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翡翠
她被他抱在膝頭,看他研讀琴譜。旁人看上去是那等纏綿親密,于她卻如渥在冰雪中那般冷徹。 “卿卿自是認得這個?” 她微微點頭,示意懂得。琴譜此物,只記音聲,卻無板眼,因此原曲面貌如何,總需要或手耳傳襲,或依理自度,因此各名家演奏亦多有出入。眼前的琴譜卻不是她熟悉的減字譜,乃是更古舊的文字譜的轉(zhuǎn)刻,作者想必于琴理頗有心得,在原譜之上更作密密注釋,曲后亦附綴作者對此曲演繹的心得。 她知道元澈曾頗費心力四處搜尋古曲,至今也不過得了寥寥幾冊。 “是白狐兒的東西。”他拋下手邊琴譜,審視著她。“我從不知白狐兒有這等耐心。” 國朝上下皆知今上自少年時即雅擅音律,卻無多少人知道寧王是苦心孤詣綴補舊譜的琴家。她不回答,極力控制自己不將心中恐悚不安傳遞于他。她知曉元澈收藏舊譜,不過是因為她亦粗通琴理,故而閑來也常觀摩。她素來喜歡的是西域人常撥的四弦琵琶。與琴不同,琵琶或舞蹈是不宜閨閣的聲色娛人之物,閨閣女子絕少涉獵。元澈對她的諸般不合閨閣教養(yǎng)的愛好都極寬容,更曾為她尋過幾位通曉西域音樂的樂師為老師。 “卿卿是想問朕為何有此物?” “陛下富有天下,取一書亦無不合理處。” “若朕若當真富有天下,卿亦當為朕轂中物。”他玩味著她的反應,“然而朕竟然不知西涼是你李氏天下,神府軍是你李氏私兵。” 融融春日中,她只覺周身寒冷戰(zhàn)栗,而他仍如懷抱玩物那般環(huán)抱著她。 “你父親不是用你換白狐兒的供養(yǎng)?”他似是自嘲,“如果朕這‘富有天下’之人敢擅動你們六哥的封地,你且猜猜高坐朝堂的人還是否是朕?” “李氏一門上下對陛下忠貞無貳,妾父親更是一心為陛下臣子。” 他聞言大笑出聲:“你相信你父兄對朕這樣忠誠?”他看著直跪在他腳邊的小女子,“自你曾祖輩起,朝廷就再未收到過西涼的稅賦。不只是你們家——”他似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重又轉(zhuǎn)為先前那般冷靜譏誚神態(tài),“起來吧,你這樣年紀,并不知舊時事。” 她默然起身。她懂得為何皇帝會在她面前失態(tài)——她雖出身于他深為忌憚的門閥之中,卻不過是他眼中不諳世事的玩物。她既是個女人,自可作隴右門閥的化身承擔他的怒火。 他重拾先前話題:“六哥近日一心研究音律,似是有些成效。”他見她似是怔住了,又開口問她:“卿卿可惦記六哥?” “人非草木,”她沉默許久,終于回答,“妾自有心,陛下若介懷,妾自當以死相報。”她如今被人踐踏如泥淖中,只是心如死灰,而在此昏沉的囚牢中,一場痛快的死亡仍為她所渴求。她等待著她的直言將引發(fā)的怒火。 “此刻你還是活著好些。”她只聽得元嵩冷笑,“六哥尚年少,內(nèi)闈卻太冷清。前幾日朕為他指婚兩位側(cè)妃。” 數(shù)日前皇帝為尚處圈禁中的寧王指婚二位側(cè)妃,兩妃雖非高門,亦出京城仕宦之家,容貌亦自娟好。 她此時恍如未聞,仍是默默垂首。她發(fā)間有赤金鑲著翠羽的發(fā)釵,釵股卻是錫做的,受不得半分力便會彎折。隨著她微微傾首,翠羽光彩明滅,于鴉黑的發(fā)間更是鮮明。她天性不愛珠玉,對翠羽這類要殺了生靈才可得的東西更是滿懷厭惡。她也是如翡翠鳥一般被人殺了拿來賞玩的,一無尊嚴,又無自由,在世間哪怕極微末之處也無存身之地。 若她當真是徹頭徹尾、表里如一的閨閣淑女,落到此般境地,自當于這侮辱落幕后,用不傷父母夫君體面的方式自行了斷。而她沉浮于其間,恨意卻更鮮明。她盯著眼前男人頸側(cè)。于人沉睡之際,哪怕是她這般弱女子,若有利刃在手也可奪人性命。可殺了此人又如何?她傾心愛戀的人已慘死于邊城,她的夫君于幽禁之中即將別納新寵,她還有父兄在朝,而她父兄背后,尚有神府軍數(shù)十萬眾。她灰心至極,卻是笑了出來——她枉受了父母鞠養(yǎng),她舊日生活中所有快樂都如泡影,她不如生為一禽獸草木。 而她的腹中還有一未出世的孩子,那孩子仍要蠶食了她的血rou,生到這世上來。她已是一無所有,這生父不明的孩子卻成了她于此間最親密的生靈。 他并不曾因她有身孕而對她多半分憐惜,如她對他的恨一般,他也似深恨她,他的戾氣像是久居樊籠的猛獸。她于他的侵犯中,只閉緊了雙目。她的孩子還在她腹中執(zhí)著地活著。你又何苦如此執(zhí)著,她只不明,你可知你要降生的是何等人間? 他看得到她單薄眼瞼上細微的血脈痕跡,像是白色花瓣上細細的紅色筋絡。他對她沒有情,只有困獸般的欲。他并不是為她這樣瓷一般易碎的美心動,他并不知曉自己為何如此渴求她。他只是想要她的屈服,要她的屈辱和羞恥。他從那其中,似是感到權勢仍在握的安寧。 此時地氣已轉(zhuǎn)暖,早晚卻仍是有霜,室內(nèi)攏了炭盆,熱氣熏然中還有沉香氣,她被囚禁的這方殿閣之中溫暖如常,她卻只覺骨骸被投入冰窖般寒冷。她無法像對元澈一般,將自我抽離,只當自己是將生身血rou布施于他。他只是她人生至此的一重苦難。她敏銳發(fā)覺,她對他亦是一重劫難,他為她所困,因她而失態(tài),身處此間卻并不樂在其中。 “陛下辱我,亦是自辱,又為何自苦至此?” 他似為她這話怔住了。她雖是年輕,卻是這樣透徹到不留情面的人。他只有一顆多年間為猜忌、為茍活、為權勢折磨至無存的心,他已無余裕去愛一個女人,像是極焦渴的人,面對一口井卻兩手空空。他無一物可給予她,就只好掠奪她。 他只是默默注視著她,她亦不畏懼他的目光。 “陛下既是不相信隴右世家,又何必侮辱于我而添其口實?” 他聞言反是笑了。他忘了她固然娟好可愛,亦是這等不掩飾鋒芒的小狼女。“卿卿竟然當我是君子嗎?” 此時卻有內(nèi)侍忙忙奔來,道是昭儀那邊有些動靜,怕是孩子要出生了。 她側(cè)首審視元嵩,見他面上神態(tài)竟然不似將為人父的喜悅,是真實的憂慮。她忽然想,他怕是對著她的大姊姊反而有幾分真心。她心頭哂笑,自是不會如同對她這般,不然她的大姊姊哪來那許多暖融融的笑意。 元嵩一走,她終于可于這方囚室中安寧片刻。連她在囚牢之中,似也能覺察到宮廷上下為這將出生的孩子躁動。她聽得到宮道之上有人忙忙奔行的聲響。她低頭打量自己,她尚不顯腰身。她的大姊姊的孩子是萬人期待中降生的至寶,而她?她連自己孩子的生父都不知曉。她有時亦曾估算,或許不是那人的,是元澈的孩子。這并不能給她多少安慰,她遭了那等侮辱,有哪個丈夫可以懷著喜悅等她的孩子降生? 她不知曉有何辦法讓這固執(zhí)的胎兒離她而去,她只想,只要她舍了自己的性命,此孽子自然不能獨活。她的母親受了幾個日夜的苦楚才將她帶到世上,她思及此處,終是抱著膝哀哀地哭出聲來。 “娘子莫在窗首,小心風涼。”她是無名無分兼身份不明的人,這一小方殿閣中服侍她的寥寥數(shù)人只好稱她“娘子”。一旁宮人只道她是為寵妃生子哀傷,只道:“娘子肚子里不是也有小皇子?娘子的好時候只是晚些罷了。” 她竟然一時忘了還有這些耳目在側(cè),忙止了聲息,許久才低聲道:“請jiejie把那屋角熏籠同炭盆挪了吧,我受不得炭火氣。” 那宮人應諾,取了小銅盆和火箸,將熏籠下炭火挪出。又猶豫開口:“火盆便留下吧,不然夜里怎生處。”見她仍不許,終是盡數(shù)挪了出去。 她坐在漸漸冰冷的室內(nèi),她那冷寂的心境終似得了一絲安慰,漸漸平靜下來。舊年里是她大姊姊一意邀她入宮,而如今最看不得她在這宮中的人,恐怕亦是她的大姊姊。 【唐時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八首,其一“翡翠巢南海”,正為此章文義,姑且摘錄于下: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 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 殺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陰, 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 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 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 翠鳥的羽毛于古中國一直是名貴的飾物,陳子昂嘆翠鳥因有嘉羽而遭殺害,大概也有嘆人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