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宦成依舊搭船,帶了書子回湖州回復兩公子。兩公子不勝悵悵,因把書房后一個大軒敞不過的亭子上換了一匾,匾上寫作“潛亭”,以示等權潛齋來住的意思,就把楊執中留在亭后一間房里住。楊執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個蠢兒子老六叫了來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說。 將及一月,楊執中又寫了一個字去催權勿用,權勿用見了這字,收拾搭船來湖川。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換一件,左手掮著個被套,右手把個大布袖子晃蕩晃蕩,在街上腳高步低的撞。撞過了城門外的吊橋,那路上卻擠,他也不知道出城該走左首,進城該走右首方不礙路,他一味橫著膀子亂搖,恰好有個鄉里人在城里賣完了柴出來,肩頭上橫掮著一根尖扁擔,對面一頭撞將去,將他的個高孝帽子橫挑在扁擔尖上。鄉里人低著頭走,也不知道,掮著去了。他吃了一驚,摸摸頭上,不見了孝帽子。望見在那人扁擔上,他就把手亂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鄉里人走的快,又聽不見。他本來不會走城里的路,這時著了急,七首八腳的亂跑,眼睛又不看著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頭撞到一頂轎子上,把那轎子里的官幾乎撞了跌下來。 那官大怒,問是甚么人,叫前面兩個夜役,一條鏈子鎖起來。他又不服氣,向著官指手畫腳的亂吵。那官落下轎子,要將他審問,夜役喝著叫他跪,他睜著眼不肯跪。這時街上圍了六七十人,齊鋪鋪的看。內中走出一個人來,頭戴一頂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絹箭衣,幾根黃胡子,兩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說道:“老爺且請息怒。這個人是婁府請來的上客,雖然沖撞了老爺,若是處了他,恐婁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廳老魏,聽見這話,將就蓋個喧,抬起轎子去了。 權勿用看那人時,便是他舊相識俠客張鐵臂,張鐵臂讓他到一個茶室里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吃過茶,向他說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說道,已是婁府中請了去了。今日為甚么獨自一個在城門口閑撞?’權勿用道:“婁公子請我久了,我卻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著這官,鬧了一場,虧你解了這結。我今便同你一齊到婁府去。” 當下兩人一同來到婁府門上,看門的看見他穿著一身的白,頭上又不戴帽子,后面領著一個雄赳赳的人,口口聲聲要會三老爺、四老爺。門上人問他姓名,他死不肯說,只說:”你家老爺已知道久了。”看門的不肯傳,他就在門上大嚷大叫。鬧了一會,說:“你把楊執中老爹請出來罷!”看門的沒奈何,請出楊執中來。楊執中看見他這模樣,嚇了一跳,愁著眉道:“你怎的連帽子都弄不見了?”叫他權且坐在大門板凳上,慌忙走進去,取出一頂舊方中來與他戴了,便問:“此位壯士是誰?”權勿用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說的有名的張鐵臂。”楊執中道:“久仰,久仰!”三個人一路進來,就告訴方才城門口這一番相鬧的話。楊執中搖手道:“少停見了公子,這話不必提起了。”這日兩公子都不在家,兩人跟著楊執中竟到書房里,洗臉吃飯,自有家人管待。 晚間,兩公子赴宴回家,來書房相會,彼此恨相見之晚,指著潛亭與他看了,道出欽慕之意。又見他帶了一個俠客來,更覺舉動不同于眾,又重新擺出酒來:權勿用首席,楊執中、張鐵臂對席,兩公子主位。席間問起這號“鐵臂”的緣故,張鐵臂道:“晚生小時有幾斤力氣,那些朋友們和我賭賽,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著,等那車來,有心不起來讓他。那牛車走行了,來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車轂恰好打從膀子上過,壓著膀子了,那時晚生把膀子一掙,吉丁的一聲,那車就過去了幾十步遠。看看膀子上,白跡也沒有一個,所以眾人就加了我這一個綽號。”三公子鼓掌道:“聽了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來!”權勿用辭說:“居喪不飲酒。”楊執中道:“古人云:了老不拘禮,病不拘禮。’我方才看見肴饌也還用些,或者酒略飲兩杯,不致沉醉,也還不妨。”權勿用道:“先生,你這話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謂五葷者,蔥、韭、芫荽之類,怎么不戒?酒是斷不可飲的。”四公子道:“這自然不敢相強。”忙叫取茶來斟上。 張鐵臂道:“晚主的武藝盡多,馬上十八,馬下十八,鞭、銅、錘、刀、槍、劍、戟,都還略有些講究。只是一生性氣不好,慣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漢;銀錢到手,又最喜幫助窮人。所以落得四海無家,而今流落在貴地。”四公子道:“這才是英雄本色。”權勿用道:“張兄方才所說武藝,他舞劍的身段尤其可觀,諸先生伺不當面請教?”兩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劍來,遞與鐵臂。鐵臂燈下拔開,光芒閃爍,即便脫了上蓋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寶劍,走出天井,眾客都一擁出來。兩公子叫:“且住!快吩咐點起燭來。”一聲說罷,十幾個管家小廝,每人手里執著一個燭奴,明晃晃點著蠟燭,擺列天井兩邊。張鐵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許多身分來,舞到那酣暢的時候,只見冷森森一片寒光,如萬道銀蛇亂掣,并不見個人在那里,但覺陰風襲人,令看者毛發皆豎。權勿用又在幾上取了一個銅盤,叫管家滿貯了水,用于蘸著灑,一點也不得入。須臾,大叫一聲,寒光陡散,還是一柄劍執在手里。看鐵臂時,面上不紅,心頭不跳。眾人稱贊一番,直飲到四更方散,都留在書房里歇。自此,權勿用、張鐵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來向諸位道:“不日要設一個大會,遍請賓客游鶯脰湖。”此時天氣漸暖,權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大厚,穿著熱了,思量當幾錢銀子去買些藍布,縫一件單直裰,好穿了做游鶯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計已定,瞞著公子,托張鐵臂去當了五百文錢來,放在床上枕頭邊。日間在潛亭上眺望,晚里歸房宿歇,摸一摸,床頭間五百文一個也不見了。思量房里沒有別人,只是楊執中的蠢兒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尋到大門門房里,見他正坐在那里說呆話,便叫道:“老六,和你說話。”老六已是噇得爛醉了,問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權勿用道:“我枕頭邊的五百錢你可曾看見?”老六道:“看見的。”權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時候,我拿出去賭錢輸了,還剩有十來個在鈔袋里,留著少刻買燒酒吃。”權勿用道:“老六,這也奇了,我的錢,你怎么拿去賭輸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個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說罷,把頭一掉,就幾步跨出去了。把個權勿用氣的眼睜睜,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說不出來的苦。自此,權勿用與楊執中彼此不合,權勿用說楊執中是個呆子,楊執中說權勿用是個瘋子,三公子見他沒有衣服,卻又取出一件淺藍綢直裰送他。 兩公子請遍了各位賓客,叫下兩只大船,廚役備辦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個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細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時正值四月中旬,天氣清和,各人都換了單夾衣服,手執紈扇。這一次雖算不得大會,卻也聚了許多人。在會的是:婁玉亭三公子、婁瑟亭四公子、蘧公孫駪夫、牛高士布衣、楊司訓執中、權高士潛齋、張俠客鐵臂、陳山人和甫,魯編修請了不曾到。席間八位名士,帶挈楊執中的蠢兒子楊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數。當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流,楊執中古貌古心,權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兩邊船窗四啟,小船上奏著細樂,慢慢游到鶯脰湖。酒席齊備,十幾個闊衣高帽的管家在船頭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潔,茶酒之清香,不消細說,飲到月上時分,兩只船上點起五六十盞羊角燈,映著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樂聲大作,在空闊處更覺得響亮,聲聞十余里。兩邊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誰人不羨?游了一整夜。 次早回來,蘧公孫去見魯編修,編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該閉戶做些舉業,以繼家聲,怎么只管結交這樣一班人?如此招搖豪橫,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孫向兩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這個地位!”不曾說完,門上人進來稟說:“魯大老爺開坊升了侍讀,朝命已下,京報適才到了,老爺們須要去道喜。”蘧公孫聽了這話,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間,公孫打發家人飛跑來說:“不好了,魯大老爺接著朝命,正在合家歡喜,打點擺酒慶賀,不想痰病大發,登時中了臟,已不省人事了。快請二位老爺過去!”兩公子聽了,轎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魯宅,進門聽得一片哭聲,知是已不在了。眾親戚已到,商量在本族親房立了一個兒子過來,然后大殮治喪。蘧公孫哀毀骨立,極盡半子之誼。 又忙了幾日,婁通政有家店到,兩公子同在內書房商議寫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兩公子秉了一枝燭,對坐商議。到了二更半后,忽聽房上瓦一片聲的響,一個人從屋檐上掉下來,滿身血污,手里提了一個革囊,兩公子燭下一看,便是張鐵臂。兩公子大驚道:“張兄,你怎么半夜里走進我的內室,是何緣故?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張鐵臂道:“二位老爺請坐,容我細稟。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這仇人已銜恨十年,無從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級在此,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但我那恩人已在這十里之外,須五百兩銀子去報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辦此事,只有二位老爺,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來求,如不蒙相救,即從此遠遁,不能再相見矣。”遂提了革囊要走。兩公子此時已嚇得心膽皆碎,忙攔住道:“張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處置?”張鐵臂笑道:“這有何難!我略施劍術,即滅其跡。但倉卒不能施行,候將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過兩個時而即便回來,敢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藥末,頃刻化為水,毛發不存矣。二位老爺可備了筵席,廣招賓客,看我施為此事。”兩公子聽罷,大是駭然。弟兄忙到內里取出五百兩銀子付與張鐵臂。鐵臂將革囊放在階下,銀子拴束在身,叫一聲多謝,騰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飛,只聽得一片瓦響,無影無蹤去了。當夜萬籟俱寂,月色初上,照著階下革裹里血淋淋的人頭。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豪華公子,閉門休問世請;名士文人,改行訪求舉業。不知這人頭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本章字數:6548 話說婁府兩公子將五百兩銀子送了俠客,與他報謝恩人,把革囊人頭放在家里。兩公子雖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個人頭丟在內房階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張鐵臂他做俠客的人,斷不肯失信于我,我們卻不可做俗人。我們竟辦幾席酒,把幾仁知己朋友都請到了,等他來時開了革囊,果然用藥化為水,也是不容易看見之事。我們就同諸友做一個‘人頭會’,有何不可?”三公子聽了,到天明,吩咐辦下酒席,把牛布衣、陳和甫、蘧公孫都請到,家里住的三個客是不消說。只說小飲,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張鐵臂來時,施行出來,好讓眾位都吃一驚。 眾客到齊,彼此說些閑話。等了三四個時辰,不見來,直等到日中,還不見來。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別處又有耽擱了。他革囊現在我家,斷無不來之理。”看看等到下晚,總不來了。廚下酒席已齊,只得請眾客上坐。這日天氣甚暖,兩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來,這人頭卻往何處發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來,家里太太聞見,不放心,打發人出來請兩位老爺去看,二位老爺沒奈何,才硬著膽開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頭!只有六七斤一個豬頭在里面。兩公子面面相覷,不則一聲,立刻叫把豬頭拿到廚下賞與家人們去吃。 兩公子悄悄相商,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舊出來陪客飲酒。心里正在納悶,看門的人進來稟道:“烏程縣有個差人,持了縣里老爺的帖,同蕭山縣來的兩個差人叩見老爺,有話面稟。”三公子道:“這又奇了,有甚么話說?”留四公子陪著客,自己走到廳上,傳他們進來。那差人進來磕了頭,說道:“本官老爺請安。”隨呈上一張票子和一角天文。三公子叫取燭來看,見那關文上寫著: 蕭山縣正堂吳。為地棍jian拐事:案據蘭若庵僧慧遠,具控伊徒尼僧心遠被地棍權勿用jian拐霸占在家一案。查太犯未曾發覺之先,已自潛跡逃往貴治,為此移關,煩貴縣查點來文事理,遣役協同來差訪該犯潛蹤何處,擒獲解還敝縣,以便審理究治。望速!望速! 看過,差人稟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爺知道,這人在府內,因老爺這里不知他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爺把他交與小的,他本縣的差人現在外伺候,交與他帶去,休使他知覺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著。”差人應諾出去了,在門房里坐著。 三公子滿心慚愧,叫請了四老爺和楊老爺出來。二位一齊來到,看了關文和本縣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覺不好意思。楊執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蠆人懷,解衣去趕。’他既弄出這樣事來,先生們庇護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說,把他交與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兩公子沒奈何。楊執中走進書房,席上一五一十說了。權勿用紅著臉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兩公子走進來,不肯改常,說了些不平的話,又奉了兩杯別酒,取出兩封銀子送作盤程,兩公子送出大門,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別,那兩個差人見他出了婁府,兩公子已經進府,就把他一條鏈子鎖去了。 兩公子因這兩番事后,覺得意興稍減,吩咐看門的:“但有生人相訪,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閉門整理家務。不多幾日,蘧公孫來辭,說蘧太守有病,要回嘉興去侍疾。兩公子聽見,便同公孫去侯姑丈,及到嘉興,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一看來是個不起之病。公孫傳著太守之命,托兩公子替他接了魯小姐回家,兩公子寫信來家,打發婢子去說,魯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義,和母親說了,要去侍疾。此時采蘋已嫁人去了,只有雙紅一個丫頭做了贈嫁。叫兩只大船,全副妝宦都搬在船上。來嘉興,太守已去世了。公孫承重,魯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條,親戚無不稱羨。婁府兩公子候治喪已過,也回湖州去了。 公孫唇喪三載,因看見兩個表叔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因把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詩話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闋之后,魯小姐頭胎生的個小兒子,已有四歲了。小姐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講《四書》,讀文章。公孫也在傍指點。卻也心里想在學校中相與幾個考高等的朋友談談舉業,無奈嘉興的朋友都知道公孫是個做詩的名土,不來親近他,公孫覺得沒趣。 那日打從街上走過,見一個新書店里貼著一張整紅紙的報帖,上寫道: 木坊敦請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鄉會墨程。凡有同門錄及殊卷賜顧者,幸認嘉興府大街文海樓書坊不誤。 公孫心里想道:“這原來是個選家,何不來拜他一拜?”急到家換了衣服。寫個“同學教弟”的帖子,來到書坊,問道:“這里是馬先生下處?”店里人道:“馬先生在樓上。”因喊一聲道:“馬二先生,有客來拜。”樓上應道:“來了。”于是走下樓來。 公孫看那馬二先生時,身長八尺,形容甚偉,頭戴方巾,身穿藍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幾根胡子。相見作揖讓坐。馬二先生看了帖子,說道:“尊名向在詩上見過,久仰久仰!”公孫道:“先生來cao選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晉謁已遲。”店里捧出茶來吃了,公孫又道:“先生便是處州學,想是高補過的。”馬二先生道:“小弟補稟二十四年,蒙歷任宗師的青目,共考過六七個案首,只是科場不利,不勝慚愧!”公孫道:“遇合有時,下科一定是掄元無疑的了。”說了一會,公孫告別。馬二先生問明了住處,明日就來回拜。公孫回家向魯小姐說:“馬二先生明日來拜,他是個舉業當行,要備個飯留他。”小姐欣然備下。 次早,馬二先生換了大衣服,寫了回帖,來到蘧府。公孫迎接進來,說道:“我兩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賜顧,寬坐一坐,小弟備個家常飯,休嫌輕慢。”馬二先生聽罷欣然。公孫問道:“尊選程墨,是那一種文章為主?”馬二先生道:“文章總以理法為主,任他風氣變,理法總是不變,所以本朝洪、永是一變,成、弘又是一變,細看來,理法總是一般。大約文章既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帶注疏氣不過失之于少文采,帶詞賦氣便有礙于圣賢口氣,所以詞賦氣尤在所忌。”公孫道:“這是做文章了,請問批文章是怎樣個道理?”馬二先生道:“也是全不可帶詞賦氣。小弟每常見前輩批語,有些風花雪月的字樣,被那些后生們看見,便要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總是采取《語類》、《或間》上的精語。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茍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才為有益。將來拙選選成,送來細細請教。”說著,里面捧出飯來,果是家常肴撰: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rou。馬二先生食量頗高,舉起箸來向公孫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這魚且不必動,倒是rou好。”當下吃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rou吃得干干凈凈,里面聽見,又添出一碗來,連湯都吃完了。抬開桌子。啜茗清談。 馬二先生問道:“先生名門,又這般大才,久已該高發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孫道:“小弟因先君見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務,所以不曾致力于舉業。”馬二先生道:”你這就差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游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上,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話說得蘧公孫如夢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飯,結為性命之交,相別而去。自此日日往來。 那日在文海樓彼此會著,看見刻的墨卷上目錄擺在桌上,上寫著“歷科墨卷持運”,下面一行刻著“處州馬靜純上氏評選”。蘧公孫笑著向他說道:“請教先生,不知尊選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個名字,與先生同選,以附驥尾?”馬二先生正色道:“這個是有個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虧幾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虛名,所以他們來請。難道先生這樣大名還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兩個,只可獨站,不可合站,其中有個緣故。”蘧公孫道:“是何緣故?”馬二先生道:“這事不過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做趨利。假若把你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這數十年虛名豈不都是假的了?還有個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計。先生自想也是這樣算計。”說著,坊里捧出先生的飯來,一碗煽青菜,兩個小菜碟。馬二先生道:“這沒菜的飯,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孫道:“這個何妨?但我曉得長兄先生也是吃不慣素飯的,我這里帶的有銀子。”忙取出一塊來,川店主人家的二漢買了一碗熟rou來。兩人同吃了,公孫別去。 在家里,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倒先打發公孫到書房里去睡。雙紅這小丫頭在傍遞茶遞水,極其小心。他會念詩,常拿些詩來求講,公孫也略替他講講。因心里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觀察的個舊枕箱把與他盛花兒針線,又無意中把遇見王觀察這一件事向他說了。不想宦成這奴才小時同他有約,竟大膽走到嘉興,把這丫頭拐了去。公孫知道大怒,報了秀水縣,出批文拿了回來。兩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來求公孫,情愿出幾十兩銀子與公孫做丫頭的身價,求賞與他做老婆。公孫斷然不依。差人要帶著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頓板子,把丫頭斷了回來,一回兩回詐他的銀子。宦成的銀子使完,衣服都當盡了。 那晚在差人家鄉兩口子商議,要把這個舊枕箱拿出去賣幾十個錢來買飯吃。雙紅是個丫頭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說道:“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爺的,想是值的銀子多,幾十個錢賣了豈不可惜?”宦成問:“是蘧老爺的?是魯老爺的?”丫頭道:“都不是。說這官比蘧太爺的官大多著哩。我也是聽見姑爺說,這是一位王太爺,就接蘧太爺南昌的任,后來這位王太爺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寧王相與,寧王日夜要想殺皇帝,皇帝先把寧王殺了,又要殺這王太爺。王太爺走到浙江來,不知怎的,又說皇帝要他這個箱子,王大爺不敢帶在身邊走,恐怕搜出來,就交與姑爺。姑爺放在家里閑著,惜與我盛些花,不曉的我帶了出來。我想皇帝都想要的東西,不知是值多少錢!你不見箱子里還有王太爺寫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這個箱子,必有別的緣故。這箱子能值幾文!” 那差人一腳把門踢開,走進來罵道:“你這倒運鬼!放著這樣大財不發,還在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爹我有甚么財發?”差人道:“你這癡孩子!我要傳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還可以發得幾百銀子財,你須要大大的請我,將來銀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說。”宦成道:“只要有銀子,平分是罷了,請是請不起的,除非明日賣了枕箱子請老爹。”差人道:“賣箱子,還了得!就沒戲唱了!你沒有錢我借錢與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錢,從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設法了來,總要加倍還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那里去?”差人即時拿出二百文,買酒買rou,同宦成兩口子吃,算是借與宦成的,記一筆賬在那里。吃著,宦成問道:“老爹說我有甚么財發?”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說。”當夜猜三劃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這奴才吃了個盡醉,兩口子睡到日中還不起來。差人已是清晨出門去了,尋了一個老練的差人商議,告訴他如此這般:“事還是竟弄破了好,還是‘開弓不放箭,大家弄幾個錢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這個事都講破!破了還有個大風?如今只是悶著同他講,不怕他不拿出錢來。還虧你當了這幾十年的門戶,利害也不曉得!遇著這樣事還要講破,破你娘的頭!”罵的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來,見宦成還不曾起來,說道:“好快活!這一會象兩個狗戀著。快起來和你說話!”宦成慌忙起來,出了房門。差人道:“和你到外邊去說話。”兩人拉著手,到街上一個僻靜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這呆孩子,只曉得吃酒吃飯,要同女人睡覺。放著這樣一主大財不會發,豈不是‘如人寶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點你,你卻不要‘過了廟不下雨’。” 說著,一個人在門首過,叫了差人一聲“老爹”,走過去了。差人見那人出神,叫宦成坐著,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聽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給他打了一頓,卻是沒有傷,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傷來,官府又會驗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塊磚頭,兇神似的走上去把頭一打,打了一個大洞,那鮮血直流出來。那人嚇了一跳,問差人道:“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說沒有傷,這不是傷么?又不是自己弄出來的,不怕老爺會驗,還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倒著實感激,謝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一個血臉,往縣前喊冤去了。 宦成站在茶室門口望,聽見這些話又學了一個乖。差人回來坐下,說道:“我昨晚聽見你當家的說枕箱是那王大爺的。王大爺降了寧王,又逃走了,是個欽犯,這箱子便是個欽贓。他家里交結欽犯,藏著欽贓,若還首出來就是殺頭充軍的罪,他還敢怎樣你?”宦成聽了他這一席話,如夢方醒,說道:“老爹,我而今就寫呈去首。”差人道:“呆兄弟,這又沒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殺個精光,與你也無益,弄不著他一個錢;況你又同他無仇。如今只消串出個人來嚇他一嚇,嚇出幾百兩銀子來,把丫頭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價,這事就罷了。”宦成道:“多謝老爹費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當下還了茶錢,同走出來。差人囑咐道:“這話,到家在丫頭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應諾了。從此,差人借了銀子,宦成大酒大rou,且落得快活。 蘧公孫催著回官,差人只騰挪著混他,今日就說明日,明日就說后日,后日又說再遲三五日。公孫急了,要寫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這事卻要動手了!”因問:“蘧小相平日可有一個相厚的人?”宦成道:“這卻不知道。”回去問丫頭,丫頭道:“他在湖州相與的人多,這里卻不曾見,我只聽得有個書店里姓馬的來往了幾次。”宦成將這話告訴差人。差人道:“這就容易了。”便去尋代書,寫下一張出首叛逆的皇子帶在身邊,到大街上一路書店問去。問到文海樓,一直進去請馬先生說話。 馬二先生見是縣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樓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遭小相兒相與?”馬二先生道:“這是我極好的弟兄。頭翁,你問他怎的?”差人兩邊一望道:“這里沒有外人么?”馬二先生道:“沒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這張呈子來與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這件事。我們公門里好修行,所以通個信給他,早為料理,怎肯壞這個良心?”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問了備細,向差人道:“這事斷斷破不得。既承頭翁好心,千萬將呈子捺下。他卻不在家,到墳上修理會了,等他來時商議。”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遞。這是犯關節的事,誰人敢捺?”馬二先生慌了道:“這個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個‘子曰行’的人,怎這樣沒主意?自古‘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只要破些銀子,把這枕箱買了回來,這事便罷了。”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當下鎖了樓門,同差人到酒店里,馬二先生做東,大盤大碗請差人吃著,商議此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來了幾位選家;僻壤窮鄉,出了一尊名士。畢竟差人要多少銀子贖這枕箱,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 本章字數:5994 話說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議要替蘧公孫贖枕箱。差人道:“這奴才手里拿著一張首呈,就象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銀子少了他怎肯就把這欽贓放出來?極少也要三二百銀子。還要我去拿話嚇他:‘這事弄破了,一來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