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露
她的孩子當真也是一樣的收場,甚至尚比不過昭儀的孩子。那嬰兒尚可死在母親的懷抱里,而她的孩子…… 是天花。病魔碾碎了那樣溫軟可愛的孩子,孩子很快發起了高熱,不過十幾日就沒了生息。幼兒生前的所有器物都被焚盡,仿佛她的孩子從未生到過這世上來。 她是未出過天花的人,因此連大殮時都不可在場。她被隔絕在外,而她血rou養就的孩子,這般輕易地落在死亡的深潭里,竟連一絲漣漪都未有。 她只短短做了一二年的母親,她的孩子原本就像世上任何一個稚兒一樣弱小,宮中向來亦有近半孩子夭折。可孩子的死仍是將她的魂魄也剜去了,只留下半人半鬼的軀殼。 元澈刻意將她隔絕在兇險的死亡之外,然而阿恕落葬后不久她亦發起熱癥,御醫恐怕亦是天花,將犀角牛黃種種沖克熱毒的藥紛紛用遍,幸是到一個月整也并未出花。可她堪堪留得一條命在,肌骨神智幾乎都被燒空了。她徘徊陰陽之間,她的日夜變成斷續的睡眠和噩夢。有時晝夜昏沉之中,有人握著她的手或是撫著她的額。她也辨別不出究竟是誰。而這般憔悴之下,她的身體仍在為下一個孩子的到來做著周詳且無情的準備——她的腰腹在渾渾噩噩的日夜中日漸沉重起來,她的胸乳變得脹滿,甚至如同育后的婦人一般開始些微地泌乳。 床帷低垂著,御醫把過她的脈,與一旁女官交代數語,眾女聞言紛紛頷首,又紛紛地收拾診療的器具。另有人在和御醫低聲交談。 “以母親的心境和體況,這個孩子本應是存不住的,全靠皇后殿下福澤才遷延到如今的月份。只是如今胎兒反較母體強健,今日臣觀殿下的脈相,若是善加保育,此子或可存活。” “那她呢?” 御醫思索許久,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可有辦法拿去這個孩子嗎?” “陛下是指——” “朕要保她的命,不要這孩子的命。” “如今母子血脈相連,一體共生。如果貿然——”冷汗在御醫額角匯聚成微小的溪流,“陛下恕老臣無能,如今保得皇嗣無恙已是難得。” “滾出去。”御醫倉皇而退,他忽然笑出聲來。他的妻子原來在旁人眼里不過是那陌生胎兒的容器。他去眷戀一個女人,在旁人眼中原是一件荒唐可恥的事。他們原來才是這世上的異類。 他垂首苦思。他自覺已認識她許多年了,其實不過二叁年光陰,如同夢幻一場。他誤以為是匣中明珠,卻不過是凌晨的朝露。 她的一只手仍垂落在帷帳外,手上只空空掛著一只鑲寶的金手釧,是她自閨中帶來的。他攥住她的手。當年玉臂似清輝,如今只是雪白瑩瑩的骨頭。 “六哥。”她在恍惚中認出他來,見果然是他,面上浮出一絲微笑,連另一只手也遞給他。 他將面容埋在她一雙手里。 “你不要難過,”她輕聲道,“我今日覺得很好。” 他搜索枯腸尋找著合適的字句。 她見他仍是埋首不語,又道:“六哥不看我,是嫌我憔悴了。” “盡說些昏話。”他卻終于略微振作起來。 “我今日當真覺得很好。”她勉力坐起來半刻,又覺得病中周身垢膩,在他面前十分不妥,于是又赧赧地擁被歪在一旁,“就是如今身上沒有一處潔凈,簡直是成了泥人。” 他聞言笑她:“我的小麑玉骨冰肌,哪里會不潔凈。”雖如此說,他亦尋了梳篦來給她篦頭發。 她初時還十分為難,見他堅持如此,便也靜靜地欹枕而臥,由他在旁慢慢梳理她。 “六哥這般服侍我,到明日傳揚出去,他們便又要說我的不是。” “誰敢?” “六哥怎么今日對我這樣好。”她笑。 “往日便不好嗎?” “好。” 她在他的梳理下,慢慢闔了眼睛好似睡著了。她病后瘦得脫了形,憔悴得如同暮秋時的蝴蝶,舊日里瓷一樣白的皮色透出些青色來,唯獨一雙眼睛里仍是舊日的神采。如今這雙眼睛也闔上了,將僅有的生氣和神采也藏住。 他重又覺得十分孤寂。他想起兩代人的權勢相爭和骨rou傾軋,當中無論賢明克己還是高才獨具之人,都已紛紛作古,只有他這荒yin無賴之輩得以存身。他為時勢驅趕至此處,終于將他早年祈求的安寧握于手中,卻并無幾分勝者的喜悅,得到的反是沉重的寂寥和灰燼一般的悲哀。 國朝積弊已深,如同惡疾入骨的巨獸,要醫治只得剜入心肺。他開始理解他叔父困獸一般的瘋狂——當任何革故鼎新的試探都導向自毀,身為帝王所負的枷鎖反是最為沉重。 帝國的盛衰如春秋的榮枯,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然而這之中的眾生是否亦有命運? 若是有,那他和她的掙扎皆是徒勞,若沒有,那無常的世事顯然比命運還要殘酷。 她仍無知無覺般闔目臥著,如同瓷偶般沒有生機。唯有方才他梳理過的黑發沉甸甸地自他掌中流淌下來,仿佛她性命的重量。 “小麑。”他有一剎那覺得她也許不會再應答。 “六哥近日——”她慢慢開口,在思緒中斟酌著字詞,“——在朝會中見到我父親,他可還好?” 他聞言沉默許久,答說:“很好。”她是虛弱到神智昏聵,還是借此求他的恩典?涼國公已前往西涼,自然已不會列席京城的朝會。 “我父親老了,”她的眼里有真切哀戚的光。“可眼下還當得了六哥的將軍。若是我不好——” 他有些著惱地打斷她。 她停滯片刻仍是繼續道:“——若是我不好,無論如何,我求六哥替我看顧父親。” 他忽然為她的懇求覺得失落。雖他從來不是癡心的赤子,而這病榻旁半真半假的托付里,他私心希望她惦念的不只是家族的安危。 “六哥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她聞言,面容帶上一絲微笑,多了些舊時光麗的神采。她將他的一只手貼著自己的心口,他的掌心覺察到她心臟的搏動——如同水面上斷續的漣漪。 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生在永寧二年的元月里。早產的嬰兒十分孱弱,降世兩叁日仍不會吮吸。乳母以小銀匙將乳汁滴入嬰兒口中,終使其得以存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