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碗中蓮
秋宴之后,她父親終于將她接回家中。回家時,她的小園里連夾種在薔薇里的白荼蘼都落盡了。她本不是怯懦脆弱的人,而宗慶殿事后她卻沉沉地病了下來。反反復復直到白露,家里人才能把她移到園子里見見光。 “眠月,我聽得人議論,說我的病——”她把手里冬青汁浸過的梔子花慢慢撕碎,隨手撒著。那是今年春天存下的花,叫她拿著玩,是要祛祛病氣,“‘別還沒嫁出去,就死在家里’”。 “聽她們渾說!遇見那樣的事,誰還不休養些,夫人不在了,倒是敢這般放肆了!”眠月言語一向溫和,聞言也不免生氣,“下次我若遇見,該著人掌她們的嘴,”一邊說一邊接過她的手,就著旁邊小丫鬟捧過的水盆,仔細給她拭手,又轉言道:“jiejie,說是栗子糖這幾日撒瘋,不吃食料直往廄欄上撞,幾個人治不住,二郎去看了一眼,說是涼州小馬未見過世面,要放它出去玩才成,讓李成牽著在朱雀大街上走——一個大男人牽著這么匹小馬,滿街人都笑,說來也巧,帶它看了西京的熱鬧,便好了。”栗子糖是一匹圓活可愛的小馬,是她去年生辰時得的禮物, 李成是她二哥忠誠的仆從,她二哥有趣,眠月也慣會討她開心。而如今,這也不能令她開心起來。 “怎么家里像是有事?”她回顧四周,覺得周遭人少些。 “是宗正大人來,公侯在前面開宴席。” 小嬋多嘴,忍不住搶道:“還有六殿下!”侍女們早已急不可耐,只想等主人應許,準她們前去觀望六殿下風姿。 眠月忙用眼神止住她。 原來是宗正和親王一起拜訪。她冷下臉來。貴家淑女不該過問自己的婚事,父親自然不會告訴她。“你們快去看吧。看他是有幾只手幾只眼,留眠月和我清凈些。” 眾侍女欣喜雀躍,轉眼見沒了蹤跡。 她合著眼睛,臉對著光仰著,面頰更少些血色。“眠月,你可曾想過,那時獵場上,你一離身,大哥就不知去了何處,他在獵場那般折辱我,誰都不伸出援手,大約是故意的。” 眠月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花園里的小琉璃榻旁,沉默片刻才低聲道:“爺們串通好了也不是沒有。” “近幾日我醒著時是不再想他了。可是夢里有他,”她語聲漸悄,“他這個人心真涼,十分有九分是他的家仇。只有一分可給我,又怕我折了他為父母報仇的心志。父親只道我迷戀他,說我任性執拗,可這些事我其實是明白的,我只是……” 她病中飲食少,舊衣都寬大起來。“前幾日我在父親書房偷看到他的信,”她的面頰透過光來,“六殿下和我的事,是太后娘娘和我父兄的意思,他也覺得很妥當。” 她轉過身去,眠月給她理墊枕,觸手處卻是涼涼的淚痕,不覺嘆氣,外人只道她天真固執,只有親近人才知她是何等婉轉心腸。“jiejie自己該斷了自己九分心,才好過些。” 她蒼白面頰突然涌上血色來:“我想殺了他……”這話說出口,她又覺悔恨,復又低聲道:“我原先恨父親逐他去瀚海關,最近病中倒明白了。京城不比涼州,叁哥的身世若被外人知曉——難逃一死。還會牽累全家上下。父親逐他去瀚海,是要給他生路。” 眠月為她理一理鬢發,“叁郎對jiejie那份好,家里人倒是看得清楚。” “眠月對我才是好。”她偎在眠月身邊,“我給你備一份厚厚的嫁妝,送你回涼州和賀蘭成親去。” 眠月呸一聲,推一把她的額頭。 “眠月,我又困了,你與我回去。” “今日到午后才醒,這么早便別歇了。二郎沒赴宴。倒不妨尋他下棋去。” “好。”她并不想弈棋,她只是樂意受眠月的安排。 這時花園的路上來了幾個侍從。他們手中的是大約寧王送她的禮物,想是尋她不著,一路尋到此處,一定要送至她眼前。 與她在太后宮中所用相類,也是江陵裴氏的器物,卻更名貴精巧,盛著的是水養的蓮花,樣子與勝昆池中千瓣白蓮相似,花盤卻小巧如孩童手掌。她低頭看時,見內中更有碧色搖曳,正是當初她隨手丟進筆洗的幾顆玉蓮子。 --