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孤城閉
離開西京后最近的關(guān)隘是世稱京畿鎖鑰的連城關(guān),而連城關(guān)外是秦人世代耕作的廣袤原野,地勢低平到大河都難以奔流、而在平原迂回成無數(shù)河灣。連城關(guān)外直至瀚海再無天險,而越靠近瀚海越是干旱苦寒,直到最后能耕作的薄土變?yōu)槊Ce!?/br> 從西涼到鳴州的驛道極遠,加之北地苦寒,當中不少路段都已經(jīng)被冰雪覆蓋,人馬難行。 自大秦設(shè)西、北兩大城守衛(wèi)疆土,就有“東西不相見”的說法。除非欽命,西涼神府軍與鳴州東山軍絕不相見。 鳴州城內(nèi),一匹敏捷的西海馬被斬倒在刀下,血如熱泉噴起爾后落下。鳴州城堅壁清野,騎兵的駿馬已經(jīng)不能再發(fā)揮功用,反而變成與人爭食的廢物。鳴州城中的糧草比他預想得更貧乏。 圍在一旁的鳴州人都面帶哀戚。片刻后李璘默然上前,開始親手收拾死馬。聆風從涼州跟他到西京,又一路來到瀚海,幾乎是他的家人,以至于他一度想將它放出城去。大將不必斬自己的馬,他告訴自己。然而若他不動手,尋常士卒更不忍心殺掉朝夕與共的戰(zhàn)馬。 當一個好將軍比他想象中難。自十幾年前大秦與北人交惡后,北疆因邊貿(mào)興起的州郡紛紛敗落,“一十八州”已是虛數(shù)。而在鳴州這樣的孤城,一個駐守的將軍還得是一個州牧,一個府尹,一個里正。鳴州人開始信任這年輕的“小李將軍”。他默默扛著,已經(jīng)不再覺得這負擔沉重。 馬rou會被晾干,皮會鞣制好,馬的肚腸會給城中最饑餓的人。他自然不會吃。此情此景,他已幾乎不再想起涼州舊事,有時他甚至無法確定那些日子是否存在。離開西京繁華,戰(zhàn)亂之中,軍中一席臥地,一碗粗飯,漸漸將他的心沉了下來。當那些無畏地向鳴州城頭攀爬的北境少年倒在他的刀下時,糾纏他多年的仇恨竟也變得模糊而淡薄。 他突然意識到,他父王的死不過是北境權(quán)勢傾軋中一縮影而已。如今他確知,即使圍困鳴州城的北人數(shù)倍于守軍,即使北人攻下鳴州城,他們也無力南下。幾番劫掠后,北人得到的將是荒廢的邊城和無盡的瀚海。這些死在城下的人,沒有人會記得。以殺戮為耕作,似乎成了北人無力逃脫的宿命。 鳴州城的糧庫并不豐厚,圍困中的時刻等待亦有代價。不久前他終于得到消息,西涼的神府軍已經(jīng)自驛道向鳴州而來。 上一任皇帝,聽信了庶族的游說,以均田來壓榨世家的利益,如今的君主,更將世代勛貴的門閥當做鷹犬和刀兵。他把鳴州的戰(zhàn)事變成了隴右李氏的戰(zhàn)事。 鳴州軍中尚有不少衛(wèi)氏子弟,聽聞消息亦不免震驚。“東西不相見”被打破,似乎是皇帝在暗示,他并不打算將鳴州還給他們。鳴州情勢已然危如累卵,而種種猜忌更已成為埋在孤城中的刺,他還須與衛(wèi)氏上下周旋。 突然傳來嗚嗚角聲,那聲音并非進攻的號角。李璘知道是北軍中的罵將又來了。那是一個騎在矯健灰馬上的騎手,穿著北人的素色輕甲,向城頭辱罵鳴州的守軍。那人的官話非常流利,人又十分機變,不少守城將士已經(jīng)面色鐵青。 那是對方在鼓動李璘出戰(zhàn)。 李璘已經(jīng)聽過數(shù)遍。當中多次提及南方皇帝如何有龍陽之癖,南方女人如何好yin卑下,南方男人又如何愛好傅粉如歌妓,更羞辱鳴州守軍膽小驚慌如尾巴被踩緊的老鼠。當中自然亦不免辱及他的北境血統(tǒng),要他這斷發(fā)小兒孝順長輩,開城門跣足跪迎大軍入城。 這些言語像風似的從他耳邊吹過。他已經(jīng)習慣了,只注目觀察戰(zhàn)局,令守軍向外城北移動——“還有你那涼州的小meimei!你們兄弟嘗夠了,該把她還給我們嘗一嘗!”北軍陣營中爆發(fā)出哄笑。 李璘突然轉(zhuǎn)身示意侍從遞上弓箭。那騎手自信離城遠過一射之地,還在來回奔馳著。鐵蒺勁弓張開,城頭士兵們緊張地張望著。不要停!用你的眼睛!這是他養(yǎng)父的教導,開勁弓不可遲疑,遲疑則力竭,力竭則不克。 那騎手在他眼中竄動如灰色的蟲——弓弦震動,雖相隔甚遠,城頭士兵也仿佛聽到了箭頭沒入血rou之中的鈍聲。騎手立在馬上仍躍動片刻,才突然自馬背滾落,陡然撲地。那匹灰馬此刻才意識到主人已死,在原地失神打轉(zhuǎn),悲鳴出聲,高高躍起——又一支箭穿過這美麗生靈的咽喉,它比人的生命力頑強些,驚慌地沖回北軍的陣營,還可以踢蹬跳動,直到有個士兵上前結(jié)束了它的痛苦。 他不該放這一箭——這大概是他殺的第七十四個人。他還記得他殺的第一個人,是個春荒時劫掠涼州的部族少年,那少年因饑餓而瘦削矮小,一雙灰眼睛卻閃閃發(fā)光。 城下的北人躁動起來。他這一箭太過沖動,如今該做的是固守城池,等待援軍到來。鳴州守軍卻并不怪他,城里的每個人都在屈辱中沉默了太久。守軍老弱,已無法再出城與北人決戰(zhàn),固守城池成了唯一出路。 又是一陣砲石落向鳴州城頭,城墻震動,土石紛紛下落。他下意識地撫摸手中長刀,或許他可以再殺幾個登上城頭的北人。殘酷戰(zhàn)事下,他無法再將北境看作他失去的故土。他每日每夜都在與同胞廝殺——一個殘殺同胞的亡命徒,已經(jīng)不配重歸天啟。他那些復仇的念頭都變得渺茫且可笑。 他一直等待著神府軍到來,他更私心希望北境人能知難而退。即使北人勇猛如此,只要神府軍的前鋒先到達,鳴州就不至陷落。可苦守至今,他竟然再未得到半點神府軍的消息,他仍然相信涼國公不會違抗圣命棄鳴州于不顧,他名義上仍然是李氏的兒郎,他的失敗只會成為皇帝降罪于李氏的借口,而只有睡夢之中,他極力壓抑的恐懼才會升起——或許他注定會死在這四面受敵的孤城,等他的尸骨被帶回京城時,他的小麑大約要成為母親了。 隔著城外焚燒死尸的煙火,他遠遠看著攝政的旗號。他絕不相信攝政會親征鳴州。拱衛(wèi)旗下大帳的扈從在煙塵中反射出明亮光彩——盡是整齊嶄新的戰(zhàn)甲。那分明是攝政王的世子。 攝政殺了他的父親,如今攝政的兒子也將在鳴州擊敗他。陷入此般絕境,他卻漸漸平靜下來——他要勝了這場仗,活著回到西京去。 他叫過傳令官來,“未時叁刻之前,將北城頭放出的弩箭分五次減半,火油桶只可裝半滿,還有,直到天黑前敵軍每沖鋒一次,城上守軍減一成人數(shù)。”他要把這驕兵埋死在北甕城內(nèi)。 這命令讓人費解,傳令官還是傳達下去了。 戰(zhàn)事遷延到如今,北軍雖仍攻勢激烈,然而糧草已漸漸不逮,面對著堅守孤城的南人,許多一心劫掠的北人都不免倦怠起來。近幾日隨著鳴州城頭的箭陣逐漸乏力,連秦人一向殺傷最大的火油都比往日少了許多,北軍中幾個百夫長都發(fā)覺城頭秦軍人數(shù)越來越少,不禁亢奮起來。在城下血戰(zhàn)至今,他們第一次嗅到了勝利的味道,受此鼓舞,中軍亦開始向前移動。 唯有右軍部眾遷延緩慢,顯然并未遵照中軍指示攻打鳴州側(cè)翼。李璘在城頭眼見得北人的軍陣緩慢交錯開。那是烏仁尚能控制的人馬,烏仁的謹慎和鐸勒的驕橫如同水火一般分明。 “看清楚了,”他指令弓弩手,“從此刻起,不要向敵方右軍射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