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重逢
元澈只一人默默立著,不言不動,神情亦極蕭索。他的叔父不僅放了他的王妃回來,還給了她“柏舟夫人”的封號?!鞍刂邸痹⒁馀訄载懀氖甯竻s在侮辱他的妻子之后又將這封號贈與她。他品嘗著這又一重嶄新的嘲諷, 兩人到了如此重逢時,只有相對無言。 “你可怨恨我?”他終于開口,聲音仍是低沉,又似怕驚到她一般。 她只微微搖了搖頭。“殿下又何必自苦?!眱晌恍氯敫膫儒缃袢宰≡诟衅?,他似是照顧她的感受,并未準許她們前來迎接。 “小麑。”他忽然開口喚了她一聲。 她聞聲駐足,也不回頭。“我若是死在那里,殿下此刻是否會自在些?” “你認為我是那等俗夫?”他怒極,卻知她此刻的乖戾并非她的過錯。 “六哥如果真心怨恨我,我倒好過些。”她忽然低聲說,“六哥如果當下即令我死,我也好過些?!彼恢约菏欠裨购匏?。在她遭人折辱時,她曾怨恨過天下一切人。無論如何,只要她活著,就是皇上對寧王的侮辱。她自然信任元澈的秉性,但正是如此,她知曉即使他并不像尋常男子般歸咎于她,也必因她的存在無時無刻想起自己身為人夫的種種無能懦弱之處。她同他二人之間稀薄的依戀同信任如今已被碾為齏粉。 她于兩人的沉默中躊躇許久,終于開口:“眠月jiejie卻是去何處了?” 他聞言只注視著她,眼神掃過她的腰腹,仍是不露聲色地移開,似是不愿令她難堪。“你且去看看小嬋吧。她自從你走,病到如今。她說是等你回來,一定要令她第一個知曉?!?/br> 她從未見過小嬋生病,小嬋是那樣健康活潑的人,如今連她也病了?!靶仁巧耸裁床。俊?/br> “骨蒸癆。”他只低聲道,“還是你父親回京,我才請人看來的。”言罷他似更不自在,更不多言,只徑自離去,只留下內室幾重琉璃簾惶惶空響。 那樣兇險的病,掏空了人的骨rou才取人的性命。她不顧眾人攔阻,惶然奔去小嬋的病室。 如今小嬋生了重病,并不方便再住在她臥房外間,只住著花園里一小間房子,同眾人隔絕開來。 李瑽雖是早下了決心,絕不惹病人傷感,如今見小嬋病狀,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這幾月不見,jiejie怎么這般瘦了?” “我們小娘子也是,還懷著小郡王,竟然比平日間看著瘦弱些?!?nbsp; 小蟬原是只在下頦處露一點尖兒那樣端麗的面容,如今病中連面頰都凹陷了下去,此刻見李瑽落淚,卻是強打起笑容來?!澳镒游鸾瑒e過了病氣?!?/br> 李瑽不知如何開口,只是握住小嬋一只手。 “早先只是覺得懶怠,沒想到這樣沉重起來。原是我不好,好不容易等到我們小娘子回來,卻是這個樣子?!毙人剖且_解李瑽似的,卻又笑了笑。她病在春日里王府圈禁的時候,那時上下無醫無藥,直到涼國公回京后,府內請過醫生才知曉是骨蒸之癥。 “殿下只不同我說眠月jiejie去了何處,我私心想,人是不在了,可總也是為了我死的。這兩年我也為你們兩個積了幾千金的嫁妝,可私心卻總不想放你走。只想著若是眠月有心回涼州,左右有你在,我總可放心送她回涼州成親去。”言及此處,兩人皆神色戚戚。從涼州到西京,諸人是自幼閨中玩鬧大了的,如今竟也到了陰陽相隔的地步。 “我只等你病好些,還是給你找一個好人家。不然怎么舍得白拋閃了你那些好金珠?!?/br> 小嬋只搖頭:“小娘子也不必哄我,我不是那樣蠢人,我自是知曉生了什么惡病。我這輩子,不知有什么父母兄弟,只有小娘子一個是真心對我好的,我從來沒有一絲嫁人的念頭,只是想和娘子長久作伴?!毙葟娭е鹕韥??!翱扇缃裎乙呀洸缓昧耍杂行┰捨颐髦遣缓线m,還是要同娘子說?!?/br> 李瑽搖頭,她在小嬋面前極力遮掩,努力不教眼淚落下。 “我私心看著,殿下雖是先前聲名不甚好,其實品格比叁郎更寬厚,同娘子是真心能長久的??v使先前遭了那些事,我如今看,仍是要比許多尋常夫妻強些。”小嬋病中言語費勁,幾句話似是用盡了氣力,“娘子自己琢磨些,難道對殿下沒有些情分?” 李瑽仍是搖頭:“jiejie自是知曉我先前遭了些什么事。難道我這幾個月里,當真是去禮佛了?你教我如何面對他?” “我只知曉殿下在這幾月之間,只是獨居在書房里。新來的那二位連面都未見過。”小嬋只握緊了李瑽的手,“殿下如果仍有心,娘子又何必自苦?” 李瑽只默然不語。 小嬋見她沉默,竟露出幾分她先前健康時的暴脾氣,怒道:“娘子何時也是這樣迂腐的人了?臭男人家的過錯,你竟然全要攬在自己身上么?” “不是,”李瑽仍是搖頭,“連你這樣聰明人竟也不懂得,我若是真的對他毫無情分,此刻又何必自苦?若那般,我只做足了姿態,求他的原諒就是了??傻饺缃瘢以绞莻€略有人心的人,越無法如先前那般相處?!?/br> 小嬋聞言默然許久,終是苦笑道:“我們小娘子在家時那般嬌養著,原該諸事肆意些,怎么成了這樣百轉千回的心腸!” 李瑽并不搭話,只伸手替小嬋理了理衾枕,又探一探她身上寒溫。“jiejie這些時候,可睡得好?” “先時還好,近些時候身上疼得厲害,反倒是白日里昏昏沉沉的時候多?!?/br> 李瑽聞言似有些失神,許久才道:“疼得厲害時,阿芙蓉膏吃一吃倒是無妨。你要什么只管吩咐人,你養病就如同我養病一樣。” “娘子何時知道這個了?”小嬋開口又覺失言,遂訥訥道,“也好?!逼逃值溃骸安∪擞靡擦T了,娘子離這些還是遠著好?!?/br> “我曉得?!彼D頭看窗外融融春光?;夂团L仍是不管不顧地入侵這間病室。西京的春季急躁且蓬勃,在她印象中仍應覆著薄雪的庭院中如今已經滿是葳蕤錦繡。她想起涼州的春季,倉促而短暫,與夏季緊密相連。涼州是白草黃榆與塞外長風霸占終年的地方,直到中原的仲春時節才可見得到梨花盛開,固然是邊城,卻是“七里十萬家”獨踞西域商道的熱鬧所在。她幼時也曾見過立在金盤中跳舞的胡姬,見過一邊行走一邊撥弦子的北地少年。家里常常有犒賞將士的宴席,父親更常常將幼時的她抱在膝頭,一邊同人議事,一邊由著她將面前筆墨涂得滿案皆是。 她那樣懷戀那樣風煙中的自由。那時她對未來種種陰翳一無所知,以為前路必將如眼前一般快活適意。不過一二年間,她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那樣自由。連她的小嬋也要死了。 眼前她似乎該慶幸,她至少還有容身之所。她離開病人的居室,于庭院中茫然四顧。她想要脫離此刻,想要遺忘自我,想要歸于寂滅來擺脫恥辱。她無意識地將初開的柔嫩花朵攥在掌心,任花枝木刺扎在她的掌心,卻似乎覺察不到疼痛。她那樣孤獨,只有痛苦和恥辱是她自己的。 她名義上仍然是這王府的女主人,卻如一只受傷的獸一般躲在繁密花叢中落淚,以至于并未發現元澈此時亦在此園中。 他一言不發,只是遞過手帕,示意她揩一揩面。他的手合度地停在她肩側,默默支撐著她。而她在他的沉默里只是瑟縮著,用衣袖掩住面容,不教他見到她這樣失態。 “答應我一件事?!彼蝗徽f,似是費了極大的勁力。 她茫然看著眼前這世上同她最親近的人。只有他同她一樣孤獨,一樣憔悴,共享著同一份恥辱。 “答應我,”他低聲重復,“活著?!?/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