子的話都說了,安頓行李在樓上住。

    且說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開了個絨線鋪,原有兩千銀子的本錢,后來鉆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又賺了他兩千銀子,搬到嘉興府開了個小當鋪。此人有個毛病,嗇細非常,一文如命。近來又同陳正公合伙販絲。陳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南京絲行里供給絲客人飲食最為豐盛,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這行主人供給我們頓頓有rou,這不是行主人的rou,就是我們自己的rou,左右他要算了錢去,我們不如只吃他的素飯,葷菜我們自己買了吃,豈不便宜,”陳正公道:“正該如此。”到吃飯的時候,叫陳蝦子到熟切擔子上買十四個錢的熏腸子,三個人同吃,那陳蝦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聽得一個朋友說,這里胭脂巷有一位中書秦老爺要上北京補官,攢湊盤程,一時不得應手,情愿七扣的短票,借一千兩銀子。我想這是極穩的主子,三個月內必還,老哥買絲余下的那一項,湊起來還有二百多兩,何不秤出二百一十兩借給他?三個月就拿回三百兩,這不比做絲的利錢還大些?老哥如不見信,我另外寫一張包管給你。他那中間人我都熟識,絲毫不得走作的。”陳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個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這一筆銀子討回,銀色又足,平子又好,陳正公滿心歡喜。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會見一個朋友,是個賣人參的客人,他說國公府里徐九老爺有個表兄陳四老爺,拿了他斤把人參,而今他要回蘇州去,陳四老爺一時銀子不湊手,就托他情愿對扣借一百銀子還他,限兩個月拿二百銀子取回紙筆,也是一宗極穩的道路。”陳正公又拿出一百銀子交與毛二胡子借出去。兩個月討回足足二百兩,兌一兌還余了三錢,把個陳正公歡喜的要不得。

    那陳蝦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里算,弄的他酒也沒得吃,rou也沒得吃,恨如頭醋。趁空向陳正公說道:“阿叔在這里賣絲,爽利該把銀子交與行主人做絲。揀頭水好絲買了,就當在典鋪里;當出銀子,又趕著買絲;買了又當著。當鋪的利錢微薄,像這樣套了去,一千兩本錢可以做得二千兩的生意,難道倒不好?為甚么信毛二老爹的話放起債來?放債到底是個不穩妥的事,像這樣掛起來,幾時才得回去?”陳正公道:“不妨。再過幾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只管獨自坐著躊躇,除正公問道:“府上有何事?為甚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干,這事不好向你說的。”陳正公再三要問,毛二胡子道:“小兒寄信來說,我東頭街上談家當鋪折了本,要倒與人,現在有半樓貨,值得一千六百兩,他而今事急了,只要一千兩就出脫了。我想:我的小典里若把他這貨倒過來,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運不動,掣不出本錢來。”陳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伙倒了過來?”毛二胡子道:“我也想來。若是同人合伙,領了人的本錢。他只要一分八厘行息,我還有幾厘的利錢。他若是要二分開外,我就是‘羊rou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干這把刀兒了。”陳正公道:“呆子,你為甚不和我商量?我家里還有幾兩銀子,借給你跳起來就是了。還怕你騙了我的?”毛二胡子道:“罷!罷!老哥,生意事拿不穩,設或將來虧折了,不夠還你,那時叫我拿甚么臉來見你?”

    陳正公見他如此至誠,一心一意要把銀子借與他。說道:“老哥,我和你從長商議。我這銀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貨來,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錢,你只每月給我一個二分行息,多的利錢都是你的,將來陸續還我。縱然有些長短,我和你相好,難道還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只是這里邊也要有一個人做個中見,寫一張切切實實的借券交與你執著,才有個憑據,你才放心。那有我兩個人私相授受的呢?”陳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樣人,并無甚不放心處,不但中人不必,連紙筆也不要,總以信行為主罷了。”當下陳正公瞞著陳蝦子,把行笥中余剩下以及討回來的銀子湊了一千兩,封的好好的,交與毛二胡子,道:“我已經帶來的絲,等行主人代賣。這銀子本打算回湖州再買一回絲,而今且交與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數日,也就回去了。”毛二胡子謝了,收起銀子,次日上船,回嘉興去了。

    又過了幾天,陳正公把賣絲的銀收齊全了,辭了行主人,帶著陳蝦子搭船回家,順便到嘉興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當鋪開在西街上。一路問了去,只見小小門面三間,一層看墻,進了看墻門,院子上面三間廳房,安著柜臺,幾個朝奉在里面做生意,陳正公問道:“這可是毛二爺的當鋪?”柜里朝奉道:“尊駕貴姓?”陳正公道:“我叫做陳正公,從南京來,要會會毛二爺。”朝奉道:“且請里面坐。”后一層便是堆貨的樓。陳正公進未,坐在樓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懷茶來,吃著,問道:“毛二哥在家么?”朝奉道:“這鋪子原是毛二爺起頭開的,而今已經倒與汪敝東了。”陳正公吃了一驚,道:“他前日可曾來?”朝奉道:“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還來做甚么!”陳正公道:“他而今那里去了?”朝奉道:“他的腳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陳正公聽了這些話,驢頭不對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陳蝦子回到船上,趕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看,是鳳四老爹,邀進窖座,說了些久違想念的話,因說道:“承假一項,久應奉還,無奈近日又被一個人負騙,竟無法可施。”鳳四老爹問其緣故,陳正公細細說了一遍。鳳四老爹道:“這個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爺回南京,你先在嘉興等著我,我包你討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陳公正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謝老爹。”鳳四老爹道:“要謝的話,不必再提。”別過,回到下處,把這些話告訴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門了。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面叫家人打發房錢,收拾行李,到斷河頭上了船。

    將到嘉興,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熱鬧。”同鳳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當鋪,只見陳正公在他店里吵哩。鳳四老爹兩步做一步,闖進他看墻門,高聲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陳家的銀子到底還不還?”那柜臺里朝奉正待出來答話,只見他兩手扳著看墻門,把身子往后一掙,那垛看墻就拉拉雜雜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進來看,幾乎把頭打了。那些朝奉和取當的看了,都目瞪口呆。鳳四老爹轉身走上廳來,背靠著他柜臺外柱子,大叫道:“你們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說著,把兩手背剪著,把身子一扭,那條柱子就離地歪在半邊,那一架廳檐就塌了半個,磚頭瓦片紛紛的打下來,灰士飛在半天里,還虧朝奉們跑的快,不曾傷了性命。那時街上人聽見里面倒的房子響,門口看的人都擠滿了。

    毛二胡子見不是事,只得從里面走出來。鳳四老爹一頭的灰,越發精神抖抖,走進樓底下靠著他的庭柱。眾人一齊上前軟求,毛二胡子自認不是。情愿把這一筆賬本利清還,只求鳳四老爹不要動手。鳳四老爹大笑道:“諒你有多大的個巢窩!不夠我一頓飯時都拆成平地!”這時秦二侉子同陳正公都到樓下坐著。秦二侉子說道:“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為沒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就可以白騙他的。可知道‘不怕該債的精窮,只怕討債的英雄’,你而今遇著鳳四哥,還怕賴到那里去!”那毛二胡子無計可施,只得將本和利一并兌還,才完了這件橫事。

    陳正公得了銀子,送秦二侉子、鳳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臉,拿出兩封一百兩銀子,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笑道:“這不過是我一時高興,那里要你謝我!留下五十兩,以清前賬,這五十兩你還拿回去。”陳正公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辭別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鳳四老爹同秦二傍子說說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過了兩天,鳳四老爹到胭脂巷侯秦中書。他門上人回道:“老爺近來同一位太平府的陳四老爺鎮日在來賓樓張家鬧,總也不回家。”后來鳳四老爹會著,勸他不要做這些事,又恰好京里有人寄信來,說他補缺將近,秦中書也就收拾行裝進京。那來賓樓只剩得一個陳四老爺。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國公府內,同飛玩雪之筋;來賓樓中,忽訝深宵之夢。畢竟怎樣一個來賓樓,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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