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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儒林外史在線閱讀 - 第6節

第6節

    馬二先生大喜,當下受了他兩拜,又同他拜了兩拜,結為兄弟。留他在樓上,收拾菜蔬,替他餞行。吃著,向他說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總以文章舉業為主。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不要說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館、作幕,都不是個了局。只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這就是《孝經》上所說的‘顯親揚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語道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今甚么是書?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賢弟,你回去奉養父母,總以做舉業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養不周,也不必介意,總以做文章為主。那害病的父親,睡在床上,沒有東西吃,果然聽見你念文章的聲氣,他心花開了,分明難過也好過,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這便是曾子的‘養志’。假如時運不好,終身不得中舉,一個稟生是錚的來的,到后來,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請一道封誥,我是百無一能,年紀又大了,賢弟你少年英敏,可細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后宦途相見?!?/br>
    說罷,又到自己書架上,細細檢了幾部文章,塞在他棉襖里卷著,說道:“這都是好的,你拿去讀下?!笨锍艘酪啦簧幔旨庇谝胰タ锤赣H,只得灑淚告辭,馬二先生攜著手,同他到城隍山舊下處取了鋪蓋,又送他出清波門,一直送到江船上,看著上了船,馬二先生辭別進城去了。

    匡超人過了錢塘江,要搭溫州的船??匆娨恢淮咧蛦枺骸翱蓭??”船家道:“我們是撫院大人差上鄭老爹的船,不帶人的。”匡超人背著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個白須老者道:“駕長,單身客人帶著也罷了,添著你買酒吃。”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來罷?!卑汛瑩蔚桨哆?,讓他下了船??锍朔畔滦欣?,向老爹作了揖,看見艙里三個人:中間鄭老爹坐著,他兒子坐在旁邊,這邊坐著一外府的客人。鄭老爹還了禮,叫他坐下。匡超人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強拿,不動強動,一口一聲只叫“老爹”。那鄭老爹甚是歡喜,有飯叫他同吃。

    飯后行船無事,鄭老爹說起:“而今人情澆薄,讀書的人都不孝父母。這溫州姓張的,弟兄三個都是秀才,兩個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兒子,在家打吵,吵的父親急了,出首到官。他兩弟兄在府、縣都用了錢,倒替他父親做了假哀憐的呈子,把這事銷了案。虧得學里一位老師爺持正不依,詳了我們大人衙門,大人準了,差了我到溫州提這一干人犯去?!蹦强腿说溃骸斑@一提了來審實,府、縣的老爺不都有礙?”鄭老爹道:“審出真情,一總都是要參的!”匡超人聽見這話,自心里嘆息:“有錢的不孝父母,象我這窮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過了兩日,上岸起旱,謝了鄭老爹。鄭老爹飯錢一個也不問他要,他又謝了。一路曉行夜宿,來到自己村莊,望見家門。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敦倫修行,終受當事之知,實至名歸;反作終身之玷。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

    本章字數:6179

    話說匡超人望見自己家門.心里歡喜,兩步做一步,急急走來敲門。母親聽見是他的聲音,開門迎了出來,看見道:“小二!你回來了!”匡超人道:“娘!我回來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頭。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見他穿著極厚的棉襖,方才放下心。向他說道:“自從你跟了客人去后,這一年多,我的rou身時刻不安!一夜夢見你掉在水里,我哭醒來。一夜又夢見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夢見你臉上生了一個大疙瘩,指與我看,我替你拿手拈,總拈不掉。一夜又夢見你來家望著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夢見你頭戴紗帽,說做了宮。我笑著說:‘我一個莊農人家,那有官做?’傍一個人道:‘這官不是你兒子,你兒子卻也做了官,卻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來了?!矣挚奁饋碚f:‘若做了官就不得見面,這官就不做他也罷!’就把這句話哭著,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嚇醒了。你爹問我,我一五一十把這夢告訴你爹,你爹說我心想癡了。不想就在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邊身子動不得,而今睡在房里?!?/br>
    外邊說著話,他父親匡太公在房里已聽見兒子回來了,登時那病就輕松些,覺得有些精神??锍俗叩礁?,叫一聲:“爹!兒子回來了!”上前磕了頭。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細細告訴他這得病的緣故,說道:“自你去后,你三房里叔子就想著我這個屋。我心里算計,也要賣給他,除另尋屋,再剩幾兩房價,等你回來做個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說:‘你這屋是他屋邊屋,他謀買你的,須要他多出幾兩銀子。’那知他有錢的人只想便宜,豈但不肯多出錢,照時值估價還要少幾兩,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鍋,要殺我的巧。我賭氣不賣給他,他就下一個毒,串出上手業主拿原價來贖我的。業主你曉得的,還是我的叔輩,他倚恃尊長,開口就說:‘本家的產業是賣不斷的?!艺f:‘就是賣不斷,這數年的修理也是要認我的,’他一個錢不認,只要原價回贖,那日在祠堂里彼此爭論,他竟把我打起來。族間這些有錢的,受了三房里囑托,都偏為著他,倒說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沒中用,說了幾句‘道三不著兩’的話。我著了這口氣,回來就病倒了。自從我病倒,日用益發艱難。你哥聽著人說,受了原價,寫過吐退與他,那銀子零星收來,都花費了。你哥看見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沒有家私給他,自掙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著擔子在各處趕集,尋的錢兩口子還養不來。我又睡在這里,終日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間壁又要房子翻蓋,不顧死活,三五天一回人來催,口里不知多少閑話。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著,一場兩場的哭!”匡超人道:“爹,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靜靜的養好了病。我在杭州,虧遇著一個先生,他送了我十兩銀子,我明日做起個小生意,尋些柴米過日子。三房里來催,怕怎的!等我回他?!?/br>
    母親走進來叫他吃飯,他跟了走進廚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與他吃。吃罷,又吃了飯,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盤程錢買了一只豬蹄來家煨著,晚上與太公吃。買了回來,恰好他哥子挑著擔子進門,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訴了些家里的苦楚。他哥子愁著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發了,說的話‘道三不著兩’的。現今人家催房子,挨著總不肯出,帶累我受氣。他疼的是你,你來家早晚說著他些?!闭f罷,把擔子挑到房里去。

    匡超人等菜爛了,和飯拿到父親面前。扶起來坐著。太公因兒子回家,心里歡喜,又有些葷菜,當晚那菜和飯也吃了許多。剩下的,請了母親同哥進來,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吃了晚飯。太公看著歡喜,直坐到更把天氣,才扶了睡下??锍藢⒈粏文脕?,在太公腳跟頭睡。

    次日清早起來,拿銀子到集上買了幾口豬,養在圈里,又買了斗把豆子。先把豬肩出一個來殺了,燙洗干凈,分肌劈理的賣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廂豆腐,也都賣了錢,拿來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著,見太公煩悶,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賣的各樣的吃食東西,又聽得各處的笑話,曲曲折折,細說與太公聽。太公聽了也笑。太公過了二會,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進來?!蹦赣H忙走進來,正要替太公墊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這樣出了。象這布墊在被窩里,出的也不自在,況每日要洗這布,娘也怕熏的慌,不要熏傷了胃氣。”太公道:“我站的起來出恭倒好了,這也是沒奈何!”匡超人道:“不妥站起來,我有道理,”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兩只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鉆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睡的安安穩穩,自在出過恭;把太公兩腿扶上床,仍舊直過來。又出的暢快,被窩里又沒有臭氣。他把板凳端開,瓦盆拿出去倒了,依舊進來坐著。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來吃了晚飯。坐一會,伏侍太公睡下,蓋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帶來的一個大鐵燈盞裝滿了油,坐在太公傍邊,拿出文章來念。太公睡不著,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讀到四更鼓。太公叫一聲,就在跟前。太公夜里要出恭,從前沒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兒子在傍伺侯,夜里要出就出,晚飯也放心多吃幾口??锍嗣恳顾墓牟潘凰粋€更頭鄉便要起來殺豬,磨豆腐。

    過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帶了一個小雞子在嫂子房里煮著,又買了一壺酒,要替兄弟接風,說道:“這事不必告訴老爹罷?!笨锍瞬豢?,把雞先盛了一碗送與父母,剩下的,兄弟兩人在堂里吃著。恰好三房的阿叔過來催房子,匡超人丟下酒多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來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襖!又在外邊學得恁知禮,會打躬作揖?!笨锍说溃骸拔业郊規兹?,事忙,還不曾來看得阿叔,就請坐下吃杯便酒罷?!卑⑹遄鲁粤藥妆?,便提到出房子的話,匡超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著弟兄兩人在此,怎敢白賴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沒錢典房子,租也租兩間,出去住了,把房子讓阿叔,只是而今我父親病著,人家說,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著急請先生替父親醫,若是父親好了,作速的讓房子與阿叔。就算父親是長病不得就好,我們也說不得,料理尋房子搬去;只管占著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兩個老人家住的也不安?!卑⑹逡娝@番話說的中聽,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沒的說了,只說道:“一個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來催,因為要一總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說,再耽帶些日子罷?!笨锍说?,“多謝阿叔!阿叔但請放心,這事也不得過遲?!蹦前⑹鍛Z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北戕o了過去。

    自此以后,匡超人的rou和豆腐都賣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賣完了,把錢拿來家伴著父親。算計那日賺的錢多,便在集上買個雞、鴨,或是魚,來家與父親吃飯。因太公是個痰癥,不十分宜吃大葷,所以要買這些東西?;蚴秦i腰子,或是豬肚子,倒也不斷。醫藥是不消說。太公日子過得稱心,每日每夜出恭都是兒子照顧定了,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頭上。太公的病漸漸好了許多,也和兩個兒子商議要尋房子搬家,倒是匡超人說,“父親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幾分,扶著起來走得,再搬家也不遲。”那邊人來催,都是匡超人支吾過去。

    這匡超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親,念文章,辛苦已極,中上得閑,還溜到門首同鄰居們下象棋。那日正是早飯過后,他看著太公吃了飯,出門無事,正和一個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場上,將一個稻籮翻過來做了桌子,放著一個象棋盤對著。只見一個白胡老者,背剪著手來看,看了半日,在傍邊說道:“老兄這一盤輸了!”匡超人抬頭一看,認得便是木材大柳莊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來叫了他一聲,作了個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誰,方才幾乎不認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從前年出門,是幾時回來了的?你老爹病在家里?”匡超人道:“不瞞老爹說,我來家已是有半年了,因為無事,不敢來上門上戶,驚動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來也略覺好些,多謝老爹記念。請老鄉到舍下奉茶?!迸吮U溃骸安幌_?!币蜃呓埃嫠衙弊由簧?,又拿他的手來煙細看了,說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學得些麻衣神相法,你這骨格是個貴相,將來只到二十六八歲,就交上好的運氣,妻、財、子、祿,都是有的,現今印堂顏色有些發黃,不日就有個貴人星照命。”又把耳朵邊抬著看看,道:“卻也還有個虛驚,不大礙事,此后運氣一年好似一年哩?!笨锍说溃骸袄系?,我做這小生意,只望著不折了本,每日尋得幾個錢養活父母,便謝天地菩薩了,那里想甚么富貴輪到我身上?!迸吮U龘u手道:“不相干,這樣事那里是你做的?”說罷,各自散了。

    三房里催出房子,一日緊似一日,匡超人支吾不過,只得同他硬撐了幾句,那里急了,發狠說:“過三日再不出,叫人來摘門下瓦!”匡超人心里著急,又不肯向父親說出。過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來,太公睡下。他把那鐵燈盞點在傍邊念文章,忽然聽得門外一聲響亮,有幾十人聲一齊吆喝起來。他心里疑惑是三房里叫多少人來下瓦摘門。頃刻,幾百人聲,一起喊起,一派紅光,把窗紙照得通紅。他叫一聲:“不好了!”忙開出去看。原來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齊跑出來說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夢夢銃銃,扒了出來,只顧得他一副上集的擔子。擔子里面的東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蕭、打的叮當,女人戴的錫簪子,撾著了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斷的斷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才一總棒起來朝外跑。那火頭已是望見有丈把高,一個一個的火團子往天井里滾。嫂子搶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腳,抱著哭哭啼啼,反往后走。老奶奶嚇得兩腳軟了,一步也挪不動。那火光照耀得四處通紅,兩邊喊聲大震。

    匡超人想,別的都不打緊,忙進房去搶了一床被在手內,從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兩只手摟得緊緊的,且不顧母親,把太公背在門外空處坐著。又飛跑進來,一把拉了嫂子,指與他門外走。又把母親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門,那時火已到門口,幾乎沒有出路,匡超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來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蓋好。母親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尋他哥時已不知嚇的躲在那里去了。那火轟轟烈烈,燁燁撲撲,一派紅光,如金龍亂舞。鄉間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遠,足足燒了半夜,方才漸漸熄了。稻場上都是煙煤,兀自有焰騰騰的火氣。

    一村人家房子都燒成空地??锍藳]奈何,無處存身,望見莊南頭大路上一個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里,叫嫂子扶著母親,一步一挨人挨到庵門口。和尚出來問了,不肯收留,說道:“木材失了火,幾被燒的都沒有房子住,一個個搬到我這庵里時,再蓋兩進屋也住不下,況且你又有個病人,那里方便呢?”只見庵內走出一個老翁來,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就是潘保正??锍松锨白髁艘尽绱诉@般,被了回祿。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來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內,可憐!”匡超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說了一遍。潘保正道:“師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們村上有名的忠厚人。況且這小二相公好個相貌,將來一定發達。你出家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權借一同屋與他,住兩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錢我送與你?!焙蜕新犚姳U系愿溃桓疫`拗,才請他一家進去,讓出一間房子來??锍税烟尺M庵里去睡下。潘保正進來問候太公,太公謝了保正。和尚燒了一壺茶來與眾位吃。保正回家去了,一會又送了些飯和菜來與他壓驚。直到下午,他哥才尋了來,反怪兄弟不幫他搶東西。

    匡超人見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間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錢還帶在身近,依舊殺豬、磨豆腐過日子,晚間點燈念文章。太公卻因著了這一嚇,病更添得重了??锍穗m是憂愁,讀書還不歇。那日讀到二更多天,正讀得高興,忽聽窗外鑼響,許多火把簇擁著一乘官橋過去,后面馬蹄一片聲音,自然是本縣知縣過,他也不曾住聲,由著他過去了。

    不想這知縣這一晚就在莊上住下了公館,心中吧息:“這樣鄉村地面,夜深時分還有人苦功讀書,實為可敬!只不知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傳保正來問一問?”當下傳了潘保正來,問道:“莊南頭廟門傍那一家,夜里念文章的是個甚么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悉把如此這般:“被火燒了。租在這里住。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個兒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個秀才,也不是個童生,只是個小本生意人。”知縣聽罷慘然,吩咐道:“我這里發一個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這匡迥,說我此時也不便約他來會,現今考試在即,叫他報名來應考,如果文章會做,我提拔他。”保正領命下來。

    次日清早,知縣進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來,飛跑走到匡家,敲開了門,說道:”恭喜!”匡超人問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個單帖來,遞與他。上寫:“侍生李本瑛拜。”匡超人看見是本縣縣主的帖子,嚇了一跳,忙問:“老爹,這帖是拜那個的?”保正悉把如此這般:“老爺在你這里過,聽見你念文章,傳我去問;我就說你如此窮苦,如何行孝,都稟明了老爺。老爺發這帖子與你,說不日考校,叫你去應考,是要抬舉你的意思。我前日說你氣色好,主有個貴人星照命,今日何如?”匡超人喜從天降,捧了這個帖子去向父親說了,太公也歡喜。到晚他哥回來,看見帖子,又把這話向他哥說了,他哥不肯信。

    過了幾天時,縣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锍速I卷子去應考??歼^了,發出團案來,取了。復試,匡超人又買卷伺候。知縣坐了堂,頭一個點名就是他。知縣叫住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匡超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歲?!敝h道:“你文字是會做的。這回復試,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顧你。”匡超人磕頭謝了,領卷下去。復試過兩次,出了長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報到鄉里去??锍四檬直旧蟻碇x,知縣傳進宅門去見了,問其家里這些苦楚,便封出二兩銀子來送他:“這是我分俸些須,你拿去奉養父母。到家并發奮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時候,你再來見我,我還資助你的盤費?!笨锍酥x了出來,回家把銀子拿與父親,把官說的這些話告訴了一遍。太公著實感激,捧著銀子,在枕上望空磕頭,謝了本縣老爺。到此時他哥才信了。鄉下眼界淺,見匡超人取了案首,縣里老爺又傳進去見過,也就在莊上,大家約著送過賀分到他家來。太公吩咐借間壁庵里請了一天酒。

    這時殘冬已過,開印后宗師按臨溫州??锍诉缔o別知縣,知縣又送了二兩銀子。他到府,府考過,接著院考??剂顺鰜恚『弥h上轅門見學道,在學道前下了一跪,說:“卑職這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本桶阉行⒌氖录毤氄f了。學道道:“‘士先器識而后辭章’,果然內行克敦,文辭都是末藝。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雖略有末清,才氣是極好的。貴縣請回,領教便了?!敝灰蜻@一番,有分教:婚姻締就,孝便衰于二親;科第取來,心只系乎兩榜。未知匡超人這一考得進學否,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本章字數:6242

    話說匡太公自從兒子上府去考,尿屎仍舊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兩年的一般,每日眼淚汪汪,望著門外。那日向他老奶奶說道:“第二個去了這些時總不回來,不知他可有福氣掙著進一個學。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見他在跟前送終!”說著,又哭了。老奶奶勸了一回。忽聽門外一片聲打的響,一個兇神的人趕著他大兒子打了來,說在集上趕集,占了他擺攤子的窩子??锎笥植环?,紅著眼,向那人亂叫。那人把匡大擔子奪了下來,那些零零碎碎東西,撒了一地,筐子都踢壞了??锎笠姽伲诶镎f道:“縣主老爺現同我家老二相與,我怕你么!我同你回老爺去!”太公聽得,忙叫他進來,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個良善人家,從不曾同人口舌,經官動府。況且占了他攤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說,不要吵鬧,帶累我不安!”他那里肯聽,氣狠狠的,又出去吵鬧,吵的鄰居都來圍著看,也有拉的,也有勸的。正鬧著,潘保正走來了,把那人說了幾聲,那人嘴才軟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還不把你的東西拾在擔子里,拿回家去哩,”匡大一頭罵著,一頭拾東西。

    只見大路上兩個人,手里拿著紅紙帖子,走來問道:“這里有一個姓匡的么?”保正認得是學里門斗,說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進了學了。”便道:“匡大哥,快領二位去同你老爹說?!笨锎髺|西才拾完在擔子里,挑起擔子,領兩個門斗來家。那人也是保正勸回去了。門斗進了門,見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報帖升貼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相公匡諱迥,蒙提學御史學道大老爺取中樂清縣第一名人泮。聯科及第。本學公報。”太公歡喜,叫老奶奶燒起茶來,把匡大擔了里的糖和豆腐干裝了兩盤,又煮了十來個雞子,請門斗吃著。潘保正又拿了十來個雞子來賀喜,一總煮了出來,留著潘老爹陪門斗吃飯。飯罷,太公拿出二百文來做報錢,門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貧之人,又遭了回祿。小兒的事,勞二位來,這些須當甚么,權為一茶之敬?!迸死系终f了一番,添了一百文,了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后,匡超人送過宗師,才回家來,穿著衣中,拜見父母,嫂子是因回祿后就住在娘家去了,此時只拜了哥哥。他哥見他中了個相公,比從前更加親熱些。潘保正替他約齊了分子,擇個日子賀學,又借在庵里擺酒。此舍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錢,宰了兩個豬和些雞鴨之類,吃了兩三日酒,和尚也來奉承。

    匡超人同太公商議,不磨豆腐了,把這剩下來的十幾吊錢把與他哥,又租了兩間屋開個小雜貨店。嫂子也接了回來,也不分在兩處吃了,每日尋的錢家里盤纏。忙過幾日,匡超人又進城去謝知縣。知縣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禮,留著吃了酒飯,叫他拜做老師。事畢回家,學里那兩個門斗又下來到他家說話。他請了潘老爹來陪。門斗說:“學里老爺要傳匡相公去見,還要進見之禮?!笨锍藧懒?,道:“我只認得我的老師!他這教官,我去見他做甚么?有甚么進見之禮!”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這樣說了,我們縣里老爺雖是老師,是你拜的老師,這是私情。這學里老師是朝廷制下的,專營秀才,你就中了狀元,這老師也要認的。怎么不去見?你是個寒士,進見禮也不好爭,每位封兩錢銀子去就是了?!碑斚录s定日子,先打發門斗回去。到那日,封了進見禮去見了學師回來,太公又吩咐買個牲醴到祖墳上去拜奠。

    那日上墳回來,太公覺得身體不大爽利,從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藥也再不得見效,飯食也漸漸少的不能吃了??锍说教幥笊駟柌罚瑑炊嗉伲缟套h,把自己向日那幾兩本錢,替太公備后事,店里照舊不動。當下買了一具棺木,做了許多布衣,合著太公的頭,做了一頂方巾,預備停當。太公奄奄在床,一日昏聵的狠,一日又覺得明白些。那日,太公自知不濟,叫兩個兒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這病犯得拙了,眼見得望天的日子遠,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個無用的人,一塊土也不曾丟給你們,兩間房子都沒有了。第二的僥幸進了一個學,將來讀讀書,會上進一層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緊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極是難得,卻又不可因后來日子略過的順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滿了服,就急急的要尋一頭親事,總要窮人家的兒女,萬不可貪圖富貴,攀高結貴。你哥是個混賬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樣才是!”兄弟兩個哭著聽了,太公瞑目而逝,合家大哭起來,匡超人呼天搶地,一面安排裝殮。因房屋偏窄,停放過了頭七,將靈樞送在祖塋安葬,滿莊的人都來吊孝送喪。兩弟兄謝過了客??锎笳粘i_店??锍朔昶弑闳炆峡薜臁?/br>
    那一日,正從墳上奠了回來,天色已黑。剛才到家,潘保正走來向他說道:“二相公,你可知道,縣里老爺壞了,今日委了溫州府二太爺來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師,你也該進城去看看?!笨锍舜稳論Q了素服,進城去看。才走進城,那曉得百姓要留這官,鳴鑼罷市,圍住了摘印的官,要奪回印信,把城門大白日關了,鬧成一片??锍瞬坏眠M去,只得回來再聽消息。

    第三日,聽得省里委下安民的官來了,要拿為首的人。又過了三四日,匡超人從墳上回來,潘保正迎著道:“不好了,禍事到了!”匡超人道:“甚么禍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說。”當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來,百姓散了,上司叫這官密訪為頭的人,已經拿了幾個。衙門里有兩個沒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報了,說老爺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內為頭要保留,是那里冤枉的事!如今上面還要密訪,但這事那里定得?他若訪出是實,恐怕就有人下來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時,沒有官事就罷,若有,我替你維持?!?/br>
    匡超人驚得手慌腳忙,說道:“這是那里晦氣!多承老爹相愛,說信與我,只是我而今那里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里想,那處熟就往那處去?!笨锍说溃骸拔抑挥泻贾菔欤瑓s不曾有甚相與的?!迸吮U溃骸澳阋贾?,我寫一個字與你帶去。我有個房分兄弟,行三,人都叫他潘三爺,現在布政司星充吏,家里就在司門前山上住。你去尋著了他,凡事叫他照應。他是個極慷慨的人,不得錯的?!笨锍说溃骸凹仁侨绱?,費老爹的心寫下書子,我今晚就走才好。”當下潘老爹一頭寫書,他一面囑咐哥嫂家里事務,灑淚拜別母親,拴束行李,藏了書子出門。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超人背著行李,走了幾天旱路,到溫州搭船,那日沒有便船,只得到飯店權宿。走進飯店,見里面點著燈,先有一個客人坐在一張桌子上,面前擺了一本書,在那里靜靜的看??锍丝茨侨藭r,黃瘦面皮,稀稀的幾根胡子。那人看書出神,又是個近視眼,不曾見有人進來??锍俗叩礁?,請教了一聲“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來為禮,青絹直身,瓦楞帽子,像個生意人模樣。兩人敘禮坐下,匡超人問道:“客人貴鄉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這三十里外,因有個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里去,因無便船,權在此住一夜?!笨匆娍锍舜髦浇恚浪切悴?,便道:“先生貴處那里?尊姓合甫?”匡超人道:“小弟賤姓匡,字超人,敝處樂清,也是要住省城,沒有便船?!蹦蔷翱腿说溃骸比绱松鹾?,我們明日一同上船?!备髯运?。

    次日早去上船,兩人同包了一個頭艙。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書來看。匡超人初時不好問他,偷眼望那書上圈的花花綠綠,是些甚么詩詞之類。到上午同吃了飯,又拿出書來看,看一會又閑坐著吃茶。匡超人問道:“昨晚請教老客,說有店在省城,卻開的是甚么寶店?”景客人道:“是頭巾店?!笨锍说溃骸袄峡图乳_寶店,卻看這書做甚么?”景客人笑道:“你道這書單是戴頭巾做秀才的會看么?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講八股的。不瞞匡先生你說,小弟賤號叫做景蘭江,各處詩選上都刻過我的詩,今已二十余年。這些發過的老先生,但到杭喊,就要同我們唱和。”因在艙內開了一個箱子,取出幾十個斗方子來遞與匡超人,道:“這就是拙刻,正要請教。”匡超人自覺失言,心里慚愧。接過詩來,雖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贊一回。景蘭江又問:“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學臺?”匡超人道:”就是現在新任宗師?!本疤m江道:“新學臺是湖州魯老先生同年,魯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詩友。小弟當時聯句的詩會、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嘉興蘧太守公孫駪夫、還有婁中堂兩位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們文字至交??上в形慌2家孪壬?,只是神交,不曾會面?!笨锍艘娝f這些人,便問道:“杭城文瀚樓選書的馬二先生,諱叫做靜的,先生想也相與?”景蘭江道:“那是做時文的朋友,雖也認得,不算相與。不瞞先生說,我們杭喊名壇中,倒也沒有他們這一派。卻是有幾個同調的。人,將來到省,可以同先生相會?!?/br>
    匡超人聽罷,不勝駭然。同他二路來到斷河頭,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蘭江站在船頭上,只見一乘轎子歇在岸邊,轎里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中,身穿寶藍直裰,手里接著一把白紙詩扇,扇柄上拴著一個方象牙圖書,后面跟著一個人,背了一個藥箱。那先生下了轎,正要進那人家去,景蘭江喊道:“趙雪兄,久違了!那里去?”那趙先生回過頭來,叫一聲:“哎呀!原來是老弟!幾時來的?”?”蘭江道:“才到這里,行李還不曾上岸。”因回頭望著艙里道:“匡先生,請出來,這是我最相好的趙雪齋先生,請過來會會?!笨锍顺鰜?,同他上了岸。

    景蘭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來?!碑斚氯送髁艘?,同進茶室。趙先生問道,“此位長兄尊姓?”景蘭江道:“這位是樂清匡先生,同我一船來的?!北舜酥t遜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來。趙先生道:“老弟,你為甚么就去了這些時,叫我終日盼望?!本疤m江道:“正是為些俗事纏著。這些時可有詩會么?”趙先生道:“怎么沒有!前月中翰顧老先生來夭竺進香,邀我們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詩。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這里住了一日,還約我們到船上拈題分韻,著實擾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來打撫臺的秋風,丟著秋風不打,日日邀我們到下處做詩。這些人都問你?,F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魯老先生征挽詩,送了十幾個斗方在我那里,我打發不清,你來得正好,分兩張去做?!闭f著,吃了茶,問:”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那位學臺手里恭喜的?”景蘭江道:“就是現任學臺?!壁w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兒同案?!背酝炅瞬?,趙先生先別,看病去了。景蘭江問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發到那里去?”匡超人道:“如今且攏文瀚樓。”景蘭江道:“也罷,你攏那里去,我且到店里,我的店在豆腐橋大街上金剛寺前,先生閑著到我店里來談。”說罷,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超人背著行李,走到文瀚樓問馬二先生,已是回處州去了。文瀚樓主人認的他,留在樓上住。次日,拿了書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爺。進了門,家人回道:“三爺不在家,前幾日奉差到臺州學道衙門辦公事去了?!笨锍说溃骸皫讜r回家?”家人道:“才去,怕不也還要三四十天功夫。”

    匡超人只得回來,尋到豆腐橋大街景家方中店里,景蘭江不在店內。問左右店鄰,店鄰說道:“景大先生么?這樣好天氣,他先生正好到六橋探春光,尋花問柳,做西湖上的詩。絕好的詩題,他怎肯在店里坐著?”匡超人見問不著,只得轉身又走。走過兩條街,遠遠望見景先生同著兩個戴方巾的走,匡超人相見作揖。景蘭江指著那一個麻子道:“這位是支劍峰先生。”指著那一個胡子道:“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們詩會中領袖?!蹦嵌藛枺骸按宋幌壬??”景蘭江道:“這是樂清匡超人先生。”匡超人道:“小弟方才在寶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時往那里去?”景先生道:“無事閑游?!庇值溃骸傲寂笙嘤觯M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飲三杯?”那兩位道:“最好。”當下拉了匡超人,同進一個酒店,揀一副坐頭坐下。酒保來問要甚么菜,景蘭江叫了一賣一錢二分銀子的雜膾,兩碟小吃。那小吃,一樣是炒rou皮,一樣就是黃豆芽。拿上酒來。支劍峰問道:“今日何以不去訪雪兄?”浦墨卿道:“他家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敝Ψ宓溃骸翱土T了,有甚么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緊哩!你滿飲一杯,我把這段公案告訴你?!?/br>
    當下支劍峰斟上酒,二位也陪著吃了。浦墨卿道:“這位客姓黃,是戊辰的進士,而今選了我這寧波府郭縣知縣。他先年在京里同楊執中先生相與。楊執中卻和趙爺相好,因他來浙,就寫一封書子來會趙爺。趙爺那日不在家,不曾會。”景蘭江道:“趙爺官府來拜的也多,會不著他也是常事?!逼帜涞溃澳侨照嬲辉诩摇4稳遮w爺去回拜,會著,彼此敘說起來,你道奇也不奇?……”眾人道:“有甚么奇處?”浦墨卿道:“那黃公竟與趙爺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眾人一齊道:“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還有奇處。趙爺今年三十九歲,兩個兒子,四個孫子,老兩個夫妻齊眉,只卻是個布衣;黃公中了一個進士,做任知縣,卻是三十歲上就斷了弦,夫人沒了。而今兒花女花也無?!敝Ψ宓溃骸斑@果然奇!同一個年、月、日、時,一個是這般境界,一個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見‘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說著,又吃了許多的酒。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個疑難在此,諸公大家參一參。比如黃公同趙爺一般的年、月、日、時生的,一個中了進士,卻是孤身一人;一個卻是子孫滿堂,不中進上。這兩個人,還是那一個好?我們還是愿做那一個?”三位不曾言語。浦墨卿道:“這話讓匡先生先說,匡先生,你且說一說。”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見,還是做趙先生的好?!北娙艘积R拍手道:“有理,有理!”浦墨卿道:“讀書畢竟中進士是個了局,趙爺各樣好了,到底差一個進士,不但我們說,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著一個進土。而今又想中進士,又想像趙爺的全福,天也不肯!雖然世間也有這樣人,但我們如今既設疑難,若只管說要合做兩個人,就沒的難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進士,不要全福;只做黃公,不做趙爺,可是么?”支劍峰道:“不是這樣說。趙爺雖差著一個進士,而今他太公郎已經高進了,將來名登兩榜,少不得封誥乃尊。難道兒子的進士,當不得自己的進士不成?”浦墨卿笑道:“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兒子已做了大位,他還要科舉。后來點名,監臨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摜在地下恨道:‘為這個小畜生,累我戴個假紗帽!’這樣看來,兒子的到底當不得自己的!”

    景蘭江道:“你們都說的是隔壁賬。都斟起酒來,滿滿的吃三杯,聽我說,”支劍峰道:“說的不是怎樣?”景蘭江道:“說的不是,倒罰三杯?!北娙说溃骸斑@沒的說。”當下斟上酒吃著。景蘭江道:“眾位先生所講中進士,是為名?是為利?”眾人道:“是為名?!本疤m江道:“可知道趙爺雖不曾中進士,外邊詩選上刻著他的詩幾十處,行遍天下,那個不曉得有個趙雪齋先生?只怕比進士享名多著哩!”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一齊道,“這果然說的快暢!”一齊干了酒??锍寺牭?,才知道天下還有這一種道理。景蘭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樓’字為韻,回去都做了詩,寫在一個紙上,送在匡先生下處請教。”當下同出店來,分路而別,只因這一番鄉有分教:交游添氣色,又結婚姻;文字發光芒,更將選取。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本章字數:5787

    話說匡超人那晚吃了酒,回來寓處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樓店主人走上樓來,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陽商?!笨锍藛柺呛问隆V魅说溃骸叭战裎液鸵粋€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賣,要費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來?我如今扣著日子,好發與山東、河南客人帶去賣,若出的遲,山東、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誤了一覺睡。這書刻出來,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號,還多寡有幾兩選金和幾十本樣書送與先生。不知先生可趕的來?”匡超人道:“大約是幾多日子批出來方不誤事?”主人道:“須是半個月內有的出來,覺得日子寬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罷了?!笨锍诵睦锼阌?,半個月料想還做的來,當面應承了。主人隨即搬了許多的考卷文章上樓來,午間又備了四樣菜,請先生坐坐,說:“發樣的時候再請一回,出書的時候又請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飯,初二、十六,跟著店里吃‘牙祭rou’;茶水、燈油,都是店里供給?!?/br>
    匡超人大喜,當晚點起燈來,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聽聽那樵樓上,才交四鼓。匡超人喜道:“像這樣,那里要半個月!”吹燈睡下,次早起來又批,一日搭半夜,總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樓上批文章,忽聽得樓下叫一聲道:“匡先生在家么?”匡超人道:”是那一位?”忙走下樓來,見是景蘭江,手里拿著一個斗方卷著,見了作揖道:“候遲有罪?!笨锍税阉屔蠘侨?,他把斗方放開在桌上,說道:“這就是前日宴集限‘樓’字韻的。同人已經寫起斗方來,趙雪兄看見,因未得與,不勝悵悵,因照韻也做了一首。我們要讓他寫在前面,只得又各人寫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來請教。”匡超人見題上寫著“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樓’字”,每人一首詩,后面排著四個名字是:“趙潔雪齋手稿”、“景本蕙蘭江手稿”、“支鍔劍峰手槁”、“浦玉方墨卿手稿”??匆娂垙埌琢?,圖書鮮紅,真覺可愛,就拿來貼在樓上壁間,然后坐下??锍说溃骸澳侨斩鄶_大醉,回來晚了?!本疤m江道:“這幾日不曾出門?”匡超人道:“因主人家托著選幾篇文章,要替他趕出來發刻,所以有失問候?!本疤m江道:“這選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會一個人?!笨锍说溃骸笔悄且晃??”景蘭江道:“你不要管p快換了衣服p我同你去便知?!?/br>
    當下換了衣服,鎖了樓門,同下來走到街上??锍说溃骸叭缃裢抢锶??”景蘭江道:“是我們這里做過家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里聚會,我也要去祝壽,故來拉了你去,到那里可以會得好些人,方才斗方上幾位都在那里?!笨锍说溃骸拔疫€不曾拜過胡三先生,可要帶個帖子去?”景蘭江道:“這是要的?!币煌叩较阆灥辏I了個帖子,在柜臺上借筆寫“眷晚生匡迥拜”。寫完,籠著又走。景蘭江走著告訴匡超人道:“這位胡三先生雖然好客,卻是個膽小不過的人。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后,他關著門總不敢見一個人,動不動就被人騙一頭,說也沒處說。落后這幾年,全虧結交了我們,相與起來,替他幫門戶,才熱鬧起來,沒有人敢欺他?!笨锍说溃骸八粋€家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蘭江道:“冢宰么?是過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沒人在朝,自己不過是個諸生。俗語說得好:‘死知府不如一個活老鼠。’那個理他?而今人情是勢利的!倒是我這雪齋先生詩名大,府、司、院、道,現任的官員,那一個不來拜他?人只看見他大門口,今日是一把黃傘的轎子來,明日又是七八個紅黑帽子叭喝了來,那藍傘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來人看見他的轎子不過三日兩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勢力。就是三公子那門首住房子的,房錢也給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還知感?!?/br>
    正說得熱鬧,街上又遇著兩個方巾闊服的人,景蘭江迎著道:“二位也是到胡三先生家拜壽去的?卻還要約那位,向那頭走?”那兩人道:“就是來約長兄。既遇著,一同行罷?!币騿枺骸按宋皇钦l?”景蘭江指著那兩人向匡超人道:“這位是金東崖先生,這位是嚴致中先生?!敝钢锍讼蚨坏?,“這是匡超人先生?!彼娜她R作了一個揖,一齊同走。走到一個極大的門樓,知道是冢宰第了,把帖子交與看門的。看門的說:“請在廳上坐?!笨锍伺e眼看見中間御書匾額“中朝往石”四個字,兩邊楠木椅子。四人坐下。

    少頃,胡三公子出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四十多歲光景。三公子著實謙光,當下同諸位作了揖。諸位祝壽,三公子斷不敢當,又謝了諸位,奉坐。金東崖首坐,嚴致中二坐,匡超人三坐,景蘭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東崖向三公子謝了前日的擾。三公子向嚴致中道:“一向駕在京師,幾時到的?”嚴致中道:“前日才到。一向在都門敝親家國子司業周老先生家做屠亭,因與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約弟同行,順便返舍走走。’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那里?”嚴貢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進城,不過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進城,會見雪兄,說道三哥今日壽日,所以來奉祝,敘敘闊懷?!比拥溃骸翱锵壬鷰讜r到???貴處那里?寓在何處?”景蘭江代答道:“貴處樂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來的。現今寓在文瀚樓,選歷科考卷?!比拥溃骸熬醚鼍醚?。”說著,家人捧茶上來吃了。三公子立起身來讓諸位到書房里坐。四位走進書房,見上面席間先坐著兩個人,方巾白須,大模大樣,見四位進來,慢慢立起身。嚴貢生認得,便上前道,“衛先生、隨先生都在這里,我們公揖?!碑斚伦鬟^了揖,請諸位坐。那衛先生、隨先生也不謙讓,仍舊上席坐了。家人來稟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這里坐下,景蘭江請教二位先生貴鄉。嚴貢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衛體善先生,乃建德鄉榜;此位是石門隨岑庵先生,是老明經。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選家,選的文章,衣被海內的。”景蘭江著實打躬,道其仰慕之意。那兩個先生也不問諸人的姓名。隨岑庵卻認得金東崖,是那年出貢到京,到監時相會的。因和他攀話道:“東翁,在京一別,又是數年,因甚回府來走走?想是年滿授職?也該榮選了?!苯饢|崖道:“不是。近來部里來投充的人也甚雜,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寧王,后來朝里又拿問了劉太監,常到部里搜剔卷案,我怕在那里久惹是非,所以就告假出了京來?!闭f著,捧出面來吃了。

    吃過,那衛先生、隨先生閑坐著,談起文來。衛先生道:“近來的選事益發壞了!”隨先生道:“正是。前科我兩人該選一部,振作一番?!毙l先生估著眼道:“前科沒有文章!”匡超人忍不住,上前問道:“請教先生,前科墨卷到處都有刻本的,怎的沒有文章?”衛先生道:“此位長兄尊姓?”景蘭江道:“這是德清匡先生?!毙l先生道:“所以說沒有文章者,是沒有文章的法則?!笨锍说溃骸拔恼录仁侵辛耍褪怯蟹▌t了。難道中式之外,又另有個法則?”衛先生道:“長兄,你原來不知。文章是代圣賢立言,有個一定的規矩,比不得那些雜覽,可以隨手亂做的,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這本人的富貴福澤,并看出國運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則,成、弘有成、弘的法則,都是一脈流傳,有個元燈。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來、也有合法的,也有僥幸的,必定要經我們選家批了出來,這篇就是傳文了。若是這一科無可入選,只叫做沒有文章!”隨先生道·“長兄,所以我們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來,這三篇文章要見得人不丑,不然只算做僥幸,一生抱愧?!庇謫栃l先生道:“近來那馬靜選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見?”衛先生道,“正是他把個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的是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所以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涂掉了讀。”

    說著,胡三公子同了支劍峰、浦墨卿進來,擺桌子,同吃了飯。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著趙雪齋。等到一更天,趙先生抬著一乘轎子,又兩個轎夫跟著,前后打著四枝火把,飛跑了來。下了轎,同眾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來了許多親戚、本家,將兩席改作三席,大家圍著坐了。席散,各自歸家。

    匡超人到寓所還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聽的這一席話敷衍起來,做了個序文在上。又還偷著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這幾位朋友。選本已成,書店里拿去看了,回來說道:“向日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樓,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催著還要發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給人看,說又快又細。這是極好的了!先生住著,將來各書坊里都要來請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兩選金,送來說道:“刻完的時候,還送先生五十個樣書。”又備了酒在樓上吃。

    吃著,外邊一個小廝送將一個傳單來??锍私又_看,是一張松江箋,折做一個全帖的樣式,上寫道:

    謹擇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韻賦詩,每位各出杖頭資二星。今將在會諸位先生臺銜開列于后:衛體善先生、隨岑庵先生、趙雪齋先生、嚴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劍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蘭江先生,共九位。

    下寫“同人公具”,又一行寫道:“尊分約齊,送至御書堂胡三老爺收?!笨锍丝匆姼魑幻露籍嬃恕爸弊?,他也畫了,隨即將選金內秤了二錢銀子,連傳單交與那小使拿去了。到晚無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須要做詩,我若不會,不好看相,便在書店里拿了一本《詩法入門》,點起燈來看。他是絕頂的聰明,看了一夜,早已會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筆來就做,做了出來,覺得比壁上貼的還好些。當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選衣帽,正要出門,早見景蘭江同支劍峰來約。三人同出了清波門,只見諸位都坐在一只小船上侯。上船一看,趙雪齋還不曾到,內中卻不見嚴貢生。因問胡三公子道:“嚴先生怎的不見?”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開船,他把分子送來,已經回廣東去了?!碑斚乱簧狭舜T谖骱飺u著。浦墨卿問三公子道:“嚴大先生我聽見他家為立嗣有甚么家難官事,所以到處亂跑,而今不知怎樣了?”三公子道:“我昨日問他的,那事已經平復,仍舊立的是他二令郎,將家私三七分開,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過日子。這個倒也罷了。”

    一刻到了花港。眾人都倚著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園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關著門不肯。胡三公子發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問,那人道:“胡三爺是出名的吝嗇!他一年有幾席酒照顧我?我奉承他!況且他去年借了這里擺了兩席酒,一個錢也沒有!去的時候,他也不叫人掃掃,還說煮飯的米剩下兩升,叫小廝背了回去。這樣大老官鄉紳,我不奉承他!”一席話,說的沒法,眾人只得一齊走到于公祠一個和尚家坐著。和尚烹出茶來。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蘭江出去買東西,匡超人道:“我也跟去頑頑?!碑斚伦叩浇稚?,先到一個鴨子店。三公子恐怕鴨子不肥,拔下耳挖來戳戳,脯子上rou厚,方才叫景蘭江講價錢買了,因人多,多買了幾斤rou,又買了兩只雞、一尾魚,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廝先拿了去。還要買些rou饅頭,中上當點心。于是走進一個饅頭店,看了三十個饅頭,那饅頭三個錢一個,三公子只給他兩個錢一個,就同那饅頭店里吵起來。景蘭江在傍勸鬧。勸了一回,不買饅頭了,買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就是景蘭江拿著。又去買了些筍干、鹽蛋、熟栗子、瓜子之類,以為下酒之物。匡超人也幫著拿些。來到廟里,交與和尚收拾。支劍峰道:“三老爺,你何不叫個廚役伺侯?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廚役就費了!”又秤了一塊銀,叫小廝去買米。

    忙到下午,趙雪齋轎子才到了。下轎就叫取箱來,轎夫把箱子捧到,他開箱取出一個藥封未,二錢四分,遞與三公子收了。廚下酒菜已齊,捧上來眾位吃了。吃過飯,拿上酒來。趙雪齋道:“吾輩今日雅集,不可無詩?!碑斚履轸b分韻,趙先生拈的是“四支”,衛先生拈的是“八齊”,浦先生拈的是“一東”,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隨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刪”,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韻已定,又吃了幾杯酒,各散進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來的骨頭骨腦和些果子裝在里面,果然又問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幾升,也裝起來,送了和尚五分銀子的香資,——押家人挑著,也進城去。

    匡超人與支劍峰、浦墨卿、景蘭江同路。四人高興,一路說笑,勾留頑耍,進城遲了,已經昏黑。景蘭江道:“天已黑了,我們快些走!”支劍峰已是大醉,口發狂言道:“何妨!誰不知道我們西湖詩會的名士!況且李太白穿著宮錦袍,夜里還走,何況才晚?放心走!誰敢來!”正在手舞足蹈高興,忽然前面一對高燈,又是一對提燈,上面寫的字是“鹽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轎里,一眼看見,認得是支鍔,叫人采過他來,問道:“支鍔!你是本分府鹽務里的巡商,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鬧?”支劍峰醉了,把腳不穩,前跌后憧,口里還說:“李大白宮錦夜行?!蹦欠指匆娝髁朔浇恚f道,“衙門巡商,從來沒有生、監充當的,你怎么戴這個帽子!左右的!撾去了!一條鏈子鎖起來!”浦墨卿走上去幫了幾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員,如何黑夜酗酒?帶著送在儒學去!’景蘭江見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超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內,兩人溜了。轉到下處,打開了門,上樓去睡。次日出去訪訪,兩人也不曾大受累,依舊把分韻的詩都做了來。

    匡超人也做了。及看那衛先生、隨先生的詩,“且夫”、“嘗謂”都寫在內,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語上采下來的幾個字眼。拿自己的詩比比,也不見得不如他。眾人把這詩寫在一個紙上,共寫了七八張。匡超人也貼在壁上。又過了半個多月,書店考卷刻成,請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聽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來拜?!敝灰驎@個人,有分教:婚姻就處,知為夙世之因;名譽隆時,不比時流之輩。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業橫遭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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