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猶余舊時香
自從惠帝時退至瀚海以北,北境就喪失了大半良田。所剩的田土因著氣候苦寒,地力微薄而收獲有限。李璘確曾親自造訪過瀚海之南那些百年前失去的土地,鳴州城直到連城關之間,雖則氣候不似江南地區溫暖豐饒,但更有河灣迂回,灌溉之下,也可年年出產供養黎庶的菽麥。這些河灣地如今已經為南方的門閥紛紛占據,由恭順的佃農年復一年地耕種著。北人在饑餓和苦寒中死去時,南朝的貴族們正在紛紛用粟米制作的餅來擦去新桃上的絨毛。 而他正是被這般世家養育長大的。在本朝的世家高門之中,隴右李氏雖從不以奢靡聞名,卻也擁有廣大土地和豐厚財富。他的所謂矜貴和教養,也不過來自于田野上無數默默耕種的百姓。自從幼年在涼州時,他就時常揣想,這世上如果沒有世家門閥將是如何?那樣他的小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他盡可以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然而他從初識她時就知曉,他的小麑是綺羅叢中富貴花,是這世上最不適宜同他浪跡天涯的造物。他想象不出她和他流浪會是何種境況。他的養父對其他子女皆嚴厲到苛刻,然而大約是出于對妻子的歉疚,對小女兒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他的小麑要五六個仆人替她喂馬和養貓,還需要十幾個女孩子陪她玩耍,會被涼州春日的陽光曬傷,幾乎不曾低頭自己穿過鞋子。 他的養父不會把自己如珠似寶的小女兒嫁給身負血仇的北境遺孤。他想起臨別前養父對他的囑托——如你心中還有一分認我為父,就此北上,再勿回頭。 他只是知曉自己愛她,直到如今,他仍說不上為何。仿佛旁人在他眼中是半個人,只有她是一個人。她仿佛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妖物,是他所有渴望和妄想的結晶。直到今日,甚至看到街邊陌生的孩童,他都會忍不住揣想他和她的孩子會長成什么樣子。他愛她愛到滿懷恐懼。 她也是他可愛的幼妹,是個尋常的北地女孩子,她的陪伴讓他在時刻煎熬他的血仇和背井離鄉的孤寂中感到安寧和自由。 他努力自這些念頭中擺脫出來——她從不曾屬于他。他只允許自己酒醉時放肆地回憶她。然而在醉酒的迷惘中,他甚至覺得,他同她之間的愛戀只不過是少年人熱情化成的幻覺。他回想,如今他甚至不能確知她是否真的愛他。他盯著手中細小的水晶瓶子。那是波斯匠人制的水晶瓶,瓶中是澄明的液體,瓶口的水晶塞子卻丟了,以蠟丸密封著。即使不啟開蠟封,他也聞得到當中那樣熟悉的香氣。這是他離開之前為她制的最后一瓶花露,他卻未曾交付給她,一直留在身邊。 他在涼州時從西域匠人手中學得了制花露的法子,沒有大食國的薔薇,他轉用西涼的薔薇為她制薔薇露。不知為何,他制的香沒有大食薔薇水那樣馥郁的甜香,卻是單薄得多。那樣不入流的香,她竟然很喜歡。他的制香手藝數年間幾無長進,也許是當時的匠人藏私,他總也無法去除花朵的苦味。然而自他開始為她制香開始,她就一直帶著那樣的香氣。 他揭開瓶口的蠟封,郁結已久的香氣溢出,那是雨后花朵的青苦的氣味。這氣息永遠能強迫他回憶起她,沒有名媛貴女會帶著這樣單薄怪異的香,只有他的小麑是這樣開在西涼夜露下的薔薇。只有這縷香氣是獨屬他同她兩個人的。 他獨自沉浸在這香氣中,像是整個人都浸在漆黑冰涼的潭水里。燭火透過水晶瓶搖曳在他面上,他一時有些恍惚了,仿佛自己不是置身于北地,而是在舊年時的涼州。那時他常常提醒自己不可因素日的安逸忘卻男兒抱負,每每為了功課和習武修習到深夜,卻忍不住又熬著燈火用新采的花朵為她制花露。 再選一次,他會否放棄北上,選擇繼續當李氏默默無聞的鷹犬?他的養父曾給過他選擇。像她那樣的女子,有情人亦不算意外。他可以守在她身邊,像李璟一樣用閑職消磨時間。他要同另一個男人分享她,與她同陷于不倫之淵藪。那不過是他為她設的另一重鐐銬。她只會比他更痛苦。 他生來是個北人,是不相信來世的,他同她就只有這一世好活。這世上至長壽者,亦不過叁萬六千日。這一世就是他的天地和牢房。他不知曉自己是否應當再和她重逢。他想起暮春時西山的相逢,那時她已經有了身孕。音訊斷絕已久,他的小麑應當成為母親了。她在懷抱和哺育其他男人的孩子。他卻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猶疑和軟弱——他無法忘記生身血仇,也無法忘記涼州往日。 那只細小的水晶瓶從他手中落地,他苦心孤詣制作的花露傾灑進炭火里,變成騰起的青煙。他忽然為心中騰起的念頭膽寒——當他奪回生父失去的權勢,當世家血rou紛紛拋落黃河之時,就是他同她此生自由之時。 水晶瓶在炭火的炙烤下砰地一聲碎裂,他一驚之后,卻笑得眼淚都落下來——當少年時的他和她漫游在涼州城外的草場上時,可曾想到諸事會有今日這般收場?他的心早已焚盡了。 門口隱約傳來示意的咳嗽聲,他站起身來。來人卻是樵蘇,樵蘇聞到帳中花露味道,曖昧地笑了笑,大約是以為昨夜他帶了女人回來。他并不辯解,只是低聲問樵蘇:“何事?”如今北境情勢急迫,任何事都可能是要事。 樵蘇瞥了一眼被李璘掛在床頭的面具,道:“以后殿下就再用不到這事物了。”他揣測著樵蘇的用意,一言不發。樵蘇又道:“殿下有位故人應當一見。” 故人……樵蘇在前方引路,他用盡全力按下心頭沖動,不令自己陷入最瘋狂的幻想。 自然不會是她,他笑自己的愚蠢,他認不出眼前這個女人。一旁是沉默的烏仁將軍和樵蘇。直到眼前的那個女人流著淚喚出他的乳名,他才醒悟——這是他的親生母親,如今的攝政王妃。他忽然明白了樵蘇的語義——他的生母可以證明他的血統,她要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和第二任丈夫兵戈相向。 他對母親的最后印象,是幼年的他躲在帷帳之后,看到母親跪在地上被粗魯的兵士拖行。他身后,乳娘用盡全力捂住他的嘴。他無法把印象中那時哀戚又狼狽的母親同眼前這個華貴卻疲憊的女人調和起來。他并不怨恨她,只感到失望和孤獨。 他沒有退路了。他身上背負了太多人的遺憾、欲望和理想。而他的過去就像他為她制的最后一瓶花露,如今已是灰燼中的碎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