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萬中書從門外下了轎,急趨上前,拜揖敘坐,說道:“蒙老先生見召,實不敢當。小弟二十年別懷,也要借尊酒一敘。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還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并無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親家秦中翰,還有此處兩位學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遲,現在西廳上坐著哩。”萬中書便道:“請會。”管家去請,四位客都過正廳來,會過。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萬中書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揚川得見高老先生,那時高老先生還未曾高發,那一段非凡氣魄,小弟便知道后來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發解之后,小弟奔走四方,卻不曾到京師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卻又養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揚州幾個敝相知處有事,只得繞道來聚會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諸位先生的教。”秦中書道:“老先生貴班甚時補得著?出京來卻是為何?”萬中書道:“中書的班次,進士是一途,監生是一途。學生是就的辦事職銜,將來終身都脫不得這兩個字。要想加到翰林學士,料想是不能了。近來所以得缺甚難。”秦中書道:“就了不做官,這就不如不就了。”萬中書丟了這邊,便向武正字、遲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將來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這就職的事,原算不得,始終還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弟輩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將來自是難兄難弟可知。” 說著,小廝來稟道:“請諸位老爺西廳用飯。”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飯,好慢慢的談談。”眾人到西廳飯畢,高翰林叫管家開了花園門,請諸位老爺看看。眾人從西廳右首一個月門內進去,另有一道長粉墻,墻角一個小門進去,便是一帶走廊,從走廊轉東首,下石子階,便是一方蘭圃。這時天氣溫和;蘭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兩個,屏后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后面映著些矮矮的朱紅欄桿,里邊圍著些未開的芍藥。高翰林同萬中書攜著手,悄悄的講話,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著秦中書,就隨便在石屏下閑坐。退衡山同武正字信步從竹子里面走到芍藥欄邊。遲衡山對武書道:“園子倒也還潔凈,只是少些樹木。”武正字道:“這是前人說過的:亭沼譬如爵位,時來則有之;樹木譬如名節,非素修弗能成。”說著,只見高翰林同萬中書從亭子里走下來,說道:“去年在莊濯江家看見武先生的《紅芍藥》詩,如今又是開芍藥的時候了。”當下主客六人,閑步了一回,從新到西廳上坐下。 管家叫茶上點上一巡攢茶。遲衡山問萬中書道:“老先生貴省有個敝友,是處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會過?”萬中書道:“處州最有名的不過是馬純上先生,其余在學的朋友也還認得幾個,但不知令友是誰?”遲衡山道:“正是這馬純上先生。”萬中書道:“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么不認得!他如今進京去了,他進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書忙問道:“他至今不曾中舉,他為甚么進京?”萬中書道:“學道三年任滿,保題了他的優行。這一進京,倒是個功名的捷徑,所以曉得他就得手的。”施御史在旁道:“這些異路功名,弄來弄去始終有限。有cao守的到底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上年他來敝地,小弟看他著實在舉業上講究的,不想這些年還是個秀才出身,可見這舉業二字是個無憑的。”高翰林道:“遲先生,你這話就差了。我朝二百年來,只有這一樁事是絲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馬純上講的舉業,只算得些門面話,其實,此中的奧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個案首。進了大場總是沒用的。”武正字道:“難道大場里同學道是兩樣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么不是兩樣!凡學道考得起的,是大場里再也不會中的;所以小弟未曾僥幸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場,學道那里時常考個三等也罷了。”萬中書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個個都揣摩爛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這舉業的金針了。小弟鄉試的那三篇拙作,沒有一句話是杜撰,字字都是有來歷的,所以才得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馬先生講了半生,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他要曉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萬中書道:“老先生的話,真是后輩的津梁。但這馬二哥卻要算一位飽學,小弟在楊州敝友家,見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條理。”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這話。敝處這里有一位莊先生,他是朝廷征召過的,而今在家閉門注《易》。前日有個朋友和他會席,聽見他說:‘馬純上知進而不知退,直是一條小小的亢龍。’無論那馬先生不可比做亢龍,只把一個現活著的秀才拿來解圣人的經,這也就可笑之極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話也不過是他偶然取笑。要說活著的人就引用不得,當初文王、周公,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來孔子為甚么就引用顏子?那時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見先生博學。小弟專經是《毛詩》,不是《周易》,所以來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詩》兩字,越發可笑了。近來這些做舉業的,泥定了朱注,越講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長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詩說》,引了些漢儒的說話,朋友們就都當作新聞。可見‘學問’兩個字,如今是不必講的了!”遲衡山道,“這都是一偏的話。依小弟看來:講學問的只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只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若是兩樣都要講,弄到后來,一樣也做不成。” 說著,管家來稟:“請上席。”高翰林奉了萬中書的首座,施侍御的二座,遲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親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擺在西廳上面,酒肴十分齊整,卻不曾有戲。席中又談了些京師里的朝政。說了一會,遲衡山向武正字道:“自從虞老先生離了此地,我們的聚會也漸漸的就少了。”少頃,轉了席,又點起燈燭來。吃了一巡,萬中書起身辭去。秦中書拉著道:“老先生一來是敝親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親翁一般;二來又忝在同班,將來補選了,大概總在一處。明日千萬到舍間一敘。小弟此刻回家就具過束來。”又回頭對眾人道:“明日一個客不添,一個客不減,還是我們照舊六個人。”遲衡山、武正字不曾則一聲。施御史道:“極好。但是小弟明日打點屈萬老先生坐坐的,這個竟是后日罷。”萬中書道,“學生昨日才到這里,不料今日就擾高老先生。諸位老先生尊府還不曾過來奉謁,那里有個就來叨擾的?”高翰林道:“這個何妨。敝親家是貴同衙門,這個比別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萬中書含糊應允了。諸人都辭了主人,散了回去。 當下秦中書回家,寫了五副請帖,差長班送了去請萬老爺、施老爺、遲相公,武相公、高老爺;又發了一張傳戲的溜子,叫一班戲,次日清晨伺候;又發了一個諭帖,諭門下總管,叫茶廚伺候,酒席要體面些。 次日,萬中書起來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時不得去拜眾人,他們必定就要怪,只說我撿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眾人,再去到秦家。”隨即寫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來會了,曉得就要到秦中書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隨即去拜遲相公,遲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學宮的事,連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來家的時節再來回拜罷。” 是日早飯時候,萬中書到了秦中書家,只見門口有一箭闊的青墻,中間縮著三號,卻是起花的大門樓。轎子沖著大門立定,只見大門里粉屏上帖著紅紙朱標的“內閣中書”的封條,兩旁站著兩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后便是執事上的帽架子,上首還貼著兩張“為禁約事”的告示。 帖子傳了進去,秦中書迎出來,開了中間屏門。萬中書下了轎,拉著手,到廳上行禮、敘坐、拜茶。萬中書道:“學生叨在班未,將來凡事還要求提攜。今日有個賤名在此,只算先來拜謁,叨擾的事,容學生再來另謝。”秦中書道:“敝親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將來小弟設若竟補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萬中書道:“令親臺此刻可曾來哩?”秦中書道:“他早間差人來說,今日一定到這里來。此刻也差不多了。”說著,高翰林,施御史兩乘轎已經到門,下了轎,走進來了,敘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親家,那遲年兄同武年兄,這時也該來了?”秦中書道:“又差人去邀了。”萬中書道:“武先生或者還來,那遲先生是不來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見得?”萬中書道:“早間在他兩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遲先生因修學宮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曉得退先生不來。”施御史道:“這兩個人卻也作怪。但凡我們請他,十回到有九回不到。若說他當真有事,做秀才的那里有這許多事!若說他做身分,一個秀才的身分到那里去!”秦中書道:“老先生同敝親家在此,那二位來也好,不來也罷。”萬中書道:“那二位先生的學問,想必也還是好的?”高翰林道:“那里有甚么學問!有了學問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國子監里有一位虞博士,著實作興這幾個人,因而大家聯屬。而今也漸漸淡了。” 正說著,忽聽見左邊房子里面高聲說道:“妙!妙!”眾人都覺詫異。秦中書叫管家去書房后面去看是甚么人喧嚷。管家來稟道:“是二老爺的相與鳳四老爹。”秦中書道:“原來鳳老四在后面,何不請他來談談?”管家從書房里去請了出來。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大漢,兩眼圓睜,雙眉直豎,一部極長的烏須垂過了胸膛;頭戴一頂力士巾,身穿一領元色緞緊袖袍,腳踹一雙尖頭靴,腰束一條絲鸞絳,肘下掛著小刀子,走到廳中間,作了一個總揖,便說道:“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后面卻不知道,失陪的緊。”秦中書拉著坐了,便指著鳳四爹對萬中書道:“這位鳳長兄是敝外這邊一個極有義氣的人。他的手底下實在有些講究,而且一部《易筋經》記的爛熟的。他若是趲一個勁,那怕幾千斤的石塊,打落在他頭上身上,他會絲毫不覺得。這些時,舍弟留他在舍間早晚請教,學他的技藝。”萬中書道:“這個品貌,原是個奇人,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秦中書又向鳳四老爹問道:“你方才在里邊,連叫‘妙,妙’卻是為何?”鳳四老爹道:“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才說人的力氣到底是生來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氣,著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時喜歡起來,在那里說妙。”萬中書向秦中書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請出來會會?”秦中書叫管家進去請,那秦二侉子已從后門里騎了馬進小營看試箭去了。 小廝們來請到內廳用飯。飯畢,小廝們又從內廳左首開了門,請諸位老爺進去閑坐。萬中書同著眾客進來。原來是兩個對廳,比正廳略小些,卻收拾得也還精致。眾人隨便坐了,茶上捧進十二樣的攢茶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又向爐內添上些香。萬中書暗想直:“他們家的排場畢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來?只是門面不得這樣大,現任的官府不能叫他來上門,也沒有他這些手下人伺候。” 正想著,一個穿花衣的未腳,拿著一本戲目走上來,打了搶跪,說道:“請老爺先賞兩出。”萬中書讓過了高翰林、施御史,就點了一出《請宴》,一出《餞別》。施御史又點了一出《五臺》。高翰林又點了一出《追信》。未腳拿笏板在旁邊寫了,拿到戲房里去扮。當下秦中書又叫點了一巡清茶。管家來稟道:“請諸位老爺外邊坐。”眾人陪著萬中書從對廳上過來。到了二廳,看見做戲的場口已經鋪設的齊楚,兩邊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紅盤金椅搭,依次坐下。長班帶著全班的戲子,都穿了腳色的衣裳,上來稟參了全場。打鼓板才立到沿口,輕輕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見那貼旦裝了一個紅娘,一扭一捏,走上場來。長班又上來打了一個搶跪,稟了一聲“賞坐”,那吹手們才坐下去。 這紅娘才唱了一聲,只聽得大門口忽然一棒鑼聲,又有紅黑帽子吆喝了進來。眾人都疑惑,“請宴”里面從沒有這個做法的。只見管家跑進來,說不出話來。早有一個官員,頭戴紗帽,身穿玉色緞袍,腳下粉底皂靴,走上廳來,后面跟著二十多個快手,當先兩個,走到上面,把萬中書一手揪住,用一條鐵鏈套在頸子里,就采了出去。那官員一言不發,也就出去了。眾人嚇的面面相覷。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梨園子弟,從今笑煞鄉紳;萍水英雄,一力擔承患難。未知后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回 假官員當街出丑 真義氣代友求名 本章字數:4996 話說那萬中書在秦中書家廳上著戲,突被一個官員,帶領捕役進來,將他鎖了出去。嚇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書面面相覷,摸頭不著。那戲也就剪住了。眾人定了一會,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貴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曉得個影子?”高翰林道:“這件事情,小弟絲毫不知。但是剛才方縣尊也太可笑,何必妝這個模樣?”秦中書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鎖了客去,這個臉面卻也不甚好看!”高翰林道:“老親家,你這話差了,我坐在家里,怎曉得他有甚事?況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說著,管家又上來稟道:“戲子們請老爺的示:還是伺候,還是回去?”秦中書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沒有犯事,為甚的不唱!”大家又坐著看戲。 只見鳳四老爹一個人坐在遠遠的,望著他們冷笑。秦中書瞥見,問道:“鳳四哥,難道這件事你有些曉得?”鳳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曉得?”秦中書道:“你不曉得,為甚么笑?”鳳四老爹道:“我笑諸位老先生好笑。人已拿去,急他則甚!依我的愚見,倒該差一個能干人到縣里去打探打探,到底為的甚事,一來也曉得下落,二來也曉得可與諸位老爺有礙。”旅御史忙應道:“這話是的狠!”秦中書也連忙道:“是的狠!是的狠!”當下差了一個人,叫他到縣里打探。那管家去了。 這里四人坐下,戲子從新上來做了《請宴》,又做《餞別》。施御史指著對高翰林道:“他才這兩出戲點的就不利市,才請宴就餞別,弄得宴還不算請,別倒餞過了!”說著,又唱了一出《五臺》。才要做〈〈追信〉〉,那打探的管家回來了,走到秦中書面前,說:“連縣里也找不清。小的會著了刑房蕭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張牌票來。”說著遞與秦中書看。眾人起身都來看,是一張竹紙,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寫著: 合州府正堂祁,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撫浙江都察院鄒憲行參革臺州總兵苗而秀案內要犯一名萬里(即萬青云),系本府已革生員,身中,面黃,微須,年四十九歲,潛逃在外,現奉親提。為此,除批差緝獲外,合亟通行。凡在緝獲地方,仰縣即時添差拿獲,解府詳審。慎毋遲誤!須至牌者。 又一行下寫: 右牌仰該縣官吏準此。 原來是差人拿了通緝的文憑投到縣里,這縣尊是浙江人,見是本省巡撫親提的人犯,所以帶人親自拿去的。其實犯事的始未,連縣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說道:“不但人拿的糊涂,連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此人說是個中書,怎么是個已革生員?就是已革生員,怎么拖到總兵的參案里去?”秦中書望著鳳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們的,你如今可能知道么?”鳳四老爹道:“他們這種人會打聽甚么,等我替你去。”立起身來就走。秦中書道:“你當真的去?”鳳四老爹道:“這個扯謊做甚么?”說著,就去了。 鳳四老爹一直到縣門口,尋著兩個馬快頭。那馬快頭見了鳳四老爹,跟著他,叫東就東,叫西就西。鳳四老爹叫兩個馬快頭引帶他去會浙江的差人,那馬快頭領著鳳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會著浙江的人。鳳四老爹問差人道:“你們是臺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鳳四老爹道:“這萬相公到底為的甚事?”差人道:“我們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說是個要緊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來緝。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顧就是了。”鳳四老爹道:“他如今現在那里?”差人道:“方老爺才問了他一堂,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如今寄在外監里,明日領了文書,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鳳四老爹道:“他在外監里,我自已去看他。你們明日領了文書,千萬等我到這里,你們再起身。”差人應允了。 鳳四老爹同馬快頭走到監里,會著萬中書。萬中書向鳳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極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后可能再會了。”風四老爹又細細問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這場官司,須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也不對萬中書說,竟別了出監,說,“明日再來奉看。”一氣回到秦中書家。只見那戲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還在這里等信,看見鳳四老爹回來,忙問道:“到底為甚事?”鳳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緊!不但官府不曉得,連浙江的差人也不曉得。不但差人不曉得,連他自己也不曉得。這樣糊涂事,須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秦中書道:“這也就罷了,那個還管他這些閑事!”鳳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這官司利害,我就幫他去審審,也是會過這一場。”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便攛掇鳳四老爹同去。晚上送了十兩銀子到鳳家來,說:“送鳳四老爹路上做盤纏。”鳳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來,直到三官堂會著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鳳四老爹同差人轉出彎,到縣門口,來到刑房里,會著蕭二老爹,催著他清稿,并送簽了一張解批,又撥了四名長解皂差,聽本官簽點,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頭把萬中書提了進來。臺州府差也跟到宅門口伺候。只見萬中書頭上還戴著紗帽,身上還穿著七品補服,方縣尊猛想到:他拿的是個已革的生員,怎么卻是這樣服色?又對明了人名、年貌,絲毫不誣。因問道:“你到底是生員是官?”萬中書道:“我本是臺州府學的生員,今歲在京,因書法端楷,保舉中書職銜的。生員不曾革過。”方知縣道:“授職的知照想未下來,因有了官司,撫臺將你生員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個浙江人,本縣也是浙江人,本縣也不難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審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說他是個已革生員,就可以動刑了,我是個同省的人,難道這點朋應沒有?”隨在簽批上朱筆添了一行: 本犯萬里,年貌與來文相符,現今頭戴紗帽,身穿七品補服,供稱本 年在京保舉中書職銜,相應原身鎖解。該差毋許須索,亦毋得疏縱。寫完了,隨簽了一個長差趙升,又叫臺州府差進去,吩咐道:“這人比不得盜賊,有你們兩個,本縣這里添一個也夠了。你們路上須要小心些。”三個差人接了批文,押著萬中書出來。 鳳四老爹接著,問府差道:“你是解差們?過清了?”指著縣差問道:“你是解差?”府差道:“過清了,他是解差。”縣門口看見鎖了一個戴紗帽穿補服的人出來,就圍了有兩百人看,越讓越不開。鳳四老爹道:“趙頭,你住在那里?”趙升道:“我就在轉灣。”鳳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齊走到趙升家,小堂屋里坐下。鳳四老參叫趙升把萬中書的鎖開了,鳳四老爹脫下外面一件長衣來,叫萬中書脫下公服換了。又叫府差到萬老爺寓處叫了管家來。府差去了回來說:“管家都未回寓處,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還在寓處,和尚卻不肯發。”鳳四老爹聽了,又除了頭上的帽子,叫萬中書戴了,自己只包著網巾,穿著短衣,說道:“這里地方小,都到我家去!” 萬中書同三個差人跟著鳳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銜。進了大門,二層廳上立定,萬中書納頭便拜。鳳四老爹拉住道:“此時不必行禮,先生且坐著。”便對差人道:“你們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話了。你們都在我這里住著。萬老爹是我的相與,這場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卻也不難為你。”趙升對來差道:“二位可有的說?”來差道:“鳳四老爹吩咐,這有甚么說,只求老爹作速些。”鳳四老爹道:“這個自然。”當下把三個差人送在廳對面一間空房里,說道:“此地權住兩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來。”三個差人把萬中書交與鳳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 鳳四老爹把萬中書拉到左邊一個書房里坐著,問道:“萬先生,你的這件事不妨實實的對我說,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幫襯你。說含糊話,那就罷了。”萬中書道:“我看老爹這個舉動,自是個豪杰,真人面前我也不說假話了,我這場官司,倒不輸在臺州府,反要輸在江寧縣。”鳳四老爹道:“江寧縣方老爺待你甚好,這是為何?”萬中書道:“不瞞老爹說,我實在是個秀才,不是個中書。只因家下日計艱難,沒奈何出來走走。要說是個秀才,只好喝風疴煙。說是個中書,那些商家同鄉紳財主們才肯有些照應。不想今日被縣尊把我這服色同官職寫在批上,將來解回去,欽案都也不妨,倒是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道:“萬先生,你假如是個真官回去,這官司不知可得贏?”萬中書道:“我同苗總兵系一面之交,又不曾有甚過贓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輸。只要那里不曉得假官一節,也就罷了。”鳳四老爹道:“你且住著,我自有道理。”萬中書住在書房里,三個差人也搬來住在廳對過空房里。鳳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飯,一面自己走到秦中書家去。 秦中書聽見鳳四老爹來了,大衣也沒有穿,就走了出來,問道:“鳳四哥,事體怎么樣了?”鳳四老爹道:“你還問哩!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你還不曉得哩!”秦中書嚇的慌慌張張的,忙問道:“怎的?怎的?”鳳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夠你打半生!”秦中書越發嚇得面如土色,要問都問不出來了。鳳四老爹道:“你說他到底是個甚官?”秦中書道:“他說是個中書。”鳳四老爹道:“他的中書還在判官那里造冊哩!”秦中書道:“難道他是個假的?”鳳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說!只是一場欽案官司,把一個假官從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撫本上也不要特參,只消帶上一筆,莫怪我說,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滾水潑老鼠’了。” 秦中書聽了這些話,瞪著兩只白眼,望著鳳四老爹道:“鳳四哥,你是極會辦事的人。如今這件事,到底怎樣好?”鳳四老爹道:“沒有怎樣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輸,你的身家不破。”秦中書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輸?”鳳四老爹道:“假官就輸,真官就不輸。”秦中書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鳳四老爹道:“難道你也是假的?”秦中書道:“我是遵例保舉來的。”鳳四老爹道:“你保舉得,他就保舉不得?”秦中書道:“就是保舉,也不得及。”鳳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錢,就是官!現放著一位施老爺,還怕商量不來?”秦中書道:“這就快些叫他辦。”鳳四老爹道:“他到如今辦,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書道:“依你怎么樣?”鳳四老爹道:“若要依我么,不怕拖官司,竟自隨他去。若要圖干凈,替他辦一個,等他官司贏了來,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來還你。就是九折三分錢也不妨。”秦中書聽了這個話,嘆了一口氣道:“這都是好親家拖累這一場,如今卻也沒法了!鳳四哥,銀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辦去。”鳳四老爹道:“這就是水中撈月了。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辦。”秦中書道:“為甚的偏要他去?”鳳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爺是高老爺的相好,要懇著他作速照例寫揭帖揭到內閣,存了案,才有用哩。”秦中書道:“鳳四哥,果真你是見事的人。” 隨即寫了一個帖子,請高親家老爺來商議要話。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書會著,就把鳳四老爹的話說了一遍。高翰林連忙道:“這個我就去。”鳳四老爹在旁道:“這是緊急事,秦老爺快把‘所以然’交與高老爺去罷。”秦中書忙進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銀子,每封足紋一百兩,交與高翰林道:“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禮物。這原是我墊出來的。我也曉得閣里還有些使費,一總費親索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辦了罷。”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應允。拿了銀子到施御史家,托施御史連夜打發人進京辦去了。 鳳四老爹回到家里,一氣走進書房,只見萬中書在椅子上坐著望哩。鳳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隨將此事說了備細。萬中書不覺倒身下去,就磕了鳳四老爹二三十個頭。鳳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來。鳳四老爹道:“明日仍舊穿了公服到這兩家謝謝去。”萬中書道:“這是極該的,但只不好意思。”說著,差人走進來請問鳳四老爹幾時起身。鳳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后日罷。”次日起來,鳳四老爹催著萬中書去謝高、秦兩家。兩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卻就回來了。鳳四老爹又叫萬中書親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來,鳳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著三個差人,竟送萬中書回浙江臺州去審官司去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變成衣錦還鄉;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負屈。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一回 少婦騙人折風月 壯士高興試官刑 本章字數:4515 話說鳳四老爹替萬中書辦了一個真中書,才自己帶了行李,同三個差人送萬中書到臺州審官司去。這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溫和,五個人都穿著單衣,出了漢西門來叫船,打點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總沒有一只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蘇州。到了蘇州,鳳四老爹打發清了船錢,才換了杭州船,這只船比南京叫的卻大著一半。鳳四老爹道:“我們也用不著這大船,只包他兩個艙罷。”隨即付埠頭一兩八錢銀子,包了他一個中艙,一個前艙。五個人上了蘇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攬了一個收絲的客人搭在前艙。這客人約有二十多歲,生的也還清秀,卻只得一擔行李,倒著實沉重。到晚,船家解了纜,放離了馬頭,用篙子撐了五里多路,一個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對伙計說:“你帶好纜,放下二錨,照顧好了客人,我家去一頭。”那臺州差人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